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暮色四起，天空笼上了一层深深的蓝色。
韩秋月静坐在窗边，一言不发，已有一个时辰。远处的天空逐渐暗下来，近处的瓦舍渐次披上了摇曳的灯光。
烛光朦胧，在这难得的清静中，一道黑影掠过。
她瞥了一眼窗外远处那棵凤桐树，那道身影又若隐若现地隐卧在了树杈中，寂静无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暮色降临时，这道身影便常常会出现在那凤桐树上。
秋月看见过许多次，有时狂风起、有时暴雨泼，这道身影也总会在那宽大的树杈里停留许久。
许是哪个漂泊的侠客，依此枝桠为家？
思绪拉回现实，秋月唏嘘感叹一会，不再多想。再过一会儿，这廊房里就该喧闹起来了吧……
那些以地位不凡而自恃清高的达官贵胄，那些以吟诗作曲而自显风雅的儒公子们，来到这西乐营，也都是同一个物种了——男人。
他们来到这里，带着轻蔑的眼神，沉醉于歌舞宴饮，或者像挑选物件一样，挑选适眼的女子，带到府上侍奉应酬酒宴。
这些官伎，在觥筹交错、莺歌燕舞的流转中，完成她们一天天的工作。
韩秋月被发配到这西乐营充当官伎，已有两年。
这两年的每一个夜晚，她都会梦回爹爹、阿兄还活着，教她射箭、教她御马、教她舞剑的日子。无数个夜晚，爹爹和阿兄满脸是血地出现在她的梦里，对她说：阿月，活下去，活下去……
“秋月，秋月，快下来！”秦四娘尖细高昂的嗓音自楼下传来。
韩秋月知道，今晚有人点了她的名，而且从秦四娘这激动尖细的嗓音来看，今晚点她名的来家，估计势头不小。
秋月站起身，踱步至窗边，取下挂在床边帷幔上的软剑，绑入长靴，步伐利落地下了楼。
步下楼梯时，她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秦四娘前面站着的人。管家模样，斯文打扮，并不粗俗，一看便是教养较好的大户人家的当值。
他正和秦四娘在交谈着什么，许是在商谈价格，秦四娘的手不停地扬向脑后抚抚膨胀的发髻，这是四娘心下自喜时的习惯性动作——看来今日这价格给得不错。
即使不看秦四娘的脸，秋月也知道，此刻四娘的眼角必是因笑得过于殷勤而显得眼角狭促起来。
待走近了，秋月到秦四娘旁缓缓施下一福，四娘忙捞起了她，介绍起来：“这就是我们秋月，她这一身花剑啊，那可是舞得出神入化的，能欣赏的啊，那可都是品味非凡的主家呢！”
四娘这话说得倒是周全，秋月心想。
这西乐营，位于汴州城西，是官伎营，主要接待官宦之家来消遣娱乐。偶有贵胄之家将伎人接上府的时候，也无非两种情况。
模样妩媚的，自己买下为妾或者送给需巴结之权贵以示讨好；才艺尚佳的，请至府中侍奉酒席，陪酒作乐。当然，侍奉酒席间如有被贵人看中的，这些官伎的际遇也大有改变的可能。当然，能被接上府侍奉的，价格比就在营中陪酒，价格要高出许多。
两年前，因爹爹和阿兄获罪被斩，秋月和阿娘被发配至此时，她刚满十六。自发配至此，秋月有大半年时间都在发呆、痴傻、蓬头垢面中度过。
在这西乐营，论模样，有的是比她秋月更为娇俏的；论性格，秋月一张冰霜覆着的脸，着实也让人难以喜欢。是以，初到西乐营的前半年，她除了遭受秦四娘各种软硬兼施的游说、克扣之余，便是受尽往来乐营的客人的各种嫌弃白眼。
渐渐地，秦四娘也就死了心了，干脆就让秋月做了个专事洒扫的杂役丫头。
后来还是有个不长眼的酸腐儒生，喝醉了酒，迷瞪着俩眼，在门廊里撞到秋月，欲上前调戏嬉弄一番。
不想秋月一个迅捷的后踢腿，倏地一下从长筒鞋靴中抽出一柄软剑，剑光一瞬间明晃晃直弹至这儒生喉咙，秋月那一双好看的丹凤眼愤怒欲喷火，这儒生吓得直尿了裤子。秦四娘才发现秋月有舞剑这一技能。
