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快来坐。”我眼里一热，亲亲热热地招呼，我真想父母和姐姐啊，有他们在身边的日子，简直是什么都不必操心。
坐在旁边的大格格也甜蜜地喊了声：“外祖母。”
母亲把大格格揽到怀里，笑得慈爱。
刚才一进门，母亲还真是被端正坐在上首的我吓了一跳，窗外花荫曳地，无数灿烂明艳堆积的花枝间，我倦倦倚在贵妃椅上，似一泓碧潭静水，默然无声，隔着茜纱窗重重叠叠的流光。
身后还站着四个丫头，怀里搂个孩子，屋里院子外侍候也不少，看着真有副端庄贵人的样子。
叫杏儿端汤圆上来，我记得母亲最喜欢玫瑰馅的汤圆，这里的汤圆做工细巧，掺了玫瑰花瓣的蜜糖芝麻馅，水磨粉皮，汤中点了金黄的桂花蕊，我亲自捧一碗放到母亲面前。
母亲接了，和我说：“我和你爹一直担心你不习惯在王府的生活，你爹也得整整缓了三个月，才习惯压低嗓门说话，你若还像在从前青海那样，稀里糊涂的，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我倒放心，那证明你很适应这里；如今看你行动之间这么守规矩，娘反而忧心。”
我手中握着的调羹敲在瓷碗上“叮”的一声轻响，垂下眼，恹恹说：“不适应又怎样？女人永远都得乖乖听话，永远都不能爬到男人头上去，不就是这回事儿吗？”
母亲倒吸一口凉气，正堂暖阳如春，几乎耐不住这句话中的寒意，她目光一转，杏儿立即道：“格格好久没和薛夫人见面，怕是有许多体己话要说，咱们就先出去吧。”说着带了大格格出去。
母亲这才微微变色，轻轻舀动手中的银勺，坚硬的质地触到软软的汤圆，几乎像是受不住力一般，她笑道：“大约是两年前，咱家收到西宁江家的一封信，署名是江家大小姐，好像是写给你的，信封很厚。”
我心中一动，面上却淡淡“哦”了一声，仿佛并不十分在意的样子，只说：“那是我在西宁结的手帕交，长姐也认识，难为她还记得我。”过一会儿，又状似不经意地问：“您拆开看了吗？”
母亲瞧着我的神色才略微放下心来，摇摇头，说：“我给烧了。”
我猛地抬头，口中语气不觉加重了三分：“什么？”
“羲和，”母亲面露不忍，语气却很坚定，“你既然听从太后懿旨，嫁给四阿哥，就该有承担责任的觉悟和勇气，不能瞻前顾后地退缩！”
我身子微微一晃，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像烧得通红的炭淬进水中，“刺”地激起白烟袅袅。
我只好开口寻了个话头，问：“娘，堂哥的那个进士是怎么回事？”
“没事，是四阿哥安排的。”
我的眼睛就瞪大了，母亲解释说：“就是两年前，你舅舅说要给你堂兄荐个师傅，说是他最好的谙达说的。你堂兄就找天提着礼物去了，回来跟你祖母说是四阿哥安排的人。”
两人见面的时间不太多，留饭是肯定不不行的。我给母亲包了两大提盒的点心，别的东西不好赏太多，吃的倒是不忌讳。剩下给的最多的是内造的各式绸缎布料，这是有银子都没处买的。
母亲本来还想问问四阿哥待我也怎么样，见面后就不必问了。我养的比在家里还傻傻，除了四阿哥还有谁？
临走前，母亲难掩担心地交待我：“好好侍候四阿哥，既然嫁了他，他就是你的天，你的命。家里不必担心，这次的事，我看你也是不知情的。以后不要冲阿哥要东要西，阿哥就是给了，你知道了也要辞掉。阿哥待你的好，你要感恩，要报答，不要想太多。”
我亲自送母亲至垂花门外，忍不住红了眼圈，只强忍着不敢哭。母亲伸手，爱怜地抚一抚我的鬓角：“羲和，你就这么着吧，别改了。”
