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好风站在万物奇遇Bar门口,店面墙深蓝的底色上是各种数学和物理公式,当中画了一个巨大的地球,远远看去公式就像是群星在闪耀。

    酒吧还没到营业时间,推门进去,老板靠在窗边的沙发里。

    屋里放着不知名的轻柔音乐。棕色沙发折射着温和的阳光,扶手上已经有了明显的磨痕,一只手指修长的手搭在上面,托着本书,空气中的灰尘刚落了一点在上面。

    黎参把书一合,眼角微弯:“看来你昨天没喝多。”

    好风坐下,甩给他一张名片,底色和酒吧外墙一样,上面印着“万物奇遇吧”。

    “我以为你让我来付昨晚的酒钱。”

    “那你可多心了,我不小心忘在你家的。”黎参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隔着眼镜目光直直对向好风。

    昨天没细看,他一双眼目光明亮,眼角微扬,长的倒是挺标志。

    “那自然是,忘在我鞋上,忘的端端正正。”好风低头躲过他的目光,伸手拿过那本书。

    山卡的量子力学原理。

    果然是学物理的。“介意我看看吗?”

    黎参做了个请的手势。

    书角磨起了些微毛边,但整本书保持的很好,看起来又旧又新。

    随便一翻,是全英文版,“All Is Not Well with Classical Mechanics”。经典力学并非事事如意。

    人生不也是吗。

    还是第一次,好风对物理有了好感。她又接着往下翻,手指滑过“The Double-Slit Experiment with Light”,凭着仅存的物理知识:“双缝干涉实验?”

    “对,光的双缝实验。”

    黎参盯着好风,“你相信未来能改变过去吗?”

    好风毫不在意的一笑:“虽然我物理学的不好,但民间科普看的多啊。你说的是量子延迟双缝实验吧?在光子出发后观测会改变光子原本的路径。”

    “但其实不是什么都没发生吗?物理只在最后一刻看看有没有观测者,然后决定干不干涉。这中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所以我不相信什么能改变什么。”

    黎参轻笑:“我可没搞懂这个。”

    好风把书放回桌上,抿了抿唇,眼睛注视着书的封皮,话却抛给黎参:“她是什么样的人?”

    “谁,姜维还是他夫人?”

    她猛地抬眼,不知这怒气是来自黎参的戏谑还是被那三个字刺痛了。只觉得两眼酸胀,再维持不住好的姿态。

    黎参轻叹了口气,说:“曲老师呢,温柔,顾家,和别的人,和你和我,都没什么不同。”可能他声音低沉温和,好风竟一时感觉自己的心没有任何情绪反馈。

    她听他说着,却走了神。

    窗外已经暗了下来,天空只有西边还有一缕橙色,往东一点点褪成粉色,紫色,最后和暗的天空融成了一样的深蓝。路灯“刷”地亮起来,照亮临店的这一整条街,人们三三两两,有的路过,有的走进了酒吧。

    还没几个客人。

    不知什么时候黎参结束了那个话题:“今天你运气好,赶上优惠大酬宾,有幸听我唱歌。”

    好风没来得及反驳,黎参就起身,到吧台后面拎出把吉他,往演奏区一坐,唱起来了。

    “你是那昨天的云,还是今天淋漓的雨。在告别了初恋的爱人还唱着曾经热恋的歌…”

    他的声音低沉,意外地好听。

    但是风景真差。

    好风边听歌边看着站在门前那盏路灯下的姜维。

    姜维和路灯真有缘,总有路灯为他出席扮演氛围组。

    他的背微驼,两只胳膊垂在身体两侧,低着头在发呆。过了会掏出手机,打了几个字。

    手机震动了:好风,我到了。

    她没动,又听黎参唱了首乱七八糟的歌,去吧台付了钱,慢慢走了出去。

    两个人找了家咖啡店坐了下来。

    姜维一双眼睛带着疲惫,哀求地看着好风,反而她坐立不安起来,不但有一种被爱人背叛的伤心感,还有一种背叛道德的羞愧感。

    还是好风先开了口:“你很喜欢她吧。”

