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春末夏初,下午四点依旧热度不减。

    百叶窗有些挡不住西晒的阳光,偶尔从窗外吹来一阵微风。

    张好风抬起左手揉了揉发酸的后颈,右手鼠标点击「发送」,把会议纪要发出审批。

    周围有同事正在语气强烈地沟通项目责任划分的事情,她没摘下耳机,会议录音还在放着,外面的声音闷闷的。

    办公桌上的座机突然响起,来电显示是领导林成。

    她伸手摘下耳机,听筒里林成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好风,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好风走进林成办公室,林成正盯着电脑皱眉,头也没抬:“你把项目进度跟我说一下。”

    “目前除咨询那部分有拖期以外,所有都按节点完成了。也都按IPD流程准备好了所有相关评审和过程文件。”

    她边说边走到办公室窗前停下了。

    林成背对着她,也不回头:“咨询那事我知道。这项目你给我看好了,老杨可能要走,估计会有点风波。”

    好风闻言一怔,老杨是目前她在跟这个项目的负责人。

    “好。”

    在这个项目中她是老杨助理,老杨是尊大佛,镇着一群大小妖怪。

    “老杨去面的我同学公司,可靠消息大约还有两个月时间缓冲。你用点心,好好准备。”

    林成见好风没声音,把椅子转过去,看着她说道:“怎么,你没信心?”

    好风回过神来:“我没问题,放心吧领导。”

    “领导什么领导,你什么时候怕过我?”

    两人一起笑了,林成又转了回去:“行了,你回去吧,之后有的忙了。别把你那没露过面的男朋友搞黄了。”

    好风的男朋友姜维,是高中的初恋男友,两人高考前分手。

    时隔六年重逢,姜维身长玉立,少年成人样貌比以前还要出色,又像高中时那样粘着追了她半年。

    她还是一头陷了进去。

    姜维做咨询工作,出差是工作常态,两人重归于好一年了,还没见过双方的同事朋友。

    好风笑了,伸手握拳:“面包和爱情都尽在掌握。”

    林成叫住转身要走的好风:“你确实是有男朋友吧?”

    好风一噎,翻了个白眼。

    没等说话,林成又说:“不是我说。”头往左边一歪,“那个屋成天八卦,大家都说没见过你男友,怀疑你为了婉拒相亲,骗我们的。”

    “大哥,你工作还不够累心吗?”

    林成叹气:“谁让我倒霉,是你师兄。每次回学校看老师,都被念叨多操心下你的人生大事。”

    好风白眼快翻上天了:“那我之前喜欢你的时候,你怎么不操心操心?”

    “行了行了,你快回去好好干活吧。”

    好风下班到家,早上起床匆忙窗帘都没拉开。

    即使隔着窗帘,橙色的阳光依然把屋里染得金灿灿的。

    姜维说晚上来接她吃饭,而在他来之前,好风觉得这种等待就像期末考试检查完试卷后剩下的十分钟,像周五下班前的半小时。

    像在那颗星球上,小狐狸正在等着小王子。

    好风拉开窗帘,打开窗户,风轻轻拂过脸颊。

    外面夕阳将落,槐树刚绿,树枝随风微微晃动。

    手机在她手里震动,屏幕上显示微信消息来自姜维:小风,下楼吧。

    她转身一把捞起椅背上搭着的黑色开衫,咚咚咚跑到门口,光脚往球鞋里一踩,一路小跑出了小区大门。

    这时天色已经略暗,车灯扫过行道树,光线明暗交错。

    她哼着歌跑过大门右边的两棵槐树,一步跳到马路边上,抬头就看到姜维笑着慢慢走过来。

    三十岁的姜维正好停在一盏路灯下,穿着黑色Polo短袖,身材挺拔,样貌不仅仅是端正。

    好风看着光拢在他周身,见他笑的十分好看,只觉心脏咚咚在跳。

    他对着好风张开了双手。

    一头撞进姜维怀里,好风笑起来眼睛弯弯,异常明亮。

    姜维一把抱起她,然后轻轻放下,拍拍背:“给你讲哦,我新发现家火锅,马上带你去。”

    “表现真好。”她蹭蹭他的胸口,又抬手摸摸胳膊,有些嗔怪:“你又穿这么少!”

    姜维笑笑没回答,牵起好风的手,往停车的方向走去。

    两人小步晃着,边走边聊,到了姜维车旁。

    风吹起来微凉,好风松开手上车,还有些担心姜维着凉:“你怎么不进小区啊?每次都停这里,走这一路又要给你吹感冒了。”

    姜维转身上车不忘申诉:“我哪有你说的那么羸弱。”又握住好风的手:“你不是说喜欢这条小路嘛?”