那天晚上，或许是心里一直惦记着江湄写信的事，恍恍惚惚地似乎又回到了青藏高原。因为月亮很好，又是在草原上，即使是夜晚，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我穿着洁白的氆氇皮藏裙，乌发披垂，赤着并不秀气的双足，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河岸上。凉而湿的水汽朝我袭来，我不知怎的闻到了一股烧松柏枝的气息，接着是铜钦低沉的声音，我便离开河岸，寻着松枝的味道和凛凛的铜钦声而去。
那里藏家的碉房像黄蘑菇一样四处皆是，碉房前篝火点点，白马安闲地垂头吃着夜草，隐隐的鼾声在大地上沉浮。就在这种时刻，我见到了独自立在草地上的金安普布。
金普能注意到我，完全是因为在这片土地上，只有两个人睁着眼睛，而其他人都在沉睡。
因为见到了我最想见到的一个人，所以那一瞬间我说不出话来，我见到亲密的人时往往都是那个表情。
他依旧身披黄绸堆嘎与绛红色袈裟，剑眉如飞，双目炯炯，一股逼人的英气，眼中却是哀伤的。
“你怎么样？”
金普并没有回答我无意义的问题，而是将一把松柏枝丢进篝火里，我便明白了松柏枝味的由来，可是先前所闻的鼓角声呢？
他转身走向□□塔时，我见到了支在地上的一只狭长的铜钦。他陶醉地吹起了铜钦，为这吉祥之音而沉迷，酥油灯豆大的温润的光，一如往昔。
我说： “这声音让我心烦。”
金普笑了，他的笑声像雪山前的回音，他起身朝我走来，问：“什么声音不让你心烦?”
我说：“流水声、鸟声、孩子的吵闹声、女人的跳舞声、男人的赛马声。”
金普又一次笑了起来，月光照亮了他的牙齿。
“你穿俗装的时候，更好看。”
“我不穿袈裟，怎么能体现佛法无边？”
我回答：“你不穿袈裟，才是真正的佛法无边。”
我们不再对话了，月亮缓缓西行，火塘微明，松柏枝味由浓而淡，晚风将远处的玛尼堆刮得飘扬起来，我坐在草地上，他也席地而坐。
“你为什么……现在才来见我？”他的语气很微弱，“你不希望见到我吗？”
“与你相遇，是我最大的心愿。”我诚实地说，“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庄周梦蝶》的故事吗？”
金普不再发笑了，他又将一把松柏枝丢进篝火里，我见月亮微微泛白，奶乳般的光泽使高原显得格外柔和安详。
我说：“我该回去了，天快亮了，该回去看孩子了，也要应付一些事情。”
金普动也不动，他看着我。
我站起来，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然后慢慢转身，恋恋不舍地离开他。走前我打着哆嗦，我在离开亲密的人时会有这种举动。
我走了很久，不敢回头，我怕再看见月光下金安普布的影子。快走到河岸的时候，却忍不住还是回了一下头，我突然发现金普不再身披袈裟，他穿着一套洁白的獒规，下摆以虎皮镶边，扎一圈亮闪闪的云纹满錾卷草银腰带，显得身形高大而挺拔，浓密而乌黑的长发盘在头顶，编着孔雀蓝松石托物，三颗黄澄澄的蜜蜡石熠然其上，旁边星星点点饰以一圈珊瑚珠。
他将一把寒光闪烁的藏银刀插在土里，刀刃上跳跃着银白的月光。那匹白马仍然安闲地吃草，不再有铜钦的声音，只有淡淡的松柏枝味飘来。一个存活了无数年的最令我倾心的人的影子就这样烙印在记忆深处。
我们终究还是没有在白塔前停留，庄廓的杏花逐渐憔悴，雅鲁藏布江蜿蜒曲折，尼洋曲青黄相接，可我没有找到那处最壮丽的峡谷。南迦巴瓦起身而群山皆退，我们相互叩门又惊喜逃散，多像那两峦卑微相恋的小山，多像德吉怀里那只胆怯的小羊。
