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说手下有个衙子说要低价转让一间商铺,就在塔尔寺前的康川街上,父亲也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但想着我喜欢塔尔寺,手里也没有康川街的商契,犹豫了一段时间都拿不下主意,便想问问我和母亲的看法。

    我对康川街不太了解,最近也在忙手头天竺商号转让的事,就去问金普,金普赶过来,说担心我父亲被骗,特意来看看,出出主意。

    他来的第一天,就和我父亲一起去确认了商铺的具体位置。

    实地考察过后,果然对方低价转让是有原因的,查阅了康川街近来的生意,原来自从俄罗斯入侵西藏,大批西宁商人都开始往天竺迁移,虽然最后清兵大获全胜,但生意恢复的满,后续人流量肯定受影响。

    当金普向对方要权属证明时,对方也是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大概。连我父亲都看出来其中有猫腻,没等对方说完,就拉着金普走了。

    往回走的路上,父亲一阵后怕,打着冷颤:“上师啊,幸好羲和请您过来,不然就要被骗了,他前两天还催我按手印,说很抢手,很多人都在问。”

    他越想越不对劲,又问金普:“不过上师这么急着过来,没打扰到您吧?”

    “没有,我这几天本来也打算出来一趟的,”谈话时,金普想起我前几天跟江湄说的话,“对了,薛大人,令媛说想吃日喀则的白鸡肉肠了,改天我去西藏的时候,给您家捎点过去给她吧。”

    父亲笑着说:“她这丫头就是嘴馋,从小就记着些吃的,上师惦记这些干什么。”

    这一带是老城区,附近有商铺在修缮,地上摆满了木材等建材,空气里都是沙子和泥的味道。

    金普掩住了口鼻,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能说什么,抬起头,思考了一阵。

    街道左侧酒楼的楼顶上两个长工正在搬运货物,放在一旁的木板半悬在空中,风一吹摇摇欲坠,发出咚咚的响声。

    他正要提醒在板上的重物,就见那块木板就这么直直地从高处往下坠——瞳孔骤然放大,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在最后时刻,金普跑上前,一把推开了我父亲。

    砰地一声!

    世界好像变成了黑色,除了疼痛,所有知觉都被削弱,听觉也渐渐模糊,鲜血汩汩流出。

    江湄跌跌撞撞地来庄廓北次房寻我时,我正在给福宝喂黑苹果,她连话都说不清楚,声音支离破碎。

    磕磕绊绊的语句中,我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一痛,死死抓着一瓣黑苹果,直到感觉沁凉的汁液染湿我的手指,才把它扔下,豁的站起来。

    凌晨时分,夏达拉康寝殿的烛光昏暗微弱,从楼梯口看向走廊尽头,两侧的墙壁挂着鲜艳的唐卡,漆黑,  狭窄,却又一眼望不到底。

    我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天,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隔着南红珠帘往里张望,寝殿内,一重重通天落地的帷帐低低地垂着,将白日笼得如黄昏一般。睡榻前的紫铜兽炉口中缓缓地吐出熏艾的袅袅香烟,越发加重了殿内沉郁至静的氛围。

    金普仍旧躺在那张铺着虎皮镶黄缎大褥的床上,唇色苍白干裂,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白天,  肇事者已经被管事喇嘛捉拿归案,他们在门前哭闹着恳求原谅,希望不要惹来杀身之祸。

    管事喇嘛一个字都不愿意说,也不愿意看他们一眼,挥挥手就让僧兵把他们带下去。就像一场闹剧,没有了观众,  自然就散场了。

    “管事爷爷,医官给仁波切用的是什么药?可有起色?”我问。

    管事喇嘛忙道:“寻常服药不解事,医官准备给仁波切使用环锯术,另外,每日用清热化湿的黄连解毒汤给仁波切服用,以后的饮食上多用新鲜蔬果,再辅以白鸽煲绿豆、北芪生地煲瘦肉两味汤羹调治。”

    我大惊:“这如何使得?有没有麻沸散?”

