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舒!坐正了!笔握好!为人要有规矩,写字得有方圆!”

    顾舒小鸡啄米似的脑袋骤然抬起,狡辩道:“祖父,阿舒明明坐得很正了。”她深棕的双眼往右边一瞥,祖父的戒尺就在头顶上悬着。

    “在祖父面前还要耍小聪明?你看看这个‘君’字,横不像横撇不像撇,怎么能叫字呢?阿舒啊,我顾家如今只剩你一个,不是祖父为难你,写不好字如何定得了性?定不了性如何正得了身?正不了身如何……”顾彧摸着自己的山羊须,又开始了对顾舒的教导。

    “总之,今天这个‘君’字,你需好好地再写上两百遍,祖父回来检查。”

    话毕便吩咐家仆准备好朝服和象笏匆匆上朝去了。

    顾舒伸长了脖子,一看到祖父出门就甩了笔,利落地站起来,一心只想着找被顾彧藏起来的那堆土。

    顾彧对这个年仅七岁的外孙女严格也是有苦衷的。

    顾氏算不上人才辈出,但世世代代都是为官之人,先不论为官大小,就说这一代又一代的人辅佐君王,也算是半个世家。

    可到了顾彧的时候,只得一女,一身才华无处用。姑娘大了,嫁了个战功赫赫的将军,这桩婚事人人都赞不绝口,只有顾彧不太满意。

    果然,刀剑无眼,天妒英才,早早地便叫女婿去了。一个走了,另一个如何撑得住?挨不过冬,也撒手人寰了。

    顾彧至今无法忘记,乳娘抱着不过六个月大的顾舒泪眼婆娑地跪下时,女儿在病榻上望着自己:“阿……阿父,乐胥……乐胥不孝,今生再没有机会陪……陪着阿父了。可怜舒儿,又要阿父……一手带大了。乐……乐胥……下辈子再……还阿父的情……”

    她磕磕绊绊地讲完,像是散了全身的气,连眼睛都没阖上,便离开了。

    顾彧老泪纵横,从乳娘怀里接过外孙女。女婴脸上的红晕像是冬日里盛着雪的腊梅,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着顾彧,那一眼,跟孩提时的乐胥一模一样。

    天可怜见,顾彧的原配王氏生下顾乐胥就因大出血而死,他的宝贝乐胥,是他一手养大的。没成想啊,这孙女,竟也要自己一手养成了。

    自此,林舒便改了名,跟着祖父姓顾。而她的祖父细心照顾,事事亲力亲为,顾舒仿佛亲生的小女。

    而这“嫡出”的小女,却没有继承家里优秀的传统:爱读书。自顾舒三岁习字起,除了祖父生日外,就没有一次好好地坐下来读过书。

    但是顾彧明白,小姑娘聪明得很,就是贪玩儿,对读书没什么兴趣。

    文不行,那也不能武,他就这么个心头肉了,就算皇上同意,他也不会同意的。更何况朝廷没有女将的先例。那没办法了,只能让她好好读书。

    可顾舒喜欢什么?她喜欢玩泥巴。

    准确来说,是喜欢各种陶瓷。

    最喜欢素色的青瓷。青瓷温润如玉,青翠的色泽中带点黄色。顾舒不像别的小姑娘,喜欢大红大紫的东西,她觉得这种素色很漂亮。可好笑的是,她性格活得像个小男孩,顽皮得很,跟素色的东西根本不沾边。

    旁人见到了,经常冲着顾彧打趣:你这外孙女,像是个男孩儿套了个女孩儿的壳子。

    “越伯,你知道祖父把那堆土藏到哪里去了吗?”顾舒也不找,只是睁大眼睛盯着他,像是能从对方的眼睛里找出答案似的。

    被叫做“越伯”的管家笑吟吟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哼,就知道问你你也不会告诉我的。算啦算啦,我自己找找好啦!”小姑娘有些小脾气,嘟起嘴巴便跑开了。

    “小小姐别跑啊!家主说了!要青桃盯着你写完这二百字!别跑啊!”比顾舒大不了几岁的小丫鬟在后头追着她跑。

    虽说大孩子跑得快,可顾舒精啊!哪儿有窄位置往哪儿钻,半天下来,愣是抓不着她。

    “青桃姐姐!别追阿舒啦!阿舒写字你还要一直盯着!多累啊!你陪我找泥巴吧!我教你做陶瓷啊!”

    “不行不行!快写吧小小姐!青桃求求你了!你现在不写,等家主回了家,还是得写啊,凭白还得挨顿骂,多不合算啊!”

    ……

    顾舒最后跌了两跤,被青桃跟拎小猫儿似的拎起来,瞪着红红的眼睛,呼哧呼哧地喘粗气:“你放我下来!再来一次!我跑得肯定比你快!”

