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哥坐到上书房里时，外面的天还没亮。
师傅来之前他们要先温书，一群兄弟开始摇头晃脑地背那一百二十遍。四阿哥嘴里背着，心里却想起了刚才的早膳。
他从小到大用的膳从来都不是自己点的。
小时候是奶嬷嬷和主管太监点膳，他们给什么他吃什么。在额娘那里时，也是额娘给什么他吃什么。
比较起来，奶嬷嬷和主管太监点的东西比较齐全，而且几乎都是一样的。有蛋有奶有肉，有饽饽有饼有糕。而且奶嬷嬷是江苏人，年纪也比较大，口感偏甜软。他小时候奶嬷嬷最爱给他吃猪油白糖馅的元宵，大概是觉得小孩子就爱吃甜的吧？
主管太监可能觉得阿哥都爱吃肉，所以每顿必有肉，而且是大块的肉。
只是制式的膳食看久了就失去了胃口，后来他再看到那相似的膳桌就半饱了。
额娘给的东西更精细些，一样点心七八种料都是少的。
就是再精细的东西，吃到嘴里也就两种味：好吃的和不好吃的。反正他是吃不出来放了珍珠粉和加了茯苓粉有什么区别。
只是额娘给的，他总要表现出感激涕零和从来没见过的新奇。时间久了，他对能讲出一大通来历的菜也没有兴趣了。
等搬进阿哥所后，李玉多少会看些脸色，所以他的膳桌上一些他不爱吃的东西渐渐都少出现了。
可是李玉太绝对，他今天嫌羊肉做的膻了，到明年膳桌上都不会有一块羊肉。
四阿哥心里暗暗骂他蠢，不知变通。
于是强迫自己不露出喜好，吃到什么都是一张脸，免得这蠢才把膳桌都搬空了。
等纳了格格后，他又开始跟着格格们的口味用膳。富察氏温驯的几乎没有脾气，喜欢甜辣的菜式，可大概李玉指点过她，所以她那里的膳桌总是显得很奇怪，要么寡淡的没有一丝味道，要么清淡的跟和尚吃的一样，她自己爱吃的甜辣味的却再也没吃过。
后来他偏爱薛氏时，富察氏开始吃薛氏同样的东西，等福晋进门后，她就开始跟福晋吃的一样。
福晋的口味如何他还不知道，因为福晋用膳总让他想起奶嬷嬷和主管太监，每次都是一大桌，上面什么东西都有，几乎看不出任何偏好。
所以，今天早上在膳桌上看到醋溜土豆丝、清炒柳花菜和黑木耳拌圆葱，蒸桂花糕，还有旁边那一小碟的咸鸭蛋，他就知道这不是福晋的菜。
他看了一眼李玉，他的头都快低到胸口了。
哼，这估计是薛氏的菜。
是她孝敬的？
不会，她不会这么大胆刺福晋的眼。
那就是李玉自作主张了。
虽然有些不快，但这顿早膳确实用的舒心多了。不然看到福晋那一大桌的东西他就没有一点胃口，这一早上的书可真撑不下去。
一开始，薛氏侍候他也不是多得他的意，只是有一次，薛氏背着他吃了一顿手抓羊羔肉，吃得上火嘴里长了口疮，连喝水都疼，足足养了半个月才好。
他不爱吃羊肉、牛肉，嫌味儿膻。这事院子里的人都知道，李玉肯定早就提醒过侍候他的这些格格了。所以他在院子里足有好几年没闻到过羊肉味了，更别提还有人敢吃。
薛氏吃了羊肉受了半个月的罪，他也半个多月没去找她，那时福晋还没嫁进来，院子里就她和富察氏两个人。
富察氏的风头渐渐盖过她，可他却慢慢发现，薛氏并没有忌口。
他有很多不吃的东西。牛肉、羊肉、鸭肉，这些他都不吃，猪肉是嫌脏，鱼肉是嫌腥。但他也不是绝对不吃，比如冬天时他就很喜欢喝枸杞羊肉汤。可下头的人太紧张，就以为这些东西他是一点不沾，结果不但他的膳桌上看不到，院子里的下人们也不吃这些了，是怕沾到味儿让他生气。
可薛氏从来没在乎过这个，她喜欢吃什么就直接点，膳房不会做，她就想方设法自己整。
四阿哥也就在她这里可以很自然的偶尔一饱口福。
去年元宵节时，他在她那里吃了一小碗猪油白糖馅的元宵，几乎让李玉吓掉下巴。大概在贴身太监的眼中，他是为了避免给人留下有所偏好的印象而不拒绝那碗元宵，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真的再次吃到熟悉口味的元宵时，他才发现他没有想像的那么讨厌它。
相反，那碗元宵让他回忆起了早已离宫去世的奶嬷嬷。
他知道很多人都在猜测他看重薛氏的原因，对他来说，薛氏的自在是他最看重的品质。她守规矩，懂事明理，但在这之外她并不过分拘束自己，相反，她在界线之内总是尽情享受的。
比起总是学人的富察氏，看不出偏好的福晋，他当然更喜欢和薛氏在一起。在宫里生活，努力或者是必要的，但自在才是最重要的。薛氏限于出身或许不会走的太远，但她绝对能比福晋和富察氏都更适应在宫中的生活。
四阿哥院里，我直到天光微明才起身，这时也才不过七个点出头，可四阿哥已经走了两个小时了。
杏儿早就把洗漱用的热水和早膳放在茶炉上，见我起来了就立刻带着两个小丫头端着铜盆热水进屋来，一边侍候我起床一边道：“四爷不到四点就走了，听人说四爷在福晋那里早膳用的很好呢。”话里有些发酸。
在杏儿看来，福晋那里供应好，好东西当然多，四阿哥喜欢多正常啊。
我打着哈欠起来，只穿了一件单件的暗青竹纹缎面夏氅，里面一条绸裤，也不肯穿花盆底。
“反正在屋里呢。”我这么说着，穿上一双软底缎鞋。
杏儿摆上早膳，把山药桂花蜜和八宝野鸭摆在我面前，问：“不去福晋那里坐一坐？”
我一愣，问她：“我上次去是什么时候？”