    “薛妹妹放心,这些药还是有的。”江湄抖着声音。

    这些天,  江湄消瘦了不少,  面容憔悴,走起路来身形摇晃。

    肇事者已经走了好一阵,她才靠在我的肩膀,捂着帕子哭了起来,泪水浸湿了我的衣襟,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听见她不断重复着:“他们怎么赔偿得起,  怎么赔偿得起上师的人生,  他还这么年轻……”

    心中的焦苦直逼舌尖,我只觉得舌头都冻木了,唯有眼中的泪是滚热的,一滴一滴烫在脸上,在冬日的冷空气种冒着雪白的热气。

    父亲回转头,见我只是无声落泪,心疼道:“羲和啊,你学了这么多年的事,该知道这时候掉眼泪是没有用的。若是你哭上师就能痊愈,爹爹早就坐下来和你一起哭了。”

    父亲这几日上香拜佛,为摄政活佛祈福,其实他与摄政活佛的交情很浅,除了知道他与女儿关系不错外,根本没什么其他交集。所以这次金普舍身救他,他更觉愧疚与感激。

    所有人好像都在一夕之间变得苍老,眼睛里失去了光彩。

    香烟弥漫的大经堂里,闪烁跳跃着一排油灯,佛像在神龛中发出闪亮的红光,许许多多的影子在褐黄色墙壁上移动摇晃,身穿绛红色僧袍的喇嘛面对面坐在经堂正中,呓语般吟诵佛经。

    每一次医官动刀子,大家都在病房门前焦急地等待着,连晋美都变得安静,握着我的手都在发抖。

    一整夜,我们都没合眼。

    早上,我下楼去亲自准备早膳,晋美也跟上来。

    “阿佳拉,”晋美的眼睛还红着,“你说,万一,万一真的……”

    话说到这,他不敢再说下去。

    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意识到生命原来这么脆弱,一个月前还在和他一起高谈阔论的摄政活佛,现在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等待着别人宣布结果。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们,”晋美从口袋里把一兜银晃晃的茂哈拿出来,递给我,“春节的时候,仁波切给了我很多钱,说让我好好学诗,看到想买的书不要吝啬。”

    我没有伸手去接,说:“等他醒了,你自己还给他吧。”

    晋美像是从我这得到了信心,语气坚定了些:“好,等仁波切醒过来,我立刻还给他。”

    我做好早膳,一步一步上楼,恰巧这时,内室的帘子被打起来,我几步走上前,手里拎着的食盒差点摔了。

    肋骨断裂,脑内出血,医官口中更复杂的词我没听懂,唯一听懂的是那句“仁波切现在的情况很危险,管事老爷,速速备马,快去请诸位噶伦来!”。

    这一句话,无疑是晴天霹雳,我搀扶着晋美的肩膀,才能勉强稳住身形。兰措递来一只手炉,我捧过来,平时觉得暖暖的,此刻捧在手里,却仿佛灼心一般,烫得刺手。

    寝殿珠帘合拢的那一刻,我觉得时间已经陷入了循环,感知不到黑夜白天,也不知道今夕何夕,只觉得天气变冷了。

    金普还是没有醒过来,江湄每天都坐在榻前和他说话,说起认识他时候的事,我在旁边听着,弯了弯嘴角。

    “看,薛妹妹都笑话您了。”

    “从小你就没少让孟加上师费心,但不管做什么都那么出彩,其实都是你一个人在努力。您从小没了父母,能有现在的成就,全是靠自己悟来的……”

    每次说到最后,都是泪流满面。

    深夜,江湄回尼姑庵休息,我还在寝殿里留了一会,没有说话,只是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从眼睛、鼻子到嘴巴,每一个五官。

    他的手很冷,我起身用热水打湿巾帕,坐在榻前帮他擦拭掌心,他的手指修长又漂亮,不知擦拭到第几遍,他的手上终于有了些温度。

    时间已经很晚,我放好巾帕后就伏在床边睡了,早上起来,掀开珠帘,伸手把放在藏柜里的编织袋拿出来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早。”他的声音干涩,像是许久没有发出过任何一个音节。

    脑子嗡地一声,我后背僵直,立刻转过头。

    床榻上的金普脸色仍旧苍白如纸,那双眼睛正望着自己,波光粼粼。

    无声的对视中,我先红了眼,眼泪一瞬间决堤。

    太久没说话,他吐字很缓慢,声音听起来极其虚弱。我凑近了些,听见他问:“那天,伯父没事吧。”

    这大概是整个十一月最好的消息吧。

    再进门时,医官刚好结束检查,见到我便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

    我坐在床边上,把菜肴从食盒里端出来,不过一碗白粥,一道熘鲜蘑并一道白鸽绿豆汤。

    我扶他坐起来,喂他用膳。金普尝了两口,抿唇道:“不是大茶房做的?”