他说他总是为夏达拉康里藏有佛骨舍利的玲珑宝塔感到震撼，我想终究有一天，也会有人把他的某处骨段，镶嵌在寺内，而最终又会是谁将他朝圣，转呀转，还是转不出他手心的掌纹。
穿过了让人魂飞魄散的可可西里，藏羚羊在暮色中安详地啜饮湖水，在这片一望无际的莽原沉默中，谁会伸出仁爱的手指将他终日冰凉的双手紧紧握起？
五颜六色的经幡或是他剪短的愁丝，在我荒凉的梦里久久飘扬。我将在那里种下他鲜艳沉重的犹豫，并在高高的神山顶，长久地寂寞地等待，而岁月会匆匆流过。
我伸出一双女人的手，想抓住他的手，无奈那距离太遥远了，我抓到的只是青藏高原上拂动的风。
飘落京城的春雪又是一年，别了沉默又干燥的西宁，让人眩晕的雪域高原，漫长的道路，麻木的草原，青海背着满天星斗随风摇，我将背着青海彻夜难眠。
早上，四阿哥起来时发现动不了，我紧紧紧抱着他的胳膊睡，脸上还有阑干的泪痕，他觉得奇怪，伸到被彼子里咯吱我，生生把我给咯吱醒了。
“今天大格格没哭，也没起来……”我已经习惯了四阿哥一起，大格格必起，要么就是我一睁眼，大格格正在哭。
四阿哥刚睡醒声音还有些哑，说：“她抱着百福睡呢,不会起来。”要说大格格最喜欢谁，百福肯定是前三名。
难得醒不起来在赖床，这在四阿哥有限的生命中是少见的没有经历过的东西，躺了一会儿他就浑身不舒服，起来后看我还裹着棉被，问：“怎么不起来？”
“外面好冷……”我配合地打了个寒战，努力睁开有些肿的双眼。
“你就是懒。”四阿哥笑着点我，替她重新掖好帐幔才叫人进来。
等人都在围着四阿哥给他穿衣梳头时，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清醒了，无奈地起身拉开床帐，外面的四阿哥和杏儿都很惊讶地看着我。
杏儿赶紧过来说：“格格再睡会儿？大格格还没起来呢。”
四阿哥抬头让人给他系领扣，说：“今天大格格没过来闹你，接着睡吧。”
“睡不着了。”
杏儿一边赶紧把我的衣裳抱过来，一边说：“没想到格格这么早起，衣服还没烘呢，这么穿上可冰的很。”
四阿哥道：“那还不赶紧去烘？你回被子里再坐会儿。”他朝杏儿一瞪，杏儿嗖的就抱着衣裳跑了，我只好在他的眼神逼视下再缩回被子里去。
等我终于起来，四阿哥已经开始用早膳了。
见我过来，四阿哥笑道：“快过来，刚才李玉特意回去让膳房现做的尕面片，这不是你最喜欢吃的吗？”
尕面片是我折腾刘太监的成果之一，我的形容就是“面片做成指肚大小，烂糊些，但口感要劲道，在牛肉汤里浸出滋味”。做好后确实看起来很美，吃起来也好，四阿哥也喜欢，还进了永寿宫一份单子，听说熹贵妃也很喜欢。
此后，刘太监热衷于把各种面条煮成这种软度，意外的是四阿哥对这种好克化的热面特别中意，说是对胃肠好。
我坐下，就着醋吃了一大碗尕面片，四阿哥吃的是我的三倍。李玉擦汗，幸好他早想到有我陪着，四阿哥都会比较有胃口，不然阿哥想吃没得吃就是他侍候的不到位了。
四阿哥吃完还要再漱口，因为他喜欢蒜汁。
“这几天都会忙一点，你带着大格格在府里玩。”他挥开李玉递上来的鹤氅，“过几天，带你们出去走走，我记得大格格有骑射服的，你要想骑也趁这几天赶紧做一件出来吧。”
我跟上去，一路送到院子口，反倒有些踌躇：“真的会去骑马吗？”
“嗯，正好踏春，永璜和大格格都大了，我也想带他们出去骑骑马。”四阿哥解释道，还有就是想跟福晋提一提，明年就该把二阿哥挪到前院，他也想好了二阿哥的名字，就叫“永琏”，只是看福晋的样子，怕不会这么容易。