杏儿马上说：“初九，四天前。”不等我说话赶紧又接了一句，“听说富察格格天天去呢。”
言下之意，人家都知道巴结福晋，你也不能太懈怠了。
我以前老听薛昭说，格格侧福晋每天都要去找福晋请安，真嫁过来了才知道其实没这个规则。
也不能说没有，应该说本来有。小时候在薛家，请来的女先生教规矩时，确实教了要每天去找皇后请安，小位份的像答应贵人之流还没这个资格呢，至少要嫔才有荣幸每天见皇后一面。
京里满大臣家如何我没见过，倒是自从我进阿哥所以后，听说三阿哥的福晋都没有让格格们天天请安问好的规矩，自然四福晋进门后也没添上这一笔。
但要说低位份的不必去找高位份的也不对，宫中妃子每天都有不少人去巴结的。小妃嫔们托庇在高位份的妃嫔之下，不但日子能更好过，也能得到更多见到皇帝的机会。
于是阿哥所里也是一样的做派。
富察格格每天都去见福晋也是为了表个态。我一开始也跟富察格格一样，可福晋也只是把我们留在偏厅喝茶，七八次里也未必见我们一次，是标准的冷板凳。
我虽然有心学习一下什么是奴性坚强，但无奈真的没办法习惯。既然福晋要表现不压制人，不摆大福晋架子，我干脆就成全她，两人都舒服不是挺好的。
至于福晋会不会因此记恨我，说实话，我真的不是特别在意。
进阿哥所后我学的东西不少，其中一样就是满人的福晋其实远没有汉人的正室那么大的权利。皇太极立五大福晋，不管他的原意是不是打算集合更多的势力，造成的结果就是福晋的威信被降低了。
侧福晋，庶福晋虽然听起来好似低福晋一等，但在阿哥们的眼里都是差不多的。不说别的，只说隔壁五阿哥的院子里的两位格格，就有那份勇气跟五福晋对着干，而五福晋还拿她们两个没办法。
汉人历史中王爷正妃被小妾拿下是不可理解的，但在满人这边却没什么奇怪。好像在满人这里只有奴隶和汉人是真正的身份低，其他姓氏的都差不多。
我的身份是差在汉军旗，在旗的还是比汉人好一些，更何况我姐姐还是得势的慧妃，任谁都得高看一眼。但当然比起满族的四福晋自然低一头。
如果四阿哥不当皇帝，我再混个侧福晋的身份，四福晋这辈子还真拿我没办法。再争一争看谁的儿子能当世子，最后怎么样真的很难说。
可是不想当皇帝的阿哥不是好阿哥。
直到吃完早膳，杏儿还在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想着上次去也有四天了，那今天也该去坐冷板凳了，于是换衣服，重新梳头，我一看时间，也才七点一刻，深深叹口气往正院去了。
正院里富察格格已经到了有一刻了，小丫头把我也领进去上了茶后，说福晋正在抄经现在不见人，我自然躬身道妾身来请安，不敢打扰福晋，然后跟富察格格面对面坐着喝茶。
富察格格身姿纤弱，一双妙目如小鹿一样大而温柔，轻柔的目光从密密的睫毛后探出来，让人油然生出一种怦然心动的怜惜。她不爱说话，但要拿话题出来，都能接得上。而且在四阿哥院里这么长时间了，我们两个从来没争执过。
我知道这肯定不是我心胸突然变宽大了，而是富察格格就有那个本事把所有的争执都化解掉，她天生就不会跟人生气。
说实话，我是很喜欢和富察格格在一起的。福晋没来之前，我没事时常常跑去找富察格格玩，福晋进门后，好像争宠这件事突然具现化了，我和富察格格之间那层比纸还薄的友谊就像见了阳光的露水一样，消隐无踪了。
现在两人坐在一起，互相用眼神打招呼，碍着是在福晋的地界，两人不能开口说话，这样用眼神打官司，反倒透出一丝亲近来。两人的眼神碰了几次，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一直坐到将要十一点了，苏嬷嬷亲自出来送我们出去，言明福晋正在抄经，实在抽不出空来见我们，希望我们见谅。
我和富察格格自然要千恩万谢不在意，然后一起告辞，谁也不会没眼色继续留下，又不是要在福晋这里吃午饭？
出了正院两人告别，一个向南，一个向北走了。
我回到院子里，杏儿刚才被我留下看家，见我回来立刻迎上来，换了寝衣后，她献宝一样捧出一个双耳南瓜瓷盅来。
“什么好东西？”我好奇地凑上来看。
杏儿把盅盖掀开，里面是白生生还有些烫的豆腐脑。
我立刻高兴了：“这可难得！”
杏儿笑道：“可不是？咱们这边没人吃这一口，他们平常做豆腐都不留这个的。这次是特意给咱们留的，还有一壶豆浆呢！我放在茶炉上了，现在这个天气不能久留，格格现在要不要吃一碗？”
自从进了宫，这还是我头一次看到豆腐脑，膳房里这道菜不是常备的，做豆腐时都不会特意做它。
我迫不及待道：“给我调一碗。”
杏儿拿出小碗来盛了两勺，问：“格格是吃甜的还是吃咸的？甜的有蜜豆、葡萄干、各色花卤都是齐全的。咸的他们给咱们备了韭菜花、卤鸭肉、榨菜碎、炸花生碎、油辣椒、炸花椒、蒜蓉、虾酱和瑶柱丝。”
“先来碗咸的吧。”我口水都快出来了。
吃了两碗豆腐脑后，午膳时我只吃了一碗老鸭汤下的细丝面。吃完饭又给下巴的疖子涂上一层药，照着镜子，杏儿把芦荟碧玉胶收起来，担心地说：“一点儿不见好，要不要请太医来瞧瞧？喝两剂药？”
“多大的事就叫太医？”刚才吃汤面时烫了嘴，我也有些急了，道：“把蒲公英根找出来我嚼一片。”
