在围场混战中,除了巴勒和二郎这两条屠夫恶犬大展神威外,还有一群如同爱斯基摩人的毛茸茸凶猛大狗,也格外夺人视线。八条狗齐心合力,分工明确:快狗纠缠,笨狗撞击,群狗咬定,恶狗一口封喉。

    它们与狼交战从不分兵,集中兵力,各个击破。此次又是八对一,杀完一条,再杀第二条,干脆利索,已经一口气连杀三条大狼。

    围场中,猎手们也三五一组地配合作战,一旦有人套住了狼,其他的人立即跳下马,拽住狼尾狼腿,再用沉重的马棒敲碎狼头。

    围场的西北处发出一阵野性的叫声,五六个猎手策马狂奔追赶两条大狼,一个骑着快马的小马倌噢噢大叫,探身挥杆狠抽大狼,把狼打得跑得口吐白沫。

    当狼跑出全速,把他甩开距离以后,又会有一匹快马接力猛追猛打,等狼跑出最高速,等在侧前方的沙茨楞突然斜插过来,探身猛地套住狼头,但他不拧套绳,而是猛地横向一拽,再急忙松套,将狼狠狠地摔了七八个滚。

    当狼好不容易翻身爬起,几个马倌就用套马杆抽狼,逼狼再次狂奔。但是只要狼一跑出了速度,就又会从侧旁奔来一匹马,再给狼一个套头横拽侧摔,大狼又被摔出五六个滚。狼每摔一次,众猎手就会齐声欢呼,一吐一年来受狼欺负的胸中恶气。

    两条狼被猎手们套摔得晕头转向,再也不知道往哪里逃了。有一条狼连摔了三四次以后已经跑不起来了。

    沙茨楞扔下套马杆,急忙脱镫、收腿、蹲鞍、再蹬腿,像头飞豹从马背上飞身一跃,狠狠地扑砸在狼身上,未等狼回过头,沙茨楞已经骑在狼背上,双手死死握住了狼的双耳,把狼头狠狠地往地上死磕,磕得狼满嘴满鼻子都是血。

    几个猎手纷纷跳下马,骑在狼身上,压得狼几乎喘不出一口气,最后才由沙茨楞从容拔藏刀杀狼。另一条狼也被三个年轻马倌,当绵羊一样骑着玩了一会儿,轮番在狼身上了一阵屁股,然后才把狼杀死。

    我和父亲都松松地垂下了套马杆,这场多年未有的成功围狼战,我们从头到尾只有围观的份了。

    最感遗憾的是,惟一一个被派进场的护院没套着狼。那条侧面跑来的大狼,居然在他快下杆的时候,突然急拐给他打了一个“贴身球”,擦马腿而过,使他鞭长莫及,还差点别断了杆。

    而其他护院也像我们一样成了外围的围观者,而且有一条大狼,竟然从我俩的猎位中间冲出了猎圈。

    曲扎看大局已定,便走到我们身边,说:“老爷家三十来个护院也立了功,占了不少位置,要不然,我就派不出那么多杆子手下去套狼了。”

    他看出我们的遗憾,又笑笑说:“你们那条大恶狗今天可立了大功,我都给你们俩数了,它自己杀了两条大狼,还帮着猎手杀了两条。你们俩能分到两张大狼皮,剩下那两张皮子,按打围的规矩应该归套住狼的猎手。”一边说着,他带我俩向山下走去。

    此次打围,除了六七条速度、战技和运气好的大狼,用高速反冲、贴身钻空或别断套马杆的方法杀出重围以外,其他所有被围的狼全部战死。

    外围猎圈的人马呼喊着,从三面高坡冲下山来,观看围场中间的战利品。曲扎已经叫人将归我和父亲的两条死狼拖到一起,并挽起袖和我们一起剥狼皮筒子。

    德吉也已经招呼人,把她家巴勒咬死的两条大狼,以及桑杰家的狗咬死的狼,统统拖了过来,桑杰主动上前帮她剥皮筒子。

    我早已跟曲扎学过怎样剥狼皮筒子了,此时开始教父亲。先用锋利的藏银刀,沿着狼嘴将嘴皮与嘴骨剥离,再用力翻剥将狼头剥出,然后让父亲用皮条勾住狼牙,自己再揪住狼头皮往狼脖狼身翻剥,再用刀剥离皮肉,从头到尾将整个狼皮翻剥出来,再分别割断四足和尾骨。