    “好了好了小小姐,这天塌下来都有你的嘴撑着,奴婢可说不过你。既然被我抓到了,那现在就写吧。写完就去找那堆土,成吗?”

    这下子是彻底没了辙,顾舒眨巴眨巴眼睛,神色悲怆地坐下来,认命地、沉痛地写完了。

    而顾彧呢?他老人家顶着宰相的名头,在朝中听着各部大臣议论国家大事。最近这最大的事儿便是被轩和侵扰了。文臣武将齐聚一堂,各有各的高见。

    总结下来就一句话:国家要钱有钱,要兵力有钱。

    好像自从这林大将军去世之后,南国的兵力就不断下滑。但也不是不能理解啊,南国作为一个水边的国度,富贾大商云集,本来就没什么人愿意打仗。

    你可也别说什么给重金,谁家没钱?家家都过着富足的好日子,顶多是钱多钱少的问题罢了。能好好地生活,愿意去过刀尖舔血的日子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当他焦头烂额地回到家里,看到顾舒写的字,才算是有点儿平心静气。

    “阿舒。今日习字便到此为止,你将功课温习一遍,待会儿再来教你剩下的。”他慈爱地摸了摸外孙女的脑袋。

    “祖父……等,等学完今天的功课,你能不能把我的土还给我?”顾舒的眼神有些闪躲,祖父不大喜欢她玩这个,但还是在生日前命人搜来了一堆好土。

    有传闻说,那山有灵,泥土肥沃,不论做什么都是好土。

    顾彧自然点头称好。接下来的两个时辰,小家伙为了那堆好土,一直端端正正地坐着。

    最后,顾彧从家门外把那堆土拿了回来。

    顾舒很是无语,果然,这叫人怎么找?把家翻个遍也找不到啊。

    但她还是很高兴,祖父能给她就很好啦,她还以为要央求祖父一阵子祖父才会板着脸说可以呢。于是她欢天喜地地接过土,跑去后院儿了。

    顾舒打开纸包裹着的土,和水、揉土、拉胚……她早就想好了,刚才看似端坐着写字,实际上一直在想要做什么样的胚子。她思考了很久,最后在花瓶和盘子里决定还是做盘子好了。

    她做的无用的美丽花瓶实在是有点太多了。

    到了吃饭的时候,顾彧还难得地问了一句进程,他向来不太关注这些,但是很相信自己的外孙女能做出好东西来。顾舒很是激动,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讲了好多,越讲越开心甚至手舞足蹈起来。

    看着她的样子,顾彧也忘了这样吃饭没什么规矩了,只是一直盯着雀跃的小姑娘。

    “夏天啊,真是一个热闹的季节。”越伯看着顾舒,突然来了一句。

    顾彧笑了:“是啊,热闹点挺好的。”

    窗外的鸟儿已经归巢,银白色的月光泻在树枝上,院外的池塘里蛙声四起,远处隐约的蝉鸣为它和声。

    第二天一大早顾舒就早早起了床,托小厮将胚子送到窑里进行加工。因为是第一次做瓷盘,她几乎是唠唠叨叨地送那个小厮出门。

    “小小姐,没记错的话,今天是夏十五吧?”青桃眨着眼睛,充满希冀地确认道。

    “夏十五?”顾舒一抬头,“今天是夏十五?啊……对啊!走走走青桃!我们上街!”

    每次过节的时候街上总是人满为患,而夏十五更是热闹非凡。这是百姓为纪念第一位皇帝而设立的节日,因此这一天往往比寻常节日要更热闹。

    街上,贩夫走卒们高声吆喝着,卖玩具的、卖熟食的、卖胭脂花粉的,再加上来逛街的公子小姐们,一时间,街上只看得见人头晃动。

    顾舒拉着青桃,灵活地穿梭在人群之间。吃美食,看表演,猜花灯,总之,不用念书的日子,干什么都是快活的!所以这一天过得飞快,一转眼已月上枝头。

    “我想要这把圆扇!青桃姐姐付钱吧。”顾舒直接松开了青桃的手,她向来是拍拍屁股走人,从不考虑付账的问题。

    “诶诶诶!小小姐等等我!别走这么快啊!待会儿青桃就该找不到你啦!”青桃急吼吼地掏钱,准备赶紧去追人。

    “你快点啊青桃!诶呦!何人撞我!”

    小姑娘摇着扇子蹦跶,正回头看青桃呢,直接撞上一个同样在扭着头跑步的小孩。

    “啊!啊!对!对不起!你,你没事?”来者操着一口非常蹩脚的南国话。

    顾舒揉着马上要开花的脑袋,从地上爬起来看着面前的男孩:纯黑色的双眸,长得像女孩子似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和小麦色的肌肤。

    很典型的北国长相。但这张“我是北国人”的脸蛋,却生着南国特色的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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