论起下火没有比蒲公英根更好的了。
杏儿气的跺脚：“那不苦死了？泡水喝吧。”她翻出一包干巴巴的蒲公英根，拿两三片出来用小木锤捶松后，用滚水泡了一壶闻着就透苦味的蒲公英根水。
我下午没事时就倒一杯来慢慢喝，其实喝惯了也不觉得有多苦。
等到四点多，四阿哥从上书房回来时，看到我正在喝水，闻到这熟悉的苦味，问：“又是蒲公英根水？”
我见他进了屏风后，就让杏儿去拿换的衣服，侍候他换了衣服和鞋袜，洗脸重新梳头后，两人分别坐下。
四阿哥拿着泡着蒲公英根的茶壶打开看看，递给杏儿道：“再泡壶新的来。”
杏儿不解其意的去了，很快泡了一壶滚滚的蒲公英根水回来，给我们两个一人倒了一杯。
四阿哥慢慢喝了，我挥手让杏儿下去，李玉仍站在那里。我的丫头自然不能跟四阿哥的贴身太监相比。
我绕过炕桌，问：“四爷，上火了？这次还是牙疼？”说着伸手探到四阿哥的左腮。
四阿哥其实有些火力过旺，用中医的话就是阳盛阴虚，外表看不出来，但他的后槽牙龈常常肿大。
他却不爱为这种小事叫太医，谁叫阿哥身上再小的事也是大事？他这边不过一个牙疼，太医一来，皇帝肯定要过问，熹贵妃跟着也要过问，这个院子里从上到下都要吃训斥，身边的贴身侍候的太监宫女嬷嬷都要挨板子。
最重要的是，太医不会给他开药，而是先饿上三五天。
四阿哥小时候没少挨饿，不管是什么病都是先净饿。他对此深恶痛绝，从他搬到阿哥所来能自己做主了，小病从来不说，不到病得起不来绝不叫太医。
他的屋里各种各样的成药丸子也是备了一堆。
只是牙疼，好像没有药丸子专治的。
四阿哥没躲，让我摸了个正着，看是看不出来，摸一下能感觉到左腮比右边肿了一点。这种事也不是第一回遇上，我也没太担心，想起膳房送来的豆腐脑，正好不费牙不必嚼还能顶饿，就说：“刚好有豆腐脑，是膳房今天刚送来的。”
四阿哥扬眉：“哦？以前出去倒是在街边见过，我没尝过，是膳房做的？”
“四爷吃着好，日后可以使他们常进。这东西不费多少事，就是做豆腐前留出来就行了。”我喊杏儿把豆腐脑端上来，“吃甜口的还是咸口的？”
四阿哥没吃过，好奇的问：“这东西还有两种味儿的？甜的怎么吃？咸的又怎么吃？”
我见此，干脆让杏儿把各种调料全用小碗盛了，七八十几样的摆了两个小桌。
因为四阿哥牙龈上火肿大，是发物的都不能放，结果咸的只试了卤鸭肉的，甜的试了糖桂花和玫瑰卤。
要是我，两碗豆腐脑下去肚子就已经半饱了，四阿哥却吃了三碗后反而胃口大开，六点刚过就问我：“你这里什么时候传晚点？”
一个半小时前刚把剩下的豆腐脑全吃了居然现在又饿了？
我顿时觉得有点反应不过来，但还是立刻回答：“七点的时候吧。”就是现在去叫膳还要给膳房准备的时间啊。
四阿哥满意地点点头，继续捧着书读去了。没办差的时候，四阿哥不管什么时间手上都捧着一本书。
大概阿哥们都是这么好学？
我悄悄起身去西侧的厢房里，叫来李玉商量晚点吃什么。
别看四阿哥挑食挑得厉害，但他的胃口却不小。二十岁的青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虽然宫里每天两顿正餐加四顿点心，却依然不够。
唯一让我庆幸的是四阿哥的挑嘴并非是爱吃难得的龙肝凤胆，或者食不厌精烩不厌细，一道菜非要有十七八道工序才肯下嘴，相反，他更喜欢吃食物的原味。这在宫里的膳房中反而是最难得的，一道开水白菜的汤底就有几只鸡去配的素菜，他是无论如何也吃不惯的。
让我奇怪的是，他明明从出生起就没尝过平民百姓家的饭，怎么口味会跟我这么相似？
不过，他这种习惯在宫里倒是有个好名声：简朴。
李玉只是简单地把这两天四阿哥吃的东西报一遍，剩下的就死活不肯开口了。他是下人，自然不比我这个半主子能自由说话，至少议论四阿哥一会儿该吃什么喜欢什么不是他的本职工作。
考虑到四阿哥后槽牙的牙龈肿了，估计费牙的东西他都吃不香，什么馒头米饭都可以歇了，粥虽然好，但喝来喝去只有一个味，还有一多半是水，现在让他喝粥，不到九点就该又饿了。
反正是晚点不是正餐，规矩也少，我就让杏儿去膳房传话，今天晚上要吃面条。
膳房的刘太监听说是杏儿说要吃面条，就把听传话的小太监叫过来，让他把杏儿的话学一遍。
小太监道：“说是怕天热，汤面会糊，不筋道就不好吃了，让下好后先用冷水过一遍。还说不必准备卤，只要几样配菜就行。”
“哦，凉拌面啊。”刘太监心中倒是叫起了苦，越简单的饭越不好做啊，“都要什么啊？说说。”
小太监就数着手指道：“头一样是咱们膳房有的咸菜、酱菜、酸菜，能切丁的切丁，能切丝的切丝，每种都要。再有就是时鲜的青菜，能生吃的就洗净切丝装盘，不能生吃的开水烫过后沥干水，只用细盐、酱油调味。她说最要紧是绿菜不能发黄、发蔫。”
刘太监明白了，道：“行了，叫你孙爷爷和苏爷爷都起来，让他们一个去揉面做面条，多做几种，粗的、细的，豆面的、高梁面的、细白面的。再让你苏爷爷去调几种料汁出来，讲明是吃面用的，甜咸油辣都来点儿。叫西厢那边的该切咸菜的切咸菜去，该洗菜的洗菜去！”
小太监麻利地去了。
膳房顿时热闹起来，刚六点出头的时候，太阳还老大呢，牛太监乍一见这个时间就这么忙起来了，忙找刘太监问：“刘爷爷，这是哪位阿哥今天晚上要办席面？”