坐在旁边的大格格也甜蜜地喊了声：“外祖母。”
母亲把大格格揽到怀里，笑得慈爱。
刚才一进门，母亲还真是被端正坐在上首的我吓了一跳，窗外花荫曳地，无数灿烂明艳堆积的花枝间，我倦倦倚在贵妃椅上，似一泓碧潭静水，默然无声，隔着茜纱窗重重叠叠的流光。
身后还站着四个丫头，怀里搂个孩子，屋里院子外侍候也不少，看着真有副端庄贵人的样子。
叫杏儿端汤圆上来，我记得母亲最喜欢玫瑰馅的汤圆，这里的汤圆做工细巧，掺了玫瑰花瓣的蜜糖芝麻馅，水磨粉皮，汤中点了金黄的桂花蕊，我亲自捧一碗放到母亲面前。
母亲接了，和我说：“我和你爹一直担心你不习惯在王府的生活，你爹也得整整缓了三个月，才习惯压低嗓门说话，你若还像在从前青海那样，稀里糊涂的，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我倒放心，那证明你很适应这里；如今看你行动之间这么守规矩，娘反而忧心。”
我手中握着的调羹敲在瓷碗上“叮”的一声轻响，垂下眼，恹恹说：“不适应又怎样？女人永远都得乖乖听话，永远都不能爬到男人头上去，不就是这回事儿吗？”
母亲倒吸一口凉气，正堂暖阳如春，几乎耐不住这句话中的寒意，她目光一转，杏儿立即道：“格格好久没和薛夫人见面，怕是有许多体己话要说，咱们就先出去吧。”说着带了大格格出去。
母亲这才微微变色，轻轻舀动手中的银勺，坚硬的质地触到软软的汤圆，几乎像是受不住力一般，她笑道：“大约是两年前，咱家收到西宁江家的一封信，署名是江家大小姐，好像是写给你的，信封很厚。”
我心中一动，面上却淡淡“哦”了一声，仿佛并不十分在意的样子，只说：“那是我在西宁结的手帕交，长姐也认识，难为她还记得我。”过一会儿，又状似不经意地问：“您拆开看了吗？”
母亲瞧着我的神色才略微放下心来，摇摇头，说：“我给烧了。”
我猛地抬头，口中语气不觉加重了三分：“什么？”
“羲和，”母亲面露不忍，语气却很坚定，“你既然听从太后懿旨，嫁给四阿哥，就该有承担责任的觉悟和勇气，不能瞻前顾后地退缩！”
我身子微微一晃，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像烧得通红的炭淬进水中，“刺”地激起白烟袅袅。
我只好开口寻了个话头，问：“娘，堂哥的那个进士是怎么回事？”
“没事，是四阿哥安排的。”
我的眼睛就瞪大了，母亲解释说：“就是两年前，你舅舅说要给你堂兄荐个师傅，说是他最好的谙达说的。你堂兄就找天提着礼物去了，回来跟你祖母说是四阿哥安排的人。”
两人见面的时间不太多，留饭是肯定不不行的。我给母亲包了两大提盒的点心，别的东西不好赏太多，吃的倒是不忌讳。剩下给的最多的是内造的各式绸缎布料，这是有银子都没处买的。
母亲本来还想问问四阿哥待我也怎么样，见面后就不必问了。我养的比在家里还傻傻，除了四阿哥还有谁？
临走前，母亲难掩担心地交待我：“好好侍候四阿哥，既然嫁了他，他就是你的天，你的命。家里不必担心，这次的事，我看你也是不知情的。以后不要冲阿哥要东要西，阿哥就是给了，你知道了也要辞掉。阿哥待你的好，你要感恩，要报答，不要想太多。”
我亲自送母亲至垂花门外，忍不住红了眼圈，只强忍着不敢哭。母亲伸手，爱怜地抚一抚我的鬓角：“羲和，你就这么着吧，别改了。”
