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晖将倾,阳光洒到身上却没有暖意,冬日的喀秋青,温暖是很奢侈的东西。

    日头干冷,鱼儿倒挺肥硕,结冰的叻海被凿出一块块钓洞。渔民们秋季就已储备好了冬日的香鱼,但冬钓也是一件美事。

    不过对于存粮不富裕的人家,这样的娱乐活动实在奢侈。

    冬日里日头短,不到申时便已日落西山,天骤冷,乡野小路铺了层厚雪,随着来往踩实压紧,滑成了一路的冰溜子。

    行人走上去容易打滑,顽皮的孩子却很喜欢在上面玩耍。

    路肩上,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围做一团,将一个身量瘦小的男孩围在中央,男孩跌坐在地上,抱着背篓,乌黑的瞳仁满是惊恐。

    “喂,你这样做什么,我们又不会吃了你?”最跟前的胖子蛮不讲理,伸手就要把男孩和他的背篓扯开。

    男孩不说话,缩身将背篓抱紧。

    比起周遭裘衣兽皮、束着宝珠银带的少年,他的衣服可以算得上“破烂”,只是一些旧年的兽皮或者鱼皮缝制而成的衣裳帽子,不少都打了补丁。

    他皱眉,浑身忍不住的颤抖,手下却仍旧紧紧的抓着背篓。

    “不就几条鱼吗,有什么可宝贝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咧?”

    一旁干瘦的眯缝眼生气的走上前,伸手就要夺走背篓。哪想到男孩抱的死紧,他半天既掐又打,都无济于事。

    眯缝眼生气了,向周围的同伴努努嘴,“还愣着干嘛,你们快过来把他拉开啊!”

    几个孩子凑了过来。

    人群乱作一团,众人纷纷伸手试图把男孩和背篓分开,拉扯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声,“都快住手,来人了。”

    眯缝眼还没来得及松手,就感觉自己的左肩被什么东西牢牢的抓住,随着他的挣扎肩膀却被箍的更紧,他还没来得及查看就发觉自己被牵拉着往后走。

    雪天路滑,他站不住脚,一屁股跌坐在路边的雪地里,摔了好大的声响。

    顿时,周遭的孩童爆发出巨大的笑声。

    眯缝眼是村东面白老汉的儿子,白老汉是村里打鱼的高手,在村里颇有威望。

    眯缝眼自然是仗着他爹的气势,在孩子堆里充当着“小头儿”的位置。

    这会摔了个屁股墩,丢了脸,整个人气不打一处来,爬起来就要看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敢这么欺负他。

    揪住他肩膀的铁爪后连着长长的绳索,灰黄色的绳索尽头是双厚实的貂皮手套,再往上,是一双浅色的眸眼。

    身形瘦削的女人分开.腿,弯着腰,整个人保持着可以随时爆发力量的姿势。她眸眼浅淡,头发由不同花色的发绳扎起辫子垂在脑后,舒展有力的肢体却又带着股漫不经心的懒散劲。

    眯缝眼看清来人后身体僵住,不敢再动,过度紧张以至于他再摔了个屁股墩。小孩们显然是很顾忌来人,这次连笑声都只是暗暗的低笑。

    被围在人群中的男孩抱起背篓朝着女人奔去。

    “阿妤姐姐,你山猎回来呐!”

    他在女人身边站停,挺着胸脯展示着篓子里自己保护到现在的鱼。

    “这是我今天跟恪叔补网,恪叔给的。”

    女人低头,浅色的眸眼和猫一样,在喀秋青的夕阳下折射出温柔的暖色。

    男孩篓子里的鱼,鱼眼浑浊,腮盖松弛,显然是有些不新鲜了,最早也就是今年的春鱼,因为藏在地窖里,鱼身上还有不少的冰碴子。

    年幼的小朝还没出过海,对识鱼的方式也记不太清,他现在只心熟怎么织鱼网和猎野鸟,于是便经常跑去村里出海的几个渔民家里,和女人们一起织网换取一些银钱和口粮。

    在喀秋青,如果家里没有能出海的男人,便也分不到每年出海打来的鱼,只能做些织网打铁的杂活计来赚些银钱。

    织网的大多都是些妇人,小朝年纪小,常常被诓哄着拿些不新鲜的鱼来当工钱。

    言妤没有多说什么,她帮小朝背好篓子,收了勾爪就要离开。

    眯缝眼被他的同伴扶起,死死的盯着两人离开的背影,走远了才不甘的啐了一声,“不就是打鱼山猎有点小本事吗,装什么装咧?”

    一路上小朝不停的踮着脚尖,试图窥探到言妤背篓里装着的是怎样回味留香的山珍或者鲜美肥硕的海味。

    他在路上想要开口问,但又下意识的没有询问,他想把这份惊喜的留在到家里,和阿嬷一起开心。

    喀秋青坐落在雪山脚下,是一片不大不小的村落,这里生活着以捕鱼山猎为生的叻什族。对于叻什族人来说,喀秋青是母亲,而庄严高耸的雪山则是庇佑族人的父亲。

    冬季的雪山危机四伏,族人们认为山中有圣灵沉睡,所以在隆冬时节只进行一次山猎和祭祀,也就是言妤此次的山猎。

    小朝的家在村尾的东北边角,家里只有年迈的阿嬷。

    在言妤没来到这个家之前,阿嬷和六岁的小朝相依为命,那时候她们没有冬粮一说。

    因为小朝年幼身子弱,家里没有人外出打鱼,她们只能靠着给出海打鱼的船队缝补鱼网来讨生活。

    直到言妤来到这里,处境才稍微好些。

    走到村尾的矮屋旁,小朝推开栅栏,院落内是两间不大不小的草屋,窗纸内透出鹅黄的暖光。

    一双苍老干枯的手推开木门,从屋内走出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

    “阿嬷,阿妤姐姐回来啦!”