要是办席面的话现存的肉够不够啊？要不要他现在去庆丰司再拿点？
马太监也赶紧过来，要不要酒水？他好侍候着在贵人前露个脸！
刘太监正在监工，拿小银勺尝苏太监调出来的料汁，闻言摇头：“别担心，都是些便宜东西，一会儿就得。”
“便宜东西？”马太监挺没意思，问清楚后挂了脸，“谁要的啊？这么折腾人？”
刘太监嘿嘿一笑，弹了他的胖脑门一下，道：“折腾？这种事盼都盼不来呢！”
确实是快，不到六点半就已经都备齐了，面条备了八种，各种料汁十几碗，余下的配料四十多份。
刘太监来回再三检查后，不但叫人专门给送过去，还叫了一个机灵的小太监跟着过去侍候，提点他道：“这是你的造化，办好了就算不能一步登天，能在贵人面前落个好字也是不亏的！主子们想吃个新鲜，但她们那边却未必调的好味儿，你去别的不必管，只管给主子们调味儿。你放心，主子们好吃酸的、咸的，还是甜的、辣的，到那里肯定有人指点你。”
面送过来时，刚六点四十，太阳还没落，只开始刮起了一丝凉风。
四阿哥一听晚点送来了，头一次不必人催就放下书道：“他们倒快。”
我随他出去，外面桌子刚摆了一半。
摆膳的下人一见阿哥已经出来了，手上更快了三分，一群人低着头把盘子摆好提着食盒就缩下去了。
四阿哥看到这一大桌的东西，却发现几乎全是配料，挺好奇的围着桌子看了看，对我道：“这种吃法倒新鲜。”
他话里的意思是我把东西全摆出来给他看，这个新鲜。本来只要端了三五种面，配上调好的料汁就行，最多摆满一个炕桌就行了，我偏偏连盐罐、白糖、醋壶都摆出来了。
他当然新鲜，这桌上的东西太原生态了，他虽然应该都吃过，但绝对没都见过。
我见他有这个兴致，干脆两人先把桌上的各样东西认了个遍，有不认得的还把膳房的那个小太监叫过来学。
小太监又是兴奋又是害怕，脸发白声发抖，但还算顺利的都说出来了，我看四阿哥的意思，还对这个声音清亮，口齿干净的小太监挺有好感。
他坐下道：“你既说的这么好，就先调一碗来试试。”
小太监跪下道：“请主子吩咐。”
四阿哥在那八种面上扫了一圈，先挑了加了鸡蛋揉出来，略发黄的一种面，让我看就是细长条的凉面。然后再去看调料，大概是拿不准这些酱啊咸菜各自的味道，怕放多了串味，头一回只挑了两三种东西放进去。
小太监拿了个碗，挑了大概两口的面下去，放了调料，调好盛到碗里后，又放了黄瓜丝、南瓜丁等小菜点缀，一碗面顿时看起来色彩丰富起来。
大概是面确实合胃口，要么就是黄瓜丝青翠翠的惹人喜爱，反正第一碗面四阿哥吃着很不错。
八种面吃了一个来回，虽说碗略小，但量确实不算少，一碗二两，四阿哥吃了八碗，吃到最后李玉都过来劝，免得吃多了晚上积食。
四阿哥吃的挺痛快，而且他最喜欢的居然就是松花蛋加很多蒜蓉，再放点醋和酱油，加点黄瓜丝和荆芥就可以了。
放下碗筷时，四阿哥居然满意的当众夸我：“这么吃挺好的，又省事又方便。还不费什么钱，都是平常易得的东西，你很好。”
这简直就是在夸我‘勤俭’，福晋还没得这样的考语呢，我先得了。
我自然要跪下辞谢这样的夸奖：“四爷吃着好就是妾身的造化了，都是膳房的巧思，妾身不敢居功。”
四阿哥伸手扶我起来：“好了，起来吧。”他对李玉一挥手，“赏他，今天的面调的不错。”指着膳房的那个小太监。
小太监激动的扑通一声跪下，连磕了七八个响头，抬起来一看，额头正中央鼓了好大的一个青包，还在那里语无论次的谢恩呢。
四阿哥被他这副样子逗得一笑，从荷包里摸出一个一两左右的金角子扔给他。
小太监还要再谢恩，李玉提着把他给搓出去了。主子赏是脸面，把主子惹烦了这脸面就摔地上了，他也是不忍看这小太监再把刚得的脸面给丢了，太监出头不容易。
李玉把小太监送出门，道：“主子赏你，是你的造化。你回去记得要好好的谢你的师傅，没他们你今天也出不了头。”
小太监的两只眼睛亮的出奇，“是，是！谢李爷爷提点！”说着又要跪下给李玉磕头。
李玉拽住他不让他跪，“行了，行了，赶紧回去了。对了，你叫什么名？”
小太监赶紧答：“奴才赵二程。”
李玉不解：“二程？怎么叫这么个名儿？”
小太监不好意思地说：“原来叫赵二狗，后来改了，奴婢不识字，就拿同屋的姓顶了那个狗字……”
李玉噗哧让他逗笑了，看小太监窘的脸通红，咳了两声清喉咙，严肃道：“行了，赶紧回去吧，替我给你刘爷爷带个好。”
小太监带着四个帮忙提食盒的人走了，李玉回到屋里，四阿哥吃饱喝足却没坐下歇歇，而是站在书桌前练字，见他回来就随口问道：“怎么？那小太监拉着你谢你呢？”
我坐在旁边的榻上，也好奇地转过头来。我坐的地方透过花窗，刚好能看到院门口，刚才我也看到小太监要给李玉下跪，两人也说了好一会儿话，看起来李玉对这个小太监也不错的样子，我也想知道这小太监是哪里入了李玉的眼。
李玉会学话，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把小太监改名的事学了一遍，果然逗得四阿哥也露出一丝笑意。
见四阿哥笑了，李玉就退下了。看样子今天晚上四阿哥要歇在这里，他还要去安排一二。富察格格那里不会有什么，福晋那里却是肯定要有人来问的。