在打发走这儒生后，秦四娘便开始顺着秋月的性子，调教着秋月慢慢以舞剑的技能在这西乐营的“四大名伎”中占得一席。
这西乐营的四大名伎，除了秋月擅舞剑外，其他三位分别是以擅弹古筝、擅舞折腰、擅弄琵琶而出名的流英、夏柳、绿云姑娘。虽说是“四大名伎”，但实际，秋月仅是个点缀。一则当朝重文轻武，一般的文臣之家，并不屑于欣赏此等技艺；二则秋月的性子，倔强、冷淡，少有笑脸，本就严肃的脸上常年如挂冰霜，并不讨喜；三则，相较于另外三位姑娘，秋月的着装，毫无娇俏可言，常年一席镶绿边的白衣，不施粉黛，实在寡淡得很。
所以，尽管秦四娘使尽浑身解数，以“舞剑”这一独家技能将她推出，抬至“四大名伎”的位份，这一年多来，能请她上门侍奉酒席的机会并不是很多。
所以大多情况下，虽有“四大名伎”之名，秋月还是在乐营里偶尔登台舞舞剑，敷衍敷衍；或者在客人多而人手不够时帮忙做做杂役。
今日这管家不知何处而来，进来后并不需四娘的极力游说，便直接点名要请秋月姑娘上府伺候，且开价爽快，直接让四娘开价，多少不论。这实是少见。
所以四娘也便有了前面那一番听来十分周全的话。说是“其主家定是品味非凡”，实则是能请秋月上府的着实罕见。
想到这些，秋月暗自笑了笑，便退下简要收拾了一番，除了带着那柄从不离身的软剑外，她还带了些解酒丹，思忖片刻，她又溜进乐营的小冰滘，把藏在那里的一个巴掌般大小的木匣子藏入袖笼，一起带上，倒是轻便。
这个小木匣子，是早年爹爹专门给她做的。
木匣子里一层夹棉的绸布，里头常年放着一些小小的冰弹丸。小时候，秋月便常常用她那把小弹弓，裹了这些小小的冰弹丸，用力弹出，捉弄阿兄。每每如此，秋月就会被阿兄拎到爹爹面前，吃上一顿乐呵呵的训，训完爹爹总是撩着胡子塞给秋月两颗糖枣……
再长大些，秋月功力见长，指上力量强劲，便再也不需弹弓，直接两指相弹，便可将这小冰弹发□□准，弹无虚发。
但两年前爹爹和阿兄被斩以后，这冰弹就再也没用过了。今日这主家着实奇怪，秋月心下狐疑，带着这木匣子，以备不时之需。
出了西乐营，秋月看着绿云姑娘抱着琵琶站在马车前，方知还请了绿云姑娘。于是绿云和其他姐妹们一起坐上了马车，跟着管家赴宴。
马车从西乐营出来，在汴州城主街上东行了一段距离，后接连拐了几个弯，又往南折进了一条巷子，想是已走到了城东了。
秋月撩起马车帘子瞅了瞅外面，这条巷子非常清净，往来人并不多，偶有一两人走过，都轻声细语，全然不似西乐营晚上那喧闹的模样。虽说被发配至西乐营已有两年，但秋月还未有机会正经地打量这座城市——这座百姓心中繁荣的都城。
虽不知到了何处，但观情形，无人喧哗、巷道宽阔、每户门口坐有威严的石兽，一些宅户门口还有士卒值守，秋月也明白了，想是到了朝廷武将居住集中的东石巷了。
正思忖着，“吁……”马车停了下来。到了……
秋月跟着其他姑娘们低头敛身，下了马车。
管家领着她们从后门西侧的小门进了宅子，循着一道僻静的竹间小径，往前轻走。其他姑娘们头都低低地压着。而秋月的性子，没这么多拘束，她虽也低着头，但脖子硬挺着，一双眼偷偷往四周到处打量。
在她们行走的小径旁，竹影婆娑。就在这打量间，突然，如遭了雷击一番，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那个身影！
电光火石之间，这个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身影，就这么兀地出现在她眼前……
一样的青衫落拓，一样的修长挺拔，一样的双手静垂。
和梦中一模一样的，
和多年前那些嬉笑岁月里的影像，