    小朝扑过去抱住年迈的老人,言妤放下背篓,朝着老人的方向浅浅的勾起唇角。

    她生的白,打鱼三四年也没有像村里的男人一般晒的黝黑,反倒是皮肤像发着层光一样,健康漂亮。浅色的瞳仁平日里没有温度,笑起来时却多了几分纯真和温柔。

    “阿嬷。”

    她和老人说了几句话,便转身走到草屋边的地窖旁,拉开被棉布盖着的小地窖,将篓子里的鱼倒了下去。

    “阿妤姐姐,阿嬷说要你给自己留些,我们吃不了多少。”小朝从厨房蹦蹦跳跳的跑过来传话。

    “这次冬网打的多,我往家中已经去过一回了。”她解释道,说着将篓子底下的几张狍皮貂绒拿出来压在小朝手上。

    小朝先是震惊,而后小脸上便浮现出几朵璀璨的霞云,他有些歉疚的红了脸,比起喀秋青到处都能见到的鱼皮衣,这些狍皮貂绒可是稀罕物,在阿妤姐姐没有来到他们家的时候,他和阿嬷在冬夜里只能依偎着取暖。

    “阿妤姐姐,小朝也快要长大了,也能出海了,小朝和阿嬷用不了这么多的……”说着他拿出自己的背篓,小圆脸上笑容灿烂,“你看,小朝也能养活自己了……”

    言妤摸了摸他的头,眼神示意着在厨房里忙碌的阿嬷,对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等我走了再和阿嬷说。”

    小朝急忙道:“阿妤姐姐,阿嬷还说要留你在家吃饭咧。”

    言妤埋头把鱼儿摆放好,“再说吧……”

    小朝年纪虽小,却深刻的体会过言妤的倔脾气,他闻言便没有再勉强,垂着眉眼无奈的看言妤摆弄鱼儿。

    言妤带来的鱼是刚打冬网上来的,还翻腾着,十足的新鲜。往年阿嬷会做一大锅鱼汤,让他送到阿妤姐姐家里。

    “对了,阿妤姐姐,今年的鱼王是哪家捕到的,恪叔说,镇上的官爷重金求鱼王,就是想要看看我们喀秋青最大的鱼咧!”

    每次打冬网都会作比赛,比较的无非就是哪家第一个捕上了鱼、哪家捕上了最大的鱼之类。最大的鱼便是鱼王,而捕上鱼王的人,便是今年的“德玛齐”。

    在喀秋青,德玛齐的意思是幸运之人,渔民们会对他表示庆贺和祝福。

    前几年言妤刚打冬网时,她加入的队伍每次都能在前期轻轻松松的独占鳌头,当时年岁尚小的她就对于凿冰点和下网点有独特且精准的判断,不过却总在最后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德玛齐只差一步。

    除了有一年小朝大病,言妤捕到了族中前所未见的大鱼,成了德玛齐,之后,便杀了那只鱼王,给小朝吃鱼脑补身子了。

    “今年的鱼王……忘记了……”

    “阿妤姐姐,怎么可能忘记咧!这么重大的事,我听恪叔说可是赏千两银子耶。”

    小朝失落的垂头,“都快比得上旁边的悬赏令了。”

    言妤的动作停下,“什么悬赏令?”

    “恪叔说,好像是有犯人被押送到咋们这,结果在路上跑了,近来在镇附近的几个林子村子里翻天覆地的找呢。”小朝语气轻快,说到钱的时候,眼睛陡然亮了,“说是找到的话就是黄金咧!”

    “是什么样的人?”

    “好像是京城那边来的,八成是犯了罪的大官吧!”

    ——

    言妤回到家中时,天灰茫茫的,日头已经完全下山了。

    她背着竹篓走在路上,村落里,每家门前都亮着一孔鱼灯。

    鱼灯多是用篾子制成框架,然后糊上白纸在上作画制成,村里的小孩都很喜欢这种玩意,有些能工巧匠还能做出随风扭动的鱼灯。

    她的小房子在喀秋青的深处,紧靠雪山,比阿嬷家还要小些。不过对于她自己来说已经足够。

    门前用削圆了的木条子搭个框架,盖上几层鱼皮搭了个简易的棚,里面堆放着干燥的柴火木禾。

    一边的雪地上插着几根不同样的树枝,是族人山猎前的规矩。

    她推开门,铺着棉被兽皮的床上,鼓囊起一个小山一样的包。

    炉灶里只余下几簇微弱的火苗颤动着,似乎快要翁灭。她脱下身上的背篓和大衣,只穿一件小羊绒的短袄,蹲在炉灶边,用铁棍捣弄着灰堆。

    不一会儿,从灰堆中探出些势大的火苗,她将备在一边的柴禾木条轻添在上面,待烧旺时再压上几颗好炭。

    房间内的温度逐渐攀升,床上的“小山”似乎有了知觉,开始不断的挪动身体,不自觉的向火炉边上靠去。

    随着他的挪动,棉被兽皮被堆在靠墙的床边,“小山”从底下探出一张异常俊美的脸。

    火光影影绰绰映照在他脸上,言妤手下一僵,然后继续镇定自若的烧着火。

    只是今日的火,烧的格外旺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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