    姜维声音低的有些听不清:“没有,相亲认识,我奶奶那时候生病了。认识半年的时候她提出来结婚,就结了。”

    话说出口很艰难:“你很爱她。”

    他的声音发涩:“没有,想让我奶奶去世前能看到我的小孩。还是没赶上。”

    好风看着那只手慢慢挪过来。

    “好风,你知道我是跟着奶奶长大的。”

    手覆在自己手上,她怎么也动不了,像被人念了咒语。

    算了吧,认了吧。

    姜维送好风回家,把她安顿在床上。好风有一种飘忽不定的踏实感。这是重逢之后她和姜维在一起的常态感,也是在发现他已婚以前就说不清楚的可怕预感。

    长大后和姜维在一起的张好风,是天真的张好风,也是没有完全表达自己的张好风。她害怕再次失去他,所以都是追随他的节奏,以免重走高中时两人分道扬镳的老路。

    而这一刻好风很踏实,知道他真的喜欢自己,知道他不会对自己不好,知道他能并且会处理好一切。

    她又觉得这踏实到底还是踏不到底,他们两个只有从前,没有以后。

    看着姜维,她眼睛愈发觉得疲惫,睁不开了。

    姜维握着好风的手,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小风,我一直会在你身边。”

    她踏实地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轻轻的脚步声,然后是关门声。

    好风没有醒过来,反而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了很久,好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梦里她每天走很远的路去一个地方,那里山青水秀,在山脚下有一片森林,沿河的地方是一片草地,上面缀着白色野花和各色的小蘑菇。这片草地仿佛发着微光,好风走到这里,就为了吃一碗饭。这碗白饭吃完,她就会死去,第二天又会复活。醒来后她又会不远万里走来这里,为了吃这碗饭。心里知道吃了就会死去,但还是每天都来。

    好风和姜维看似恢复了关系,像之前一样。一周约两三次饭,每天一早收到他的微信,以及晚上睡前必不可少的晚安。

    可她的心却不一样了。

    他们在一起吃早饭吗。他们会一起散步吗。他们晚上一起睡觉会手拉手吗。在每一分不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她都在想。

    她在等他回家吃饭吗。她在辅导孩子作业吗。她在想念他吗。在每一秒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她都在想。

    好风的心快撕裂了,但她舍不得。那是她从少年时期就爱的人,多年重逢,她还是一脚踏进去,深陷其中,逃脱不得。

    但是班还是得上。

    好风一早刚到办公室就被叫进会议室开会,老杨汇报完已近十二点,林成的问题还没结束。

    好风突然收到黎参的微信:今晚酒吧有个主题party<量子纠缠>,来不?

    -感谢,有时间就去。

    -遇事不决,量子力学。听过没?你来我给你讲讲课。

    她想了一会儿,指纹解锁,点开姜维的头像:晚上忙吧?

    姜维很快回复:是,你忙你的。

    “好风,这个文件你整理好,今天发给我。”

    林成说完,没收到回音,他抬头看到好风在盯着手机。

    又伸手在好风面前敲了敲桌子,“听见没,我今天就要。”

    好风终于回过神来,赶紧应声。

    出会议室时,林成回头低声说:“就剩一个月了,你多上点心。”

    “好。”

    好风觉得自己声音无力显得很不尽心,又大声加了句:“领导放心!”