    好风眉眼弯弯:“那倒是,我确实超喜欢这条小路,尤其是槐花开的时候,没什么人,特别像在绿野仙踪里。”

    姜维笑了:“咱们一会儿就去绿野仙踪里。”

    好风忍不住晃了晃脚,没等转过街角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他瞥了一眼。

    “小孩子。”

    进了火锅店,店里绿植环绕,布置着各种高低错落的阔叶热带植物,不知从哪里传来若隐若无的水声,桌不见桌,人不见人,果然颇有些绿野仙踪的意味。

    服务员引着二人来到321桌,姜维照常坐在了对面,接过菜牌点菜。好风看他头也不抬,打量起周围来。

    这里被植物围成了一个单独的空间,桌边的一棵高高的龟背竹上挂了一个小竹牌,上面雕着“隐踪”二字。偶尔能听到隔壁交谈的声音,但看不到人影。

    是姜维的一贯风格。不说日料店,连以往去过的牛排店,烤肉店,甚至最热闹的烧烤店,也大都如此。

    高端,安静,不怎么见人。

    姜维刮了下好风的鼻子:“你想什么这么专心啊,我接个电话,一会儿就回来。”

    说话间锅底和菜品已经摆好,小料也一一排的整齐,木炭热量很高,锅底很快就开始沸腾。

    姜维确实一向知道自己的喜好。

    等的百无聊赖的好风又雀跃起来,夹起薄切的牛肉在红油锅里一烫,在香油蒜泥的碟里滚一下送入口中,香气妙不可言。

    服务员已经将烫好的斑节虾剥好壳,摆在盘子里。好风心想这正应配自己特调的海鲜味碟。刚要伸手拿起碗调个味碟,碗就被人从手尖拿走,姜维回来了,笑着说:“这些事什么时候要你做了?”

    好风也笑嘻嘻的:“是小的僭越了。”

    碗里用香菜、葱花、泰椒圈打底,浇上海鲜汁、香醋,撒一点红油和麻油,姜维熟练地把虾在碗沿码成一圈,放在好风面前。

    “这不是姜总吗?”

    好风下意识转头,手还保持着伸出去夹虾的状态,看清来人四十岁上下,头发理的很短,戴着一副银边眼镜,穿着白衬衫深色西裤,袖口挽起来,小臂肌肉线条清晰到有些拉丝。

    姜维站起来,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黎教授。”

    好风也跟着站起来,姜维搓了下手指,对上好风视线:“好风,这是黎参,晋大的物理教授,”又转头,对着黎教授说:“这是张好风。”

    黎参的目光在好风脸上停留了几不可察的一瞬,笑着点了点头,没等好风作出反应,就转头向右后方示意:“学院开完会,我们过来聚餐。刚洗手间看着像你,过来打个招呼。”

    姜维点头:“改天一起吃饭。”

    黎参告辞回去了,好风盯着他背影看了好一会儿,姜维没有注意到她的若有所思。

    斑节虾仍旧弯弯,好风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碗里的辣椒圈,看着姜维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一下又一下。

    她放下筷子,吸了口气:“你是不是有事。”

    姜维回过神来,脸上神色不明,很快回答:“没有,在想公司的事。你怎么没吃多少啊。”

    你说呢。这是第几回你没和别人介绍我了。

    好风心里已经在生气,但还是用了平静的语气:“我有事。你刚才怎么不介绍我是谁?”

    他的笑容带着无奈和不耐:“我和黎教授不熟,一时忘了。”伸过手来安抚地拍了拍好风。

    自然不熟,每一个遇到的人都不熟悉。

    好风低头没说话,不慌不忙地涮了两筷子肉,收拾掉一碗沿的虾,煮的软烂的响铃卷沾满料汁在口腔里别有味道,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把杯里没喝几口的啤酒一口喝掉,穿上开衫:“姜维,走吧。”

    外面天色已晚,几点星星挂在天上,风比来时凉了许多。好风此刻微醺,她想到以前看过的一句诗“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说不清为什么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悲凉感。两人一路无话,上车回程。

    上车后姜维拉过好风的手,略微用力握住,满是歉意:“对不起,今天公司有点事。都怪我,状态不好。”

    好风点点头,看着车窗外滑过的门市里的灯光,每一家都亮的一眼能看到室内的一切。

    她现在却看不清姜维,就像高考前他执意要分手,提出的理由让她不可置信:压力太大。

    可一路走了这么远,想象到以后两人在一起生活的样子,她还是不禁有些心软:“姜维,我跟你说,今天这事没两顿火锅三顿烧烤……”

    话没说完,突然被姜维打断:“你认识的吗?”

