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武将喧嚷着各自骑上各自的马,拱手告别。

    秋月自是随了西乐营的姐妹们回营,渐次登上马车。

    绿云随在姐妹们的队尾,抱着琵琶,步履迟缓。秋月看了一眼,知她是在等候后面的齐校尉。此刻,齐校尉正与秦候、陈起拱手拜别。

    不一会儿,齐千山就快步走了上来。

    他看了眼欲言又止的绿云,没多说其他,吩咐了一句:“今日事突然,齐某骑马赴宴,暂无厢轿供姑娘乘坐。恐唐突了姑娘,今夜姑娘且先随乐营的姐妹们回营吧,明日得空,我遣人携轿到乐营接姑娘。”

    秋月在绿云前面,这些话听得分明。不忍回头望了一眼。

    不想,齐千山也正抬眼。

    两人目光相碰,秋月看到了那方黑墨的瞬息闪动。而齐千山眼下一滑,不做痕迹地转头吩咐斜后方的小厮:“明日你到西乐营接绿云姑娘。”

    秋月没多想,回过头登上了马车。

    秋月和绿云乘坐一辆车。绿云喜不自胜,眼里眉梢都挂着笑意。

    但秋月却满腹心事,也不想张嘴说任何客套的话。

    一路哒哒哒哒的声音,马车不疾不徐地行走在深夜寂静的大街上。这一晚,发生了太多突然的事情,秋月的脑子翻江倒海,开始一点点回顾着前前后后的许多细节。

    听陈起宴上所说,今日赴秦候府,显然是陈起有意请她过去的。可陈起既早已知道她的处境,为何在这之前没有去找她?

    宴席上的将军们谈及当年父兄延误战机,说到陈起及时报信,秦候方速派大军压上,才未能酿成溃败的惨事。但当年陈起不是和父兄同在后营,预备接应陈韬将军的吗?何以父兄延误战机,而陈起报信给秦候?

    还有,秦候何时成了陈起的义父?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再有那齐校尉,到底是何许人?今日这局面,很明显他有意帮自己,可为何……为何秦候要将自己赠予他时,他反而拒绝并讨要了绿云?过往似也不曾见他到过乐营接触绿云?

    更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秋月很是苦恼。这齐千山明明是第一次见,可为何总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为何总觉他的眼神从未离开过自己?

    成长至今,哪怕和陈起青梅竹马多年,也从未有过此种感受。这奇怪的感觉,怎么会出现在了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身上?

    ……

    秋月的脑子里有太多的疑问,她的眉头拧得越来越紧,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绿云看着秋月的模样,以为是秋月因未能得齐校尉青睐而跟自己生气较劲,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马车里的氛围,一时尴尬了起来。

    而齐千山,牵着马,不疾不徐地慢慢踱步在小巷里。

    此刻,他的心也不能平静。

    那双眼眸,他在心里似已看过千百遍。依然是那样清澈、那样灵巧。今日她跪在地上发抖的样子,让他瞬间想起了两年前她在刑场边脸色惨白的模样。

    两次,他都忍不住地心痛。

    但可恨的是,两年前,他无力做任何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父兄被斩示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和阿娘被赶上囚车,发配再辗转,到西乐营,成为最低贱的官伎。

    今晚,那软剑如游蛇般自他眼眸中划过时,他没有半分迟疑,他知道如若任这游蛇往前,必会要了她的性命。于是,没有半分犹豫,他奔掠而起。在旁人看来,他是保护秦候有功,只有他自己知道,从始至终,他想保护的,只是她……

    当听到秦候要将她赠予自己时,他的心漏跳了一拍。有瞬间的狂喜!这狂喜是多年所盼突如其来的惊喜!但是,当他侧头看到那个卑微地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身影,他的心再次被刺痛了!

    是啊……他怎么能以这种方式来靠近、据有她呢?

    她是如此高傲、孤岸的一个人啊!

    可是,秦候的赏赐,如何拒绝?当转而向秦候讨求绿云的那一刻,他像丢失了多年的珍宝一样……心里落下一个坑。

    但,无论如何,如今,自己已经离她近了许多,不是吗?

    两年前,还只能远远地看着她,她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存在;而今天,自己就站在她的身旁,还护住了她!

    但是,这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齐千山在心下暗自一遍遍地说着这些没人能听得到的话。

    正想着,齐千山停在了一座宅院前。

    这宅子算不得大,大门进去,仅仅三个开间。屋内陈设不多,一看便知家世很是普通。主厅的灯还亮着,他知道,父亲还在等着他。

    “爹,我回来了。”

    “好,回来就好!千山,早些睡吧。”父亲转身准备走向西边的寝房。

    “爹……”齐千山有些犹豫。

    齐父转过身,诧异地看了看齐千山。“嗯?”

    “我……我今天遇到秋月小姐了……”

    “什么……”齐父愣在原地。半晌,缓缓踱回,坐下。

    “秋月小姐现在怎样?”

    “不太好……在秦候的酒宴上,她……舞剑给几位将军们助兴。”

    闻言,齐父不再说话,沉默许久,轻叹一口气,再次站起来,缓缓踱向西边。

    刚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没回头,轻声对齐千山吩咐说:“你要多看顾着一下秋月小姐,别让她被人欺负了去。”

    听到父亲的话,齐千山的心似被深深刺了一下,他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这边绿云回到乐营后,姑娘们把消息很快传开了,营里的姐妹们都争相来给绿云道喜,祝贺她终究是出了这乐营,可以过一段安稳的日子了。

    秋月没有太多心思与大家虚与委蛇,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房间。

    她躺在床上睡不着,将在马车里想了很多遍的事情,又翻来覆去想了很多遍。徒劳地发现,自己什么也想不明白,也没有任何人能够为她提供任何的线索。

    此刻,她突然无比痛恨起此刻的自己来。

    这两年在乐营,只顾着消沉,终日颓丧,只觉自己是这世上最惨的人。在这片井之间,磋磨了两年时光而无任何所得。自甘堕落,行尸走肉般地挨过了这几百天,而关于父兄当年的恨事,却未有任何的了解;对于这汴京城的情况,也一无所知;对于陈起已成秦候义子一事,竟毫无所知……要不是今日得见,恐怕自己就这样荒废一生,就这样带着父兄的恨事向黄土了吧?