    “你快好好干吧。”林成声音里有点笑意,已经走远了。

    跟在后面的老杨笑出了声音:“好风,你肯定没问题,林成肯定放心。”

    两人会心一笑。

    “等你结婚,一定要通知我。”

    好风感受复杂,又带着点伤感:“一定。”

    交完文件已经八点多,卸下力的好风坐在办公室发呆,突然想起黎参的邀请。

    可能因为黎参知道了这些不体面的事儿对她也没有什么歧视,也可能因为她太害怕回家自己待着了。

    好风决定马上就去。

    站在万物奇遇Bar门口,里面灯光柔和微黄,桌子都挪开了,腾出了一片空间,铺着地毯。大家三三两两地坐着,间或随手拿起酒杯喝一口,脚边还有光芒一闪一闪。

    黎参靠在吧台看着手机,白衬衫的袖子挽到小臂。他的脸在灯光较暗处仍非常清晰,身材消瘦挺拔,肌肉线条隐约可见。

    不在亮处却非常吸引目光。一个长发姑娘走到他旁边,指了指手机屏幕。

    不知道姜维在做什么。

    她掏出手机,想给姜维发个微信。

    这时黎参一把拉开门,好风手里被塞了一束小花:“今夜女士人人有花。”

    小小的洋甘菊枝上缠了几个小灯,原来是这个在发光。

    好风把它插进胸前的衬衫口袋,手机收起来。跟在黎参身后走进去,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坐在人群之间,她突然想起梦里的那片草地。

    她来这里,好像就为了吃那碗饭一样。

    黎参端了两杯酒,在旁边坐下,碰了碰她的胳膊。

    好风接过他手里的酒杯:“来上课了?”

    “哈,确实是要给你好好上一课。”他往左前方一指。

    姜维和曲如屏跟两个朋友坐在一起,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几个人一起笑了。曲如屏笑得往后仰去,姜维一把扶住她的肩,两人靠在一起,十分般配。

    还穿着情侣装。

    “我果然是为了吃这碗饭来的。”

    好风一口气喝下整杯啤酒,酒花进了气管被呛出了眼泪。

    “什么饭?”黎参正端着酒杯摸不着头脑,被好风劈手夺过去,仰头喝掉了。

    “大姐,那是我的酒啊。”

    酒顺喉而下,流进了好风的胃,流进了好风的心,最后流进了好风的胆。她感到胃里空空,心里空空,但胆子却是满当当的。她觉得还需要更多的胆子,以免在这里哭出来。

    她刷地站起来,引来了一片目光。

    好风只觉得无所畏惧,她拎着杯子径直走进吧台,扫过一排酒桶,瞅准一桶上标着「醉生梦死」,等不及接满就直接一饮而尽。

    吧台的服务员看傻了,任她在那里自接自饮。

    黎参回过神来,几步跨过来扶住好风,夺下她手中的酒杯。

    好风看见姜维站在那里望向自己。

    疼痛从心里一路上升,口中的酒咽不下去。她转过头,对着黎参一口亲上,酒悉数度给了他。

    然后被黎参扶着往后倒去。

    她想黎参一定没扶住自己,因为她感到自己在不停地下坠,被眼泪、疼痛和黑暗包围了。虚空中有光点在不停地闪烁,它们围着她毫无章法地胡乱旋转。

    “好像星星啊。”好风想着,然后彻底没入黑暗。

    好风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就像那个梦里,前一天千辛万苦地去吃了那碗送死的饭,然后第二天复活了的那个感觉。

    她鼓足勇气,睁开眼睛。

    桌子腿,凳子腿,人腿。

    左边墙上有个黑板,对面墙上有个条幅,上面写着大字:高一已经来了,高三还会远吗。

    一群人穿着校服围成半个圈,在忙活着什么。

    校服很丑,有点眼熟。

    一个屁股对着好风坐了过来,好风一手托住:“有人!有人!看着点!”

    屁股转过去,一张小小的圆脸上眼睛睁的溜圆,好风没等反应过来胸口就挨了一拳。

    “张好风你在那坐着干甚么?不是刚才副组长抽了给你吓的吧,你也太完蛋了。”

    “顿顿?”好风在思考着黎参家的酒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咋的,你刚才磕着脑袋失忆了?”小圆脸摸摸了好风身后的窗户,“也没碎,也没裂啊。”

    她看好风一动不动,又推了一把:“你别在地上坐着了,你想啥时候起来啊?”

    好风低头看看自己,也穿着那身熟悉而丑陋的校服。

    这是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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