    副驾驶侧后方一辆白色奔驰好几次鸣笛闪灯跟了上来,姜维侧头看了一眼,立即松开了好风的手,摇下车窗。

    白车车窗也摇下来,司机是个和自己年龄相当的姑娘。

    好风想到:我三十岁了。

    不知为何姜维脸上的笑带着一点尴尬,对那姑娘喊:“你干嘛去?”

    姑娘没什么表情,声音温柔:“去亚太那个超市,你干嘛?”

    好风觉得姜维卡了一下:“我,我也去亚太。”

    姑娘点点头,两人几句话间,她也没看向过好风。只是摇上车窗,加速开走了。

    并没留下什么沉默的时间,也没留下提问的时间。

    “我老婆。”他声音干涩,又说了一遍:“我老婆。”

    手指在无意识地敲着方向盘。

    却好像一张大鼓在好风耳边敲响,她被震的四肢麻痹,大脑毫无知觉。听着好像不是自己发出的声音在说:“哦,你在前面把我放下。你去亚太吧。”

    姜维车还没停稳,好风就仿佛逃一般地下了车。

    她眼也不抬,一头闯进一家酒吧。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好风只听得“我老婆”三个字不停地在耳边重复。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躯体,也对周遭失去了感知。

    直到服务员轻拍了她一下,她猛然回神,这才发觉一阵猛烈的疼痛从心口那里蔓延开来,整个胸腔都闷疼不已。

    服务员又轻声询问:“顾客,请问需要点什么?”

    好风茫然地看着他,有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服务员推了推桌上的菜单,指了指桌角的呼叫铃:“您选好了可以随时叫我。”

    好风下意识地点点头,专心地看起了菜单,但每一个字都不认识。。

    “迷失海岸亡魂。”一杯酒推到好风面前,杯上氤着小水滴。

    她机械地抬起头,看到黎参不见外地坐在对面,“请你。”

    啤酒入喉似刀,冰凉的酒体划开了好风的胸膛,她感到不闷了,但却更疼。她虽天真,但是聪明。

    “你认识姜维老婆。”

    “一个教研室的同事。”黎参有些玩味地盯着她看,“你才知道曲如屏吗?”

    好风不言,把玩着酒杯,她觉得十分奇特。

    几个小时前她还被姜维抱住,半小时前姜维把她放在路边去和老婆逛超市,现在她和姜维老婆同事坐在一起喝酒。可她现在双腿沉重,哪也不想去。

    好风后知后觉才明白,她不过是个小丑,可她自己却才知道。

    真笨。

    眼泪不声不响流下来,她看着黎参,却笑了:“再给我一杯吧。”

    桌上的手机震动了,说不上是不是意料之中,是姜维:小风,到家了吗。

    “据我所知,他们结婚五年了,她毕业时候去相亲认识的姜维,两个人认识半年就结婚了。”

    好风把手机扣在桌上:“哦。”

    她不想哭,只想喝杯啤酒。她一杯一杯地喝,黎参看她一杯一杯地喝。

    黎参沉默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初中做过那个数学题吧?一个水管进水,一个水管出水,速度不一样,多久能把池子放满那个。”

    好风被他问突然,打了个酒嗝,眼睛里还蓄着泪。

    “我想知道像你这样一边哭一边喝,什么时候能灌满啊。”

    她闭上眼睛,眼泪簌簌地流下去。

    被黎参气哭了。好风想,她要是唯心主义者就好了,闭上眼睛就是天黑。

    眼皮上好像有光在流动,好风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家里床上。

    外面有车路过,车灯照进没拉窗帘的卧室,一闪过去屋里又恢复了黑暗。

    摸出手机,微信来自姜维:好风,早点睡觉。滑掉。

    还有应该是来自黎参的短信:小朋友,把你放下我就走了,酒醒你可别没记住。

    小时候学过一首张惠言的水调歌头,诗人说: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是他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她的好年华都和姜维在一起,但两次又都是他亲手摧毁,给她如画美烟,也给她风,给她雨。诗人还说只恐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怜。

    应该听张惠言的。这不值得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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