一模一样……
韩秋月静坐在窗边，一言不发，已有一个时辰。远处的天空逐渐暗下来，近处的瓦舍渐次披上了摇曳的灯光。
烛光朦胧，在这难得的清静中，一道黑影掠过。
她瞥了一眼窗外远处那棵凤桐树，那道身影又若隐若现地隐卧在了树杈中，寂静无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暮色降临时，这道身影便常常会出现在那凤桐树上。
秋月看见过许多次，有时狂风起、有时暴雨泼，这道身影也总会在那宽大的树杈里停留许久。
许是哪个漂泊的侠客，依此枝桠为家？
思绪拉回现实，秋月唏嘘感叹一会，不再多想。再过一会儿，这廊房里就该喧闹起来了吧……
那些以地位不凡而自恃清高的达官贵胄，那些以吟诗作曲而自显风雅的儒公子们，来到这西乐营，也都是同一个物种了——男人。
他们来到这里，带着轻蔑的眼神，沉醉于歌舞宴饮，或者像挑选物件一样，挑选适眼的女子，带到府上侍奉应酬酒宴。
这些官伎，在觥筹交错、莺歌燕舞的流转中，完成她们一天天的工作。
韩秋月被发配到这西乐营充当官伎，已有两年。
这两年的每一个夜晚，她都会梦回爹爹、阿兄还活着，教她射箭、教她御马、教她舞剑的日子。无数个夜晚，爹爹和阿兄满脸是血地出现在她的梦里，对她说：阿月，活下去，活下去……
“秋月，秋月，快下来！”秦四娘尖细高昂的嗓音自楼下传来。
韩秋月知道，今晚有人点了她的名，而且从秦四娘这激动尖细的嗓音来看，今晚点她名的来家，估计势头不小。
秋月站起身，踱步至窗边，取下挂在床边帷幔上的软剑，绑入长靴，步伐利落地下了楼。
步下楼梯时，她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秦四娘前面站着的人。管家模样，斯文打扮，并不粗俗，一看便是教养较好的大户人家的当值。
他正和秦四娘在交谈着什么，许是在商谈价格，秦四娘的手不停地扬向脑后抚抚膨胀的发髻，这是四娘心下自喜时的习惯性动作——看来今日这价格给得不错。
即使不看秦四娘的脸，秋月也知道，此刻四娘的眼角必是因笑得过于殷勤而显得眼角狭促起来。
待走近了，秋月到秦四娘旁缓缓施下一福，四娘忙捞起了她，介绍起来：“这就是我们秋月，她这一身花剑啊，那可是舞得出神入化的，能欣赏的啊，那可都是品味非凡的主家呢！”
四娘这话说得倒是周全，秋月心想。
这西乐营，位于汴州城西，是官伎营，主要接待官宦之家来消遣娱乐。偶有贵胄之家将伎人接上府的时候，也无非两种情况。
模样妩媚的，自己买下为妾或者送给需巴结之权贵以示讨好；才艺尚佳的，请至府中侍奉酒席，陪酒作乐。当然，侍奉酒席间如有被贵人看中的，这些官伎的际遇也大有改变的可能。当然，能被接上府侍奉的，价格比就在营中陪酒，价格要高出许多。
两年前，因爹爹和阿兄获罪被斩，秋月和阿娘被发配至此时，她刚满十六。自发配至此，秋月有大半年时间都在发呆、痴傻、蓬头垢面中度过。
在这西乐营，论模样，有的是比她秋月更为娇俏的；论性格，秋月一张冰霜覆着的脸，着实也让人难以喜欢。是以，初到西乐营的前半年，她除了遭受秦四娘各种软硬兼施的游说、克扣之余，便是受尽往来乐营的客人的各种嫌弃白眼。
渐渐地，秦四娘也就死了心了，干脆就让秋月做了个专事洒扫的杂役丫头。
后来还是有个不长眼的酸腐儒生，喝醉了酒，迷瞪着俩眼，在门廊里撞到秋月，欲上前调戏嬉弄一番。
不想秋月一个迅捷的后踢腿，倏地一下从长筒鞋靴中抽出一柄软剑，剑光一瞬间明晃晃直弹至这儒生喉咙，秋月那一双好看的丹凤眼愤怒欲喷火，这儒生吓得直尿了裤子。秦四娘才发现秋月有舞剑这一技能。