师傅来之前他们要先温书，一群兄弟开始摇头晃脑地背那一百二十遍。四阿哥嘴里背着，心里却想起了刚才的早膳。
他从小到大用的膳从来都不是自己点的。
小时候是奶嬷嬷和主管太监点膳，他们给什么他吃什么。在额娘那里时，也是额娘给什么他吃什么。
比较起来，奶嬷嬷和主管太监点的东西比较齐全，而且几乎都是一样的。有蛋有奶有肉，有饽饽有饼有糕。而且奶嬷嬷是江苏人，年纪也比较大，口感偏甜软。他小时候奶嬷嬷最爱给他吃猪油白糖馅的元宵，大概是觉得小孩子就爱吃甜的吧？
主管太监可能觉得阿哥都爱吃肉，所以每顿必有肉，而且是大块的肉。
只是制式的膳食看久了就失去了胃口，后来他再看到那相似的膳桌就半饱了。
额娘给的东西更精细些，一样点心七八种料都是少的。
就是再精细的东西，吃到嘴里也就两种味：好吃的和不好吃的。反正他是吃不出来放了珍珠粉和加了茯苓粉有什么区别。
只是额娘给的，他总要表现出感激涕零和从来没见过的新奇。时间久了，他对能讲出一大通来历的菜也没有兴趣了。
等搬进阿哥所后，李玉多少会看些脸色，所以他的膳桌上一些他不爱吃的东西渐渐都少出现了。
可是李玉太绝对，他今天嫌羊肉做的膻了，到明年膳桌上都不会有一块羊肉。
四阿哥心里暗暗骂他蠢，不知变通。
于是强迫自己不露出喜好，吃到什么都是一张脸，免得这蠢才把膳桌都搬空了。
等纳了格格后，他又开始跟着格格们的口味用膳。富察氏温驯的几乎没有脾气，喜欢甜辣的菜式，可大概李玉指点过她，所以她那里的膳桌总是显得很奇怪，要么寡淡的没有一丝味道，要么清淡的跟和尚吃的一样，她自己爱吃的甜辣味的却再也没吃过。
后来他偏爱薛氏时，富察氏开始吃薛氏同样的东西，等福晋进门后，她就开始跟福晋吃的一样。
福晋的口味如何他还不知道，因为福晋用膳总让他想起奶嬷嬷和主管太监，每次都是一大桌，上面什么东西都有，几乎看不出任何偏好。
所以，今天早上在膳桌上看到醋溜土豆丝、清炒柳花菜和黑木耳拌圆葱，蒸桂花糕，还有旁边那一小碟的咸鸭蛋，他就知道这不是福晋的菜。
他看了一眼李玉，他的头都快低到胸口了。
哼，这估计是薛氏的菜。
是她孝敬的？
不会，她不会这么大胆刺福晋的眼。
那就是李玉自作主张了。
虽然有些不快，但这顿早膳确实用的舒心多了。不然看到福晋那一大桌的东西他就没有一点胃口，这一早上的书可真撑不下去。
一开始，薛氏侍候他也不是多得他的意，只是有一次，薛氏背着他吃了一顿手抓羊羔肉，吃得上火嘴里长了口疮，连喝水都疼，足足养了半个月才好。
他不爱吃羊肉、牛肉，嫌味儿膻。这事院子里的人都知道，李玉肯定早就提醒过侍候他的这些格格了。所以他在院子里足有好几年没闻到过羊肉味了，更别提还有人敢吃。
薛氏吃了羊肉受了半个月的罪，他也半个多月没去找她，那时福晋还没嫁进来，院子里就她和富察氏两个人。
富察氏的风头渐渐盖过她，可他却慢慢发现，薛氏并没有忌口。
他有很多不吃的东西。牛肉、羊肉、鸭肉，这些他都不吃，猪肉是嫌脏，鱼肉是嫌腥。但他也不是绝对不吃，比如冬天时他就很喜欢喝枸杞羊肉汤。可下头的人太紧张，就以为这些东西他是一点不沾，结果不但他的膳桌上看不到，院子里的下人们也不吃这些了，是怕沾到味儿让他生气。
可薛氏从来没在乎过这个，她喜欢吃什么就直接点，膳房不会做，她就想方设法自己整。
四阿哥也就在她这里可以很自然的偶尔一饱口福。
去年元宵节时，他在她那里吃了一小碗猪油白糖馅的元宵，几乎让李玉吓掉下巴。大概在贴身太监的眼中，他是为了避免给人留下有所偏好的印象而不拒绝那碗元宵，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真的再次吃到熟悉口味的元宵时，他才发现他没有想像的那么讨厌它。
相反，那碗元宵让他回忆起了早已离宫去世的奶嬷嬷。
他知道很多人都在猜测他看重薛氏的原因，对他来说，薛氏的自在是他最看重的品质。她守规矩，懂事明理，但在这之外她并不过分拘束自己，相反，她在界线之内总是尽情享受的。
比起总是学人的富察氏，看不出偏好的福晋，他当然更喜欢和薛氏在一起。在宫里生活，努力或者是必要的，但自在才是最重要的。薛氏限于出身或许不会走的太远，但她绝对能比福晋和富察氏都更适应在宫中的生活。
四阿哥院里，我直到天光微明才起身，这时也才不过七个点出头，可四阿哥已经走了两个小时了。
杏儿早就把洗漱用的热水和早膳放在茶炉上，见我起来了就立刻带着两个小丫头端着铜盆热水进屋来，一边侍候我起床一边道：“四爷不到四点就走了，听人说四爷在福晋那里早膳用的很好呢。”话里有些发酸。
在杏儿看来，福晋那里供应好，好东西当然多，四阿哥喜欢多正常啊。
我打着哈欠起来，只穿了一件单件的暗青竹纹缎面夏氅，里面一条绸裤，也不肯穿花盆底。
“反正在屋里呢。”我这么说着，穿上一双软底缎鞋。
杏儿摆上早膳，把山药桂花蜜和八宝野鸭摆在我面前，问：“不去福晋那里坐一坐？”
我一愣，问她：“我上次去是什么时候？”
杏儿马上说：“初九，四天前。”不等我说话赶紧又接了一句，“听说富察格格天天去呢。”
言下之意，人家都知道巴结福晋，你也不能太懈怠了。