    此时狼皮的皮板在外,狼毛在内,我们又像翻大肠一样再把狼皮重新倒翻过来,一个完整的狼皮筒子就算剥出来了。

    曲扎看了看说:“剥得还算干净,不带狼油。老爷和小姐回到家,用干草把皮筒子塞满,再挂在长杆的顶上,往后,湟中谷地上的人,就会认你们俩是猎手啦。”

    二郎和川川一直蹲在两人的身旁观看,二郎不停地舔着前胸前腿上的狼血和自己的血,舔得津津有味。川川也帮它舔头上的狼血。黄黄身上没有一处伤,也没有几滴狼血,一身干净,像是狗中游手好闲的公子哥。

    却有好几个猎手夸它,说它前后扭住了两条狼,还会咬狼的后爪。没有川川,沙茨楞准套不住狼。

    父亲听了大乐,吐了一口气说:“这下我也可以拿沙茨楞开涮了,他跟我一个样,也是人仗狗势。”

    我从怀里掏出几块糖稀凝成的糖块,奖给两员爱将。二郎三块,川川两块。我早有预感,此次打围二郎和川川定有上佳表现。

    两条狗把糖块按在地上,用舌头卷起糖块,得意地昂起头来嚼得咔吧作响,把其它的狗看得直滴口水,竟去舔地上的糯米纸。

    我记得小时候在外祖家的苞米地里嚼过苞米杆。秋天,苞米刚出穗,棒子还嫩,不能吃,为了解馋,宝蟾就上田里扯上几根玉米杆,将叶子薅掉,黄绿的玉米杆闪着亮光,散发着缕缕的清香,掰下一节,给我放在嘴里嚼,有一股淡淡的甜味,虽然不能和买的精糖相比,但也是一种难得的美味。

    到了青藏高原,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地方,除了从内地和境外的商队手里买贵的不得了的糖,我还从德吉那里学到了新方法。

    煮完萝卜的水不倒,拿它来熬糖稀。经过熬制,可以提炼出一种浓稠的糖汁。

    我和宝蟾围在锅边,眼巴巴地看着德吉煮萝卜丝,希望那白澄澄的萝卜丝快点熟,早点出锅,好让我们熬糖稀。

    一大锅萝卜丝冒着热汽,德吉一手扇扇子,一手用铲子搅动,不慌不忙的,有时会盖上锅盖闷一会,这种等待真是让人难熬,虽然只有一炷香的功夫,但我们却感到时间过得那样慢。

    终于萝卜丝煮熟了,德吉捞出来后,就去做团子去了,锅里剩下半锅煮完萝卜的水,这种颜色发白的水就是熬糖稀的原料了。

    熬糖稀的时候,先用大火熬,让水份蒸发,这需要几个小时的时间。我和宝蟾坐在灶前,轮着扇扇子,任灶堂里的烟火熏得眼泪汪汪,但是一想到再过几小时糖稀就熬成了,可以吃到那诱人的美味了,什么烟熏火燎也就顾不上了。

    拉一会火,揭开锅盖看一看,可是熬来熬去总觉得水还是那么多,只好继续加煤拉火,经过小半天的煎熬,锅里的糖水终于少了,而且也浓了,拿筷子伸进锅里蘸一点尝一下,已经有了重重的甜味。

    这个时候就可以从把它从大锅倒到小锅里,放地炉子上慢慢地继续熬了,因为在大锅里熬一来要人拉火,还费煤,二来火候来不好把握,放在炉子上熬就省人省事了。

    这样大锅小锅地经过几个时辰的熬制,一锅水终于蒸发完了,最后只剩下粘稠状,黑呼呼的的糖稀了,用筷子一挑,可以拉出红红的亮晶晶的糖丝来,放在嘴里舔一舔,从舌尖一直甜到心底。