那天晚上，或许是心里一直惦记着江湄写信的事，恍恍惚惚地似乎又回到了青藏高原。因为月亮很好，又是在草原上，即使是夜晚，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我穿着洁白的氆氇皮藏裙，乌发披垂，赤着并不秀气的双足，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河岸上。凉而湿的水汽朝我袭来，我不知怎的闻到了一股烧松柏枝的气息，接着是铜钦低沉的声音，我便离开河岸，寻着松枝的味道和凛凛的铜钦声而去。
那里藏家的碉房像黄蘑菇一样四处皆是，碉房前篝火点点，白马安闲地垂头吃着夜草，隐隐的鼾声在大地上沉浮。就在这种时刻，我见到了独自立在草地上的金安普布。
金普能注意到我，完全是因为在这片土地上，只有两个人睁着眼睛，而其他人都在沉睡。
因为见到了我最想见到的一个人，所以那一瞬间我说不出话来，我见到亲密的人时往往都是那个表情。
他依旧身披黄绸堆嘎与绛红色袈裟，剑眉如飞，双目炯炯，一股逼人的英气，眼中却是哀伤的。
“你怎么样？”
金普并没有回答我无意义的问题，而是将一把松柏枝丢进篝火里，我便明白了松柏枝味的由来，可是先前所闻的鼓角声呢？
他转身走向□□塔时，我见到了支在地上的一只狭长的铜钦。他陶醉地吹起了铜钦，为这吉祥之音而沉迷，酥油灯豆大的温润的光，一如往昔。
我说： “这声音让我心烦。”
金普笑了，他的笑声像雪山前的回音，他起身朝我走来，问：“什么声音不让你心烦?”
我说：“流水声、鸟声、孩子的吵闹声、女人的跳舞声、男人的赛马声。”
金普又一次笑了起来，月光照亮了他的牙齿。
“你穿俗装的时候，更好看。”
“我不穿袈裟，怎么能体现佛法无边？”
我回答：“你不穿袈裟，才是真正的佛法无边。”
我们不再对话了，月亮缓缓西行，火塘微明，松柏枝味由浓而淡，晚风将远处的玛尼堆刮得飘扬起来，我坐在草地上，他也席地而坐。
“你为什么……现在才来见我？”他的语气很微弱，“你不希望见到我吗？”
“与你相遇，是我最大的心愿。”我诚实地说，“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庄周梦蝶》的故事吗？”
金普不再发笑了，他又将一把松柏枝丢进篝火里，我见月亮微微泛白，奶乳般的光泽使高原显得格外柔和安详。
我说：“我该回去了，天快亮了，该回去看孩子了，也要应付一些事情。”
金普动也不动，他看着我。
我站起来，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然后慢慢转身，恋恋不舍地离开他。走前我打着哆嗦，我在离开亲密的人时会有这种举动。
我走了很久，不敢回头，我怕再看见月光下金安普布的影子。快走到河岸的时候，却忍不住还是回了一下头，我突然发现金普不再身披袈裟，他穿着一套洁白的獒规，下摆以虎皮镶边，扎一圈亮闪闪的云纹满錾卷草银腰带，显得身形高大而挺拔，浓密而乌黑的长发盘在头顶，编着孔雀蓝松石托物，三颗黄澄澄的蜜蜡石熠然其上，旁边星星点点饰以一圈珊瑚珠。
他将一把寒光闪烁的藏银刀插在土里，刀刃上跳跃着银白的月光。那匹白马仍然安闲地吃草，不再有铜钦的声音，只有淡淡的松柏枝味飘来。一个存活了无数年的最令我倾心的人的影子就这样烙印在记忆深处。
我们终究还是没有在白塔前停留，庄廓的杏花逐渐憔悴，雅鲁藏布江蜿蜒曲折，尼洋曲青黄相接，可我没有找到那处最壮丽的峡谷。南迦巴瓦起身而群山皆退，我们相互叩门又惊喜逃散，多像那两峦卑微相恋的小山，多像德吉怀里那只胆怯的小羊。