    我摇摇头,简短道:“是我做的。”

    一顿饭默默吃完,也无别话。我望着他:“你现在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金普一开始摇了摇头,后又缓慢地动了动指关节。

    “手?手疼吗?”

    他点头。

    我疑惑着握住他的手,双手帮他活动指节:“现在呢,有没有好一点?”

    金普的掌心太冰冷,体温太低,我正想去拿热巾帕敷一下,或许会促进血液循环,但下一秒,他反握住她的左手。我好像被烫了一下,抖了一下。

    他身上没多少力气,动作很轻,我随时都可以挣脱,但我没动,就这么站着。

    我手上的体温传递到他身上,金普抬头望着我,我的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他想伸手帮我擦眼泪,但他的手还抬不起来。

    最后他只说了两个字:“别哭。”

    他这一说,我的眼睛又红了。

    “我不会有事的,”金普眼神专注地望向我,“我还有很多很多事,还没来得及去做。”

    他的眼中分明有些什么东西,我看清了。

    金普虽然清醒了过来,  但身体状况还不是太好,医官说因为脑出血量过大,脑部受损严重,  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治疗才能恢复到正常情况。

    他一天里清醒的时间只有一个时辰,其余时间则是眼睛紧闭着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也像是再也不会醒过来。

    我每次看到他神情疲惫地阖上眼睛,都会有一种无由来的恐慌。只有在看到他胸膛微弱的起伏时,心里才能踏实下来。

    金普清醒时,  常和我们说话。他说,  昏迷的大部分时间,  大脑都是一片混沌,  没有任何意识,  但有时也会像做梦一样,  梦见许多细细碎碎的片段,都是他人生里最快乐的记忆。

    江湄沉默了很久,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说了句:“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他眼里有了些期待的光:“会吗?”

    我和江湄都点头:“嗯。”

    其实,这个问题没有人知道答案。

    这天,索朗、旦增和西饶带着小占堆来塔尔寺看望金普。

    索朗这段时间隔三差五就过来,江湄都认识他了,走出门时还和他点头致意。

    索朗坐在床前,手法笨拙地削着带过来的黑苹果,那么大一个黑苹果被他削得歪歪扭扭的,差不多只剩核,表面都快发黄了。

    金普看了一点食欲都没有,甚至有点反胃。

    西饶都忍不住笑了:“哥,你这是削苹果还是切苹果,难不成要留个核给仁波切吃?”

    索朗左右端看了几秒,自己都觉得惨不忍睹,把那苹果扔进篓里:“那我就不削了啊。”

    索朗接过巴杰递来的紫绸手帕,把到手擦干净,正要说话,忽然听见金普很认真地问了他一个问题:“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

    索朗笑了出声,觉得不可思议,抬起头看向金普,调侃道:“啊哟,仁波切,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在乎起你这张脸了?”

    金普没说话,似乎真的在等他的答案。

    索朗虽然纳闷,但还是清了清嗓子,认真地回答:“你可以对你的智力失去信心,但都不能对你的脸失去信心。”

    他说完,忽然了然地笑一下,笑容有些纠结,有些为难。

    “我那天刚好经过庄廓,好像看到有个汉族男子和白玛还挺亲近的。”他假装正经地说。

    金普皱了皱眉,没说话。他这段时间鲜有情绪起伏,这下倒是心脏猛地跳得很快: “是什么人?”

    索朗还在说风凉话:“长得一般吧,不过人家两条腿都能走路的,身体看起来很健康。”

    知道索朗是在故意刺激他,金普又沉默了好一阵,没说话。

    “所以,你还不赶紧好起来,别躺个一年半载的,到时候她带着我妹夫一起来,看你怎么办。”索朗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

    金普扭头望向格窗外,这段时间,他每天能看到就只有窗外这一方风景。冬天,菩提树早就枯了,昨夜的积雪还挂在树上,很萧条,偶有飞鸟停在枝桠上,又很快就飞走,一切都了无生趣的。

    话说到这,索朗见好就收。但临走前,金普又喊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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