我以前老听薛昭说，格格侧福晋每天都要去找福晋请安，真嫁过来了才知道其实没这个规则。
也不能说没有，应该说本来有。小时候在薛家，请来的女先生教规矩时，确实教了要每天去找皇后请安，小位份的像答应贵人之流还没这个资格呢，至少要嫔才有荣幸每天见皇后一面。
京里满大臣家如何我没见过，倒是自从我进阿哥所以后，听说三阿哥的福晋都没有让格格们天天请安问好的规矩，自然四福晋进门后也没添上这一笔。
但要说低位份的不必去找高位份的也不对，宫中妃子每天都有不少人去巴结的。小妃嫔们托庇在高位份的妃嫔之下，不但日子能更好过，也能得到更多见到皇帝的机会。
于是阿哥所里也是一样的做派。
富察格格每天都去见福晋也是为了表个态。我一开始也跟富察格格一样，可福晋也只是把我们留在偏厅喝茶，七八次里也未必见我们一次，是标准的冷板凳。
我虽然有心学习一下什么是奴性坚强，但无奈真的没办法习惯。既然福晋要表现不压制人，不摆大福晋架子，我干脆就成全她，两人都舒服不是挺好的。
至于福晋会不会因此记恨我，说实话，我真的不是特别在意。
进阿哥所后我学的东西不少，其中一样就是满人的福晋其实远没有汉人的正室那么大的权利。皇太极立五大福晋，不管他的原意是不是打算集合更多的势力，造成的结果就是福晋的威信被降低了。
侧福晋，庶福晋虽然听起来好似低福晋一等，但在阿哥们的眼里都是差不多的。不说别的，只说隔壁五阿哥的院子里的两位格格，就有那份勇气跟五福晋对着干，而五福晋还拿她们两个没办法。
汉人历史中王爷正妃被小妾拿下是不可理解的，但在满人这边却没什么奇怪。好像在满人这里只有奴隶和汉人是真正的身份低，其他姓氏的都差不多。
我的身份是差在汉军旗，在旗的还是比汉人好一些，更何况我姐姐还是得势的慧妃，任谁都得高看一眼。但当然比起满族的四福晋自然低一头。
如果四阿哥不当皇帝，我再混个侧福晋的身份，四福晋这辈子还真拿我没办法。再争一争看谁的儿子能当世子，最后怎么样真的很难说。
可是不想当皇帝的阿哥不是好阿哥。
直到吃完早膳，杏儿还在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想着上次去也有四天了，那今天也该去坐冷板凳了，于是换衣服，重新梳头，我一看时间，也才七点一刻，深深叹口气往正院去了。
正院里富察格格已经到了有一刻了，小丫头把我也领进去上了茶后，说福晋正在抄经现在不见人，我自然躬身道妾身来请安，不敢打扰福晋，然后跟富察格格面对面坐着喝茶。
富察格格身姿纤弱，一双妙目如小鹿一样大而温柔，轻柔的目光从密密的睫毛后探出来，让人油然生出一种怦然心动的怜惜。她不爱说话，但要拿话题出来，都能接得上。而且在四阿哥院里这么长时间了，我们两个从来没争执过。
我知道这肯定不是我心胸突然变宽大了，而是富察格格就有那个本事把所有的争执都化解掉，她天生就不会跟人生气。
说实话，我是很喜欢和富察格格在一起的。福晋没来之前，我没事时常常跑去找富察格格玩，福晋进门后，好像争宠这件事突然具现化了，我和富察格格之间那层比纸还薄的友谊就像见了阳光的露水一样，消隐无踪了。
现在两人坐在一起，互相用眼神打招呼，碍着是在福晋的地界，两人不能开口说话，这样用眼神打官司，反倒透出一丝亲近来。两人的眼神碰了几次，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一直坐到将要十一点了，苏嬷嬷亲自出来送我们出去，言明福晋正在抄经，实在抽不出空来见我们，希望我们见谅。
我和富察格格自然要千恩万谢不在意，然后一起告辞，谁也不会没眼色继续留下，又不是要在福晋这里吃午饭？
出了正院两人告别，一个向南，一个向北走了。
我回到院子里，杏儿刚才被我留下看家，见我回来立刻迎上来，换了寝衣后，她献宝一样捧出一个双耳南瓜瓷盅来。
“什么好东西？”我好奇地凑上来看。
杏儿把盅盖掀开，里面是白生生还有些烫的豆腐脑。
我立刻高兴了：“这可难得！”
杏儿笑道：“可不是？咱们这边没人吃这一口，他们平常做豆腐都不留这个的。这次是特意给咱们留的，还有一壶豆浆呢！我放在茶炉上了，现在这个天气不能久留，格格现在要不要吃一碗？”
自从进了宫，这还是我头一次看到豆腐脑，膳房里这道菜不是常备的，做豆腐时都不会特意做它。
我迫不及待道：“给我调一碗。”
杏儿拿出小碗来盛了两勺，问：“格格是吃甜的还是吃咸的？甜的有蜜豆、葡萄干、各色花卤都是齐全的。咸的他们给咱们备了韭菜花、卤鸭肉、榨菜碎、炸花生碎、油辣椒、炸花椒、蒜蓉、虾酱和瑶柱丝。”
“先来碗咸的吧。”我口水都快出来了。
吃了两碗豆腐脑后，午膳时我只吃了一碗老鸭汤下的细丝面。吃完饭又给下巴的疖子涂上一层药，照着镜子，杏儿把芦荟碧玉胶收起来，担心地说：“一点儿不见好，要不要请太医来瞧瞧？喝两剂药？”
“多大的事就叫太医？”刚才吃汤面时烫了嘴，我也有些急了，道：“把蒲公英根找出来我嚼一片。”
论起下火没有比蒲公英根更好的了。
杏儿气的跺脚：“那不苦死了？泡水喝吧。”她翻出一包干巴巴的蒲公英根，拿两三片出来用小木锤捶松后，用滚水泡了一壶闻着就透苦味的蒲公英根水。