    这一碗经过精心熬制的糖稀是很便宜的糖料,对于官寨里那些常年吃不上糖的孩子来说真是难得的美味。

    我把熬出来的糖稀给官寨的小孩子们分了,吃饭的时候,他们阿妈从碗里盛出一点来,孩子们蘸糌粑吃,或者是喝青稞粥的时候放一小勺,给平淡寡味的生活中增添一点甜蜜的味道,虽然那一点甜味对于清苦的生活只是一种点缀,但还是让人感到生活的美好。

    德吉笑嘻嘻地走过来对我说:“忘了你阿佳拉家的狗啦?”然后伸手从我怀里掏出两块糖,递给巴勒。

    我慌忙将剩下的几块糖全部掏出来,交给德吉,她笑着剥了一块放到自己嘴里。

    围场中热气腾腾,狼尸、马身、狗嘴、人额都冒着白气。人们以家族为小猎圈分头剥狼皮。战利品完全按传统规矩分配,没有任何矛盾。

    牧民的职业记性极好,哪条狼是哪条狗咬死的、哪个猎手套住的,不会出差错。只有一条被两人共同套住的狼,稍有争执。曲扎一句话也就定判了:卖了皮子打酒,一人喝一半。

    那些没有得到皮子的猎手和牧民,兴致勃勃地看人家剥皮,并对各家的皮筒子和各家的狗评头品足。狗好狼皮就完整无缺,狗赖狼皮就赖,尽是窟窿眼。收获狼皮最多的人家,都会高声邀请人们到他家去喝酒。

    在青藏高原,围猎战果人人有份。

    猎场渐渐安静下来,人们就地休息。

    围场中,最难过的是女人。她们大多在给自家的伤狗疗伤包扎,男人们只在打猎时使用狗,可女人们天天下夜都得仗着狗。

    狗也是由各家的女人从小把它们像养孩子一样地喂养大的,狗伤了、死了,女人最心疼。几条战死的狗还躺在原地,藏獒战死的地方,就是它的天葬之地,而执行天葬使命的就是狗们不共戴天的仇敌——藏野狼。

    曲扎说,这是公平的,狗应该感谢狼,要是高原没有狼,牧民也用不着家家拿那么多的肉养那么多狗了,生下的小狗崽都得被扔上天去。

    战死的狗静静地躺在战场上,没有一个安多人,会对漂亮厚密的狗皮打主意。狗是人的战友、密友和义友,人的生存靠的是两项主业——狩猎业和游牧业。

    藏民打猎靠狗、守羊靠狗,狗是比中原农民的耕牛还重要的生产工具和畜群卫士。狗比牛又更通人性,是藏民排遣原野寂寞的不可缺少的情感依托和精神伴侣。

    湟中谷地地广人稀,环境险恶,藏獒还有报警救命的奇功。德吉总是念念不忘巴勒的救命之恩,一年深秋,她倒炉灰,不曾想在浇湿的炉灰里还有一粒未熄灭的羊粪,那天西北风刮得正猛,不一会儿就把火星吹到草里,把门前的枯草烧着了。

    当时家里只有她、老阿妈和孩子,她在碉房里做针线活,一点也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忽然,她听到巴勒一边狂叫一边挠门,她冲出门一看,灰坑前的火已经烧出两百多步远,十几步宽了,再往前就是其它碉房和秋冬季大草场,草高草密油性大,一旦烧起来谁也挡不住,这年全场的大半牲畜不被烧伤烧死,也过不了没有草的冬季了,她肯定得被判刑坐牢。

    巴勒及时报警给她抢出了比命还宝贵的一点时间,她拖了一块浇湿了的大毡,冲进火场,用大毡裹住自己,拼命在火里打滚,再拖毡压火,总算在大火烧着高草之前扑灭了火。德吉说没有巴勒她就完了。

    德吉还说过,安多男人都贪酒,常有骑马人喝醉了酒,摔下马冻死在雪地里的事情。其中有的人没有死,就是因为带了狗。是狗奔回家,叼着女主人的皮袍,叫来人才把男主人从深雪里救回家的。家家都有救命狗,房房都有被狗救过命的男人和女人。

    所以,在高原,杀狗、吃狗肉、剥狗皮和睡狗皮褥子的行为,被藏民视为忘恩负义,不可饶恕的罪孽。牧民也因此与许多外地来的外人交恶。

    曲扎曾说,在以前,汉军一入高原便大肆杀狗吃肉,因而激怒了牧民,纷纷自发抵抗。眼下,牧民的狗也经常被内地来的盲流偷走吃掉,狗皮则被偷运。藏獒皮大、毛厚绒密,是北方汉人和满人喜欢的狗皮帽子和狗皮褥子的最佳原料。

    曲扎一家人经常问我一个使我难堪的问题:“为什么汉人恨狗骂狗杀狗还要吃狗肉?”