他说他总是为夏达拉康里藏有佛骨舍利的玲珑宝塔感到震撼，我想终究有一天，也会有人把他的某处骨段，镶嵌在寺内，而最终又会是谁将他朝圣，转呀转，还是转不出他手心的掌纹。
穿过了让人魂飞魄散的可可西里，藏羚羊在暮色中安详地啜饮湖水，在这片一望无际的莽原沉默中，谁会伸出仁爱的手指将他终日冰凉的双手紧紧握起？
五颜六色的经幡或是他剪短的愁丝，在我荒凉的梦里久久飘扬。我将在那里种下他鲜艳沉重的犹豫，并在高高的神山顶，长久地寂寞地等待，而岁月会匆匆流过。
我伸出一双女人的手，想抓住他的手，无奈那距离太遥远了，我抓到的只是青藏高原上拂动的风。
飘落京城的春雪又是一年，别了沉默又干燥的西宁，让人眩晕的雪域高原，漫长的道路，麻木的草原，青海背着满天星斗随风摇，我将背着青海彻夜难眠。
早上，四阿哥起来时发现动不了，我紧紧紧抱着他的胳膊睡，脸上还有阑干的泪痕，他觉得奇怪，伸到被彼子里咯吱我，生生把我给咯吱醒了。
“今天大格格没哭，也没起来……”我已经习惯了四阿哥一起，大格格必起，要么就是我一睁眼，大格格正在哭。
四阿哥刚睡醒声音还有些哑，说：“她抱着百福睡呢,不会起来。”要说大格格最喜欢谁，百福肯定是前三名。
难得醒不起来在赖床，这在四阿哥有限的生命中是少见的没有经历过的东西，躺了一会儿他就浑身不舒服，起来后看我还裹着棉被，问：“怎么不起来？”
“外面好冷……”我配合地打了个寒战，努力睁开有些肿的双眼。
“你就是懒。”四阿哥笑着点我，替她重新掖好帐幔才叫人进来。
等人都在围着四阿哥给他穿衣梳头时，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清醒了，无奈地起身拉开床帐，外面的四阿哥和杏儿都很惊讶地看着我。
杏儿赶紧过来说：“格格再睡会儿？大格格还没起来呢。”
四阿哥抬头让人给他系领扣，说：“今天大格格没过来闹你，接着睡吧。”
“睡不着了。”
杏儿一边赶紧把我的衣裳抱过来，一边说：“没想到格格这么早起，衣服还没烘呢，这么穿上可冰的很。”
四阿哥道：“那还不赶紧去烘？你回被子里再坐会儿。”他朝杏儿一瞪，杏儿嗖的就抱着衣裳跑了，我只好在他的眼神逼视下再缩回被子里去。
等我终于起来，四阿哥已经开始用早膳了。
见我过来，四阿哥笑道：“快过来，刚才李玉特意回去让膳房现做的尕面片，这不是你最喜欢吃的吗？”
尕面片是我折腾刘太监的成果之一，我的形容就是“面片做成指肚大小，烂糊些，但口感要劲道，在牛肉汤里浸出滋味”。做好后确实看起来很美，吃起来也好，四阿哥也喜欢，还进了永寿宫一份单子，听说熹贵妃也很喜欢。
此后，刘太监热衷于把各种面条煮成这种软度，意外的是四阿哥对这种好克化的热面特别中意，说是对胃肠好。
我坐下，就着醋吃了一大碗尕面片，四阿哥吃的是我的三倍。李玉擦汗，幸好他早想到有我陪着，四阿哥都会比较有胃口，不然阿哥想吃没得吃就是他侍候的不到位了。
四阿哥吃完还要再漱口，因为他喜欢蒜汁。
“这几天都会忙一点，你带着大格格在府里玩。”他挥开李玉递上来的鹤氅，“过几天，带你们出去走走，我记得大格格有骑射服的，你要想骑也趁这几天赶紧做一件出来吧。”
我跟上去，一路送到院子口，反倒有些踌躇：“真的会去骑马吗？”
“嗯，正好踏春，永璜和大格格都大了，我也想带他们出去骑骑马。”四阿哥解释道，还有就是想跟福晋提一提，明年就该把二阿哥挪到前院，他也想好了二阿哥的名字，就叫“永琏”，只是看福晋的样子，怕不会这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