我下午没事时就倒一杯来慢慢喝，其实喝惯了也不觉得有多苦。
等到四点多，四阿哥从上书房回来时，看到我正在喝水，闻到这熟悉的苦味，问：“又是蒲公英根水？”
我见他进了屏风后，就让杏儿去拿换的衣服，侍候他换了衣服和鞋袜，洗脸重新梳头后，两人分别坐下。
四阿哥拿着泡着蒲公英根的茶壶打开看看，递给杏儿道：“再泡壶新的来。”
杏儿不解其意的去了，很快泡了一壶滚滚的蒲公英根水回来，给我们两个一人倒了一杯。
四阿哥慢慢喝了，我挥手让杏儿下去，李玉仍站在那里。我的丫头自然不能跟四阿哥的贴身太监相比。
我绕过炕桌，问：“四爷，上火了？这次还是牙疼？”说着伸手探到四阿哥的左腮。
四阿哥其实有些火力过旺，用中医的话就是阳盛阴虚，外表看不出来，但他的后槽牙龈常常肿大。
他却不爱为这种小事叫太医，谁叫阿哥身上再小的事也是大事？他这边不过一个牙疼，太医一来，皇帝肯定要过问，熹贵妃跟着也要过问，这个院子里从上到下都要吃训斥，身边的贴身侍候的太监宫女嬷嬷都要挨板子。
最重要的是，太医不会给他开药，而是先饿上三五天。
四阿哥小时候没少挨饿，不管是什么病都是先净饿。他对此深恶痛绝，从他搬到阿哥所来能自己做主了，小病从来不说，不到病得起不来绝不叫太医。
他的屋里各种各样的成药丸子也是备了一堆。
只是牙疼，好像没有药丸子专治的。
四阿哥没躲，让我摸了个正着，看是看不出来，摸一下能感觉到左腮比右边肿了一点。这种事也不是第一回遇上，我也没太担心，想起膳房送来的豆腐脑，正好不费牙不必嚼还能顶饿，就说：“刚好有豆腐脑，是膳房今天刚送来的。”
四阿哥扬眉：“哦？以前出去倒是在街边见过，我没尝过，是膳房做的？”
“四爷吃着好，日后可以使他们常进。这东西不费多少事，就是做豆腐前留出来就行了。”我喊杏儿把豆腐脑端上来，“吃甜口的还是咸口的？”
四阿哥没吃过，好奇的问：“这东西还有两种味儿的？甜的怎么吃？咸的又怎么吃？”
我见此，干脆让杏儿把各种调料全用小碗盛了，七八十几样的摆了两个小桌。
因为四阿哥牙龈上火肿大，是发物的都不能放，结果咸的只试了卤鸭肉的，甜的试了糖桂花和玫瑰卤。
要是我，两碗豆腐脑下去肚子就已经半饱了，四阿哥却吃了三碗后反而胃口大开，六点刚过就问我：“你这里什么时候传晚点？”
一个半小时前刚把剩下的豆腐脑全吃了居然现在又饿了？
我顿时觉得有点反应不过来，但还是立刻回答：“七点的时候吧。”就是现在去叫膳还要给膳房准备的时间啊。
四阿哥满意地点点头，继续捧着书读去了。没办差的时候，四阿哥不管什么时间手上都捧着一本书。
大概阿哥们都是这么好学？
我悄悄起身去西侧的厢房里，叫来李玉商量晚点吃什么。
别看四阿哥挑食挑得厉害，但他的胃口却不小。二十岁的青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虽然宫里每天两顿正餐加四顿点心，却依然不够。
唯一让我庆幸的是四阿哥的挑嘴并非是爱吃难得的龙肝凤胆，或者食不厌精烩不厌细，一道菜非要有十七八道工序才肯下嘴，相反，他更喜欢吃食物的原味。这在宫里的膳房中反而是最难得的，一道开水白菜的汤底就有几只鸡去配的素菜，他是无论如何也吃不惯的。
让我奇怪的是，他明明从出生起就没尝过平民百姓家的饭，怎么口味会跟我这么相似？
不过，他这种习惯在宫里倒是有个好名声：简朴。
李玉只是简单地把这两天四阿哥吃的东西报一遍，剩下的就死活不肯开口了。他是下人，自然不比我这个半主子能自由说话，至少议论四阿哥一会儿该吃什么喜欢什么不是他的本职工作。
考虑到四阿哥后槽牙的牙龈肿了，估计费牙的东西他都吃不香，什么馒头米饭都可以歇了，粥虽然好，但喝来喝去只有一个味，还有一多半是水，现在让他喝粥，不到九点就该又饿了。
反正是晚点不是正餐，规矩也少，我就让杏儿去膳房传话，今天晚上要吃面条。
膳房的刘太监听说是杏儿说要吃面条，就把听传话的小太监叫过来，让他把杏儿的话学一遍。
小太监道：“说是怕天热，汤面会糊，不筋道就不好吃了，让下好后先用冷水过一遍。还说不必准备卤，只要几样配菜就行。”
“哦，凉拌面啊。”刘太监心中倒是叫起了苦，越简单的饭越不好做啊，“都要什么啊？说说。”
小太监就数着手指道：“头一样是咱们膳房有的咸菜、酱菜、酸菜，能切丁的切丁，能切丝的切丝，每种都要。再有就是时鲜的青菜，能生吃的就洗净切丝装盘，不能生吃的开水烫过后沥干水，只用细盐、酱油调味。她说最要紧是绿菜不能发黄、发蔫。”
刘太监明白了，道：“行了，叫你孙爷爷和苏爷爷都起来，让他们一个去揉面做面条，多做几种，粗的、细的，豆面的、高梁面的、细白面的。再让你苏爷爷去调几种料汁出来，讲明是吃面用的，甜咸油辣都来点儿。叫西厢那边的该切咸菜的切咸菜去，该洗菜的洗菜去！”
小太监麻利地去了。
膳房顿时热闹起来，刚六点出头的时候，太阳还老大呢，牛太监乍一见这个时间就这么忙起来了，忙找刘太监问：“刘爷爷，这是哪位阿哥今天晚上要办席面？”
要是办席面的话现存的肉够不够啊？要不要他现在去庆丰司再拿点？