    我想了很长时间,才做了解释:“汉人没有游牧业,也没有多少猎人,能吃的东西都让汉人打光了吃光了,就不知道狗的好处了。汉人人口多,不冷清,不需要狗来陪人解闷。有几十种骂狗的话: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狗屁不通,狗娘养的,狗仗人势,狗急跳墙,鸡狗升天,狗眼看人低,狗腿子,痛打落水狗,狗坐轿子不识抬举,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汉人为什么恨狗骂狗?主要是因为狗不合规矩。春秋时期有个圣人叫孔子,各朝皇帝都要给他的像鞠躬下拜。他给我们定了许多做人的规矩,千百年来人民全都得照那些规矩做,读书人每人都有一本语录,谁要是不照着做,谁就是野蛮人。可是狗的毛病,正好不合孔子定的老规矩:一是孔子教人要有礼貌,好客尊客。可是狗见了生人,不管是穷人富人,老人孩子,亲朋好友,还是远道来的尊贵客人,冲上去就乱吼乱咬,让讲究礼仪的汉人觉得很失礼、很丢面子、很生气;二是孔子教人男女不能乱来□□乱搞,要是乱搞,就会受到严厉的处罚。可是狗呢,狗不管是自己兄弟姐妹、还是父女、母子,都可以乱搞乱配。汉人就害怕了,恨透了,怕人跟狗学坏;三是孔子教人要穿得干净,吃得也要干净。可是狗喜欢吃人屎,这真让汉人讨厌恶心透了。还有一点是汉人里面穷人养狗的少,穷人连自己都吃不饱,哪有粮食喂狗。可是富人就能养狗看家护院,还经常放狗出来咬穷人,也让大多数穷人恨狗。所以汉人骂狗、杀狗吃狗肉也就不奇怪了,而且吃过狗肉的人都说狗肉很香。汉人说猪可以杀吃,羊可以杀吃,为什么狗就不可以杀吃?这些都是人养的牲畜嘛,汉人恨狗杀狗吃狗,最根本的一条就是汉人是农业民族,不是游牧民族,总想拿自己的习惯来改人家的习惯。”

    曲扎和巴图听了以后半天没说话,但对我的解释也不大反感,曲扎想了一会儿说:“孩子啊,汉人和藏族人中间,要是多一点你这样明白事理的人就好了。”

    德吉叹了一口气,忿忿不平地说:“狗到了你们汉人住的地方真是倒霉透了,狗的好处全使不出来,狗的毛病全让你们汉人抓住了。我要是狗就不跑到汉人地方去,我宁可让狼咬死,也要留在草原、高原。”

    “我也是到了高原上才知道,狗是所有动物中最通人性的一种,真是人的好朋友。我到了这里以后就特别爱狗,一天见不到我的狗,心里就空空的。现在谁要是偷杀了我的狗,我也会跟他拼命。”

    德吉追问:“小姐将来回京师,会不会养狗呢?”

    我笑道:“我这一辈子都会爱狗的,跟你们全家一样爱狗。不瞒你说,我外祖家从京师寄来的豆糖,我还留了一些,自己都舍不得吃,连你和帕甲都没舍得给,都留给我的狗了。”

    曲扎一家人全笑出了眼泪,德吉在我背上重重拍了一巴掌说:“你是多半个藏族人啦……”

    那次关于狗的谈话已时隔很久,但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承诺。

    猎场平静下来,疲惫不堪的伤狗们都很悲哀,几条狗围着同伴的尸体,用鼻子紧张恐惧地嗅着它们,转来转去,像是在举行告别仪式。

    有个孩子趴在地上,搂着他家死去的狗不肯离开,大人走过去劝,他便索性放声大哭起来。眼泪滴洒在僵硬的狗身上,弹开去,落在尘土中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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