    想来想去,秋月想明白了一件事。要想解开自己心里的诸多困惑,唯有让自己强大起来、让自己走出去。只要能走出去,深入贵胄权宦之家,探听消息的机会自然就会多起来。就如今夜一般,一场宴饮里,有着这么多的波澜消息。如若仍像过去的两年那样,将自己锁在这营里,接触的不过是些鸡零狗碎的低职下官,是些纯粹前来寻花问柳的浪荡子,是无法探得任何消息的。

    想想过去这两年,所谓的脸面,所谓的伤心,所谓的委屈,在命运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当命运的大浪忽地席卷而来,除了被裹挟,难道不能乘浪而上、踏浪而歌吗?

    想到这里,秋月忽地明朗起来。过去已经荒废了两年,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极度宝贵。她要用最快的时间,让自己成名。因为唯有成名,才能让这些达官贵胄趋之若鹜,才能让她获得更多的出入宴饮的机会,才能获得一点、有一点的消息,或者最终才能有彻底走出这西乐营的机会。而这样,才有希望解答她心里那许多许多的疑惑。

    既然四娘宽厚,使尽气力将她抬上了四大名伎之位。不妨就借这机会,让自己成为真正的名伎。秋月在心底默默下了决心。明天起,她韩秋月,绝不再行尸走肉般活着,一定要将当年父兄的事情弄个明白。

    斜月西沉,秋月才吹灭了灯,将将闭了眼,休息了片刻。

    第二日,绿云早早就起身,好好打扮了一番。秋月也没有睡沉,早早起了床。

    上午的西乐营是相对冷清的,姐妹们起床后,收拾妥当,都开始熟习自己的技艺。这在往常,是秋月所不屑的。但今天,秋月收拾利索,就去找了夏柳。

    夏柳善舞折腰,水袖甩起,腰肢柔软,盈盈软步,眉目含情,一首舞曲下来,常把男客们看得如痴如醉。

    秋月找夏柳,希望她能教自己学跳舞。秋月思忖,自己的剑式,毕竟是爹爹和兄长自小教大的,偏于实战,而非供人欣赏,故剑风刚劲有余而柔美欠缺。若想以剑舞之技傍身,就必得在柔美上下功夫,创出一派既具刚劲英姿又兼有柔美风情的剑舞,方能有出头之日。

    夏柳是个开朗活泼的姑娘,当营里其他人对秋月拜高踩低、尖酸刻薄、言语讽刺时,夏柳总是泼辣地骂开这些人。故而秋月虽是个冷淡、高傲性子,但对夏柳的态度终是不同的。

    今日秋月找上了门请夏柳传授技艺,倒是让夏柳吃了一惊。不过,夏柳的性子,也不过多刺听其中隐情。直接就开问:“你可想好了?你想学怎样的舞?”

    “想好了。学怎样的舞我不懂,但能柔美一些,这个方向总是不错的。”秋月最是喜爱夏柳这直性子,也不跟她绕弯子。

    “要想柔美一些,你得先从其他方面做起。一个姿态硬朗的人,是绝不可能跳出柔美的舞哟!你先从学习走路开始吧,学会扭动腰肢,步步生莲的走法。”夏柳俏笑着说道。

    “呃……行!”秋月咬咬牙,一口应下。

    于是,夏柳便拖了秋月,直接去到了姐妹们都在熟习技艺的莺草堂。这是一个宽大的厅堂,姐妹们有弹琵琶的,有弄古琴的,有跳舞的,有吹笛的,有鼓瑟的,有练曲儿的……好不热闹。

    被夏柳直拖了进来,大家伙都看着秋月。一时间秋月倒不好意思起来,往常这里可是秋月不屑一顾的地方。

    “姐妹们,秋月想学舞蹈了,先从姿态练起,今儿我带她进来先走走场,大家也多帮着她一点儿啊!”夏柳在威望甚高,一句话吩咐下来,大家都娇笑着附和了几句,也就各自忙自己的了。

    夏柳正式开教……

    她教秋月先微屈下膝盖,找一找借助前脚掌和小腿微微发力,再让身躯缓缓起来的感觉。“就像一朵花,缓缓苏醒的感觉。你先找找这种感觉。”

    说完,夏柳示范了几遍,就丢下秋月自己忙去了。

    秋月按照夏柳的示范,一点点练起来。但这动作,看似简单,实在难倒了秋月。她向来是流星般快步走惯了。现下忽然慢起来,一步拆开当做两步走,还要微微屈膝,再缓缓起来。练了几遍,秋月觉得自己似不会走路了。缓缓起身时,更是上身不稳,摇摇晃晃。

    这般尴尬练了个把时辰,终有些许模样。虽比不得夏柳那般似步步生莲,但好歹平缓娴静,自有了一番缓缓踱步、岁月静好的韵味。秋月高兴起来,便想着找来夏柳再看看,再指点一二。

    不想,一转身,她的眼角飘过厅堂一角,那个熟悉的眼神牢牢跟随她的感觉又出现了!

    她忽地回头,定定地看向莺草堂的东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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