马太监也赶紧过来，要不要酒水？他好侍候着在贵人前露个脸！
刘太监正在监工，拿小银勺尝苏太监调出来的料汁，闻言摇头：“别担心，都是些便宜东西，一会儿就得。”
“便宜东西？”马太监挺没意思，问清楚后挂了脸，“谁要的啊？这么折腾人？”
刘太监嘿嘿一笑，弹了他的胖脑门一下，道：“折腾？这种事盼都盼不来呢！”
确实是快，不到六点半就已经都备齐了，面条备了八种，各种料汁十几碗，余下的配料四十多份。
刘太监来回再三检查后，不但叫人专门给送过去，还叫了一个机灵的小太监跟着过去侍候，提点他道：“这是你的造化，办好了就算不能一步登天，能在贵人面前落个好字也是不亏的！主子们想吃个新鲜，但她们那边却未必调的好味儿，你去别的不必管，只管给主子们调味儿。你放心，主子们好吃酸的、咸的，还是甜的、辣的，到那里肯定有人指点你。”
面送过来时，刚六点四十，太阳还没落，只开始刮起了一丝凉风。
四阿哥一听晚点送来了，头一次不必人催就放下书道：“他们倒快。”
我随他出去，外面桌子刚摆了一半。
摆膳的下人一见阿哥已经出来了，手上更快了三分，一群人低着头把盘子摆好提着食盒就缩下去了。
四阿哥看到这一大桌的东西，却发现几乎全是配料，挺好奇的围着桌子看了看，对我道：“这种吃法倒新鲜。”
他话里的意思是我把东西全摆出来给他看，这个新鲜。本来只要端了三五种面，配上调好的料汁就行，最多摆满一个炕桌就行了，我偏偏连盐罐、白糖、醋壶都摆出来了。
他当然新鲜，这桌上的东西太原生态了，他虽然应该都吃过，但绝对没都见过。
我见他有这个兴致，干脆两人先把桌上的各样东西认了个遍，有不认得的还把膳房的那个小太监叫过来学。
小太监又是兴奋又是害怕，脸发白声发抖，但还算顺利的都说出来了，我看四阿哥的意思，还对这个声音清亮，口齿干净的小太监挺有好感。
他坐下道：“你既说的这么好，就先调一碗来试试。”
小太监跪下道：“请主子吩咐。”
四阿哥在那八种面上扫了一圈，先挑了加了鸡蛋揉出来，略发黄的一种面，让我看就是细长条的凉面。然后再去看调料，大概是拿不准这些酱啊咸菜各自的味道，怕放多了串味，头一回只挑了两三种东西放进去。
小太监拿了个碗，挑了大概两口的面下去，放了调料，调好盛到碗里后，又放了黄瓜丝、南瓜丁等小菜点缀，一碗面顿时看起来色彩丰富起来。
大概是面确实合胃口，要么就是黄瓜丝青翠翠的惹人喜爱，反正第一碗面四阿哥吃着很不错。
八种面吃了一个来回，虽说碗略小，但量确实不算少，一碗二两，四阿哥吃了八碗，吃到最后李玉都过来劝，免得吃多了晚上积食。
四阿哥吃的挺痛快，而且他最喜欢的居然就是松花蛋加很多蒜蓉，再放点醋和酱油，加点黄瓜丝和荆芥就可以了。
放下碗筷时，四阿哥居然满意的当众夸我：“这么吃挺好的，又省事又方便。还不费什么钱，都是平常易得的东西，你很好。”
这简直就是在夸我‘勤俭’，福晋还没得这样的考语呢，我先得了。
我自然要跪下辞谢这样的夸奖：“四爷吃着好就是妾身的造化了，都是膳房的巧思，妾身不敢居功。”
四阿哥伸手扶我起来：“好了，起来吧。”他对李玉一挥手，“赏他，今天的面调的不错。”指着膳房的那个小太监。
小太监激动的扑通一声跪下，连磕了七八个响头，抬起来一看，额头正中央鼓了好大的一个青包，还在那里语无论次的谢恩呢。
四阿哥被他这副样子逗得一笑，从荷包里摸出一个一两左右的金角子扔给他。
小太监还要再谢恩，李玉提着把他给搓出去了。主子赏是脸面，把主子惹烦了这脸面就摔地上了，他也是不忍看这小太监再把刚得的脸面给丢了，太监出头不容易。
李玉把小太监送出门，道：“主子赏你，是你的造化。你回去记得要好好的谢你的师傅，没他们你今天也出不了头。”
小太监的两只眼睛亮的出奇，“是，是！谢李爷爷提点！”说着又要跪下给李玉磕头。
李玉拽住他不让他跪，“行了，行了，赶紧回去了。对了，你叫什么名？”
小太监赶紧答：“奴才赵二程。”
李玉不解：“二程？怎么叫这么个名儿？”
小太监不好意思地说：“原来叫赵二狗，后来改了，奴婢不识字，就拿同屋的姓顶了那个狗字……”
李玉噗哧让他逗笑了，看小太监窘的脸通红，咳了两声清喉咙，严肃道：“行了，赶紧回去吧，替我给你刘爷爷带个好。”
小太监带着四个帮忙提食盒的人走了，李玉回到屋里，四阿哥吃饱喝足却没坐下歇歇，而是站在书桌前练字，见他回来就随口问道：“怎么？那小太监拉着你谢你呢？”
我坐在旁边的榻上，也好奇地转过头来。我坐的地方透过花窗，刚好能看到院门口，刚才我也看到小太监要给李玉下跪，两人也说了好一会儿话，看起来李玉对这个小太监也不错的样子，我也想知道这小太监是哪里入了李玉的眼。
李玉会学话，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把小太监改名的事学了一遍，果然逗得四阿哥也露出一丝笑意。
见四阿哥笑了，李玉就退下了。看样子今天晚上四阿哥要歇在这里，他还要去安排一二。富察格格那里不会有什么，福晋那里却是肯定要有人来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