在打发走这儒生后，秦四娘便开始顺着秋月的性子，调教着秋月慢慢以舞剑的技能在这西乐营的“四大名伎”中占得一席。
这西乐营的四大名伎，除了秋月擅舞剑外，其他三位分别是以擅弹古筝、擅舞折腰、擅弄琵琶而出名的流英、夏柳、绿云姑娘。虽说是“四大名伎”，但实际，秋月仅是个点缀。一则当朝重文轻武，一般的文臣之家，并不屑于欣赏此等技艺；二则秋月的性子，倔强、冷淡，少有笑脸，本就严肃的脸上常年如挂冰霜，并不讨喜；三则，相较于另外三位姑娘，秋月的着装，毫无娇俏可言，常年一席镶绿边的白衣，不施粉黛，实在寡淡得很。
所以，尽管秦四娘使尽浑身解数，以“舞剑”这一独家技能将她推出，抬至“四大名伎”的位份，这一年多来，能请她上门侍奉酒席的机会并不是很多。
所以大多情况下，虽有“四大名伎”之名，秋月还是在乐营里偶尔登台舞舞剑，敷衍敷衍；或者在客人多而人手不够时帮忙做做杂役。
今日这管家不知何处而来，进来后并不需四娘的极力游说，便直接点名要请秋月姑娘上府伺候，且开价爽快，直接让四娘开价，多少不论。这实是少见。
所以四娘也便有了前面那一番听来十分周全的话。说是“其主家定是品味非凡”，实则是能请秋月上府的着实罕见。
想到这些，秋月暗自笑了笑，便退下简要收拾了一番，除了带着那柄从不离身的软剑外，她还带了些解酒丹，思忖片刻，她又溜进乐营的小冰滘，把藏在那里的一个巴掌般大小的木匣子藏入袖笼，一起带上，倒是轻便。
这个小木匣子，是早年爹爹专门给她做的。
木匣子里一层夹棉的绸布，里头常年放着一些小小的冰弹丸。小时候，秋月便常常用她那把小弹弓，裹了这些小小的冰弹丸，用力弹出，捉弄阿兄。每每如此，秋月就会被阿兄拎到爹爹面前，吃上一顿乐呵呵的训，训完爹爹总是撩着胡子塞给秋月两颗糖枣……
再长大些，秋月功力见长，指上力量强劲，便再也不需弹弓，直接两指相弹，便可将这小冰弹发□□准，弹无虚发。
但两年前爹爹和阿兄被斩以后，这冰弹就再也没用过了。今日这主家着实奇怪，秋月心下狐疑，带着这木匣子，以备不时之需。
出了西乐营，秋月看着绿云姑娘抱着琵琶站在马车前，方知还请了绿云姑娘。于是绿云和其他姐妹们一起坐上了马车，跟着管家赴宴。
马车从西乐营出来，在汴州城主街上东行了一段距离，后接连拐了几个弯，又往南折进了一条巷子，想是已走到了城东了。
秋月撩起马车帘子瞅了瞅外面，这条巷子非常清净，往来人并不多，偶有一两人走过，都轻声细语，全然不似西乐营晚上那喧闹的模样。虽说被发配至西乐营已有两年，但秋月还未有机会正经地打量这座城市——这座百姓心中繁荣的都城。
虽不知到了何处，但观情形，无人喧哗、巷道宽阔、每户门口坐有威严的石兽，一些宅户门口还有士卒值守，秋月也明白了，想是到了朝廷武将居住集中的东石巷了。
正思忖着，“吁……”马车停了下来。到了……
秋月跟着其他姑娘们低头敛身，下了马车。
管家领着她们从后门西侧的小门进了宅子，循着一道僻静的竹间小径，往前轻走。其他姑娘们头都低低地压着。而秋月的性子，没这么多拘束，她虽也低着头，但脖子硬挺着，一双眼偷偷往四周到处打量。
在她们行走的小径旁，竹影婆娑。就在这打量间，突然，如遭了雷击一番，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那个身影！
电光火石之间，这个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身影，就这么兀地出现在她眼前……
一样的青衫落拓，一样的修长挺拔，一样的双手静垂。
和梦中一模一样的，
和多年前那些嬉笑岁月里的影像，
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