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楼,乃是大梁文人墨客雅集之地,或煮茶品茗,或慷慨论道;若是官员欢会,举觞相和,亦有楼中雅伎抱琴而待,为之助兴。

    文人相和,则去琼楼;雅伎随侍,则在雅阁。

    今日的清风楼雅阁中,着实是来了几位贵客。

    朝廷派去地方的观察使,行御史之责,勘察地方吏治民情,任务繁重,任期一般是三年。

    这一次,却有了个例外。

    林氏独子林凤岐年少多才,出任淮阴观察使两年有余,未满三年,竟然已经提前完成政绩,快马加鞭回京述职。

    陛下对其大为称许,如今正是春风得意。

    而这位年少得志的俊秀郎君,端坐于绣阁之中,身侧却无任何一名雅伎随侍。

    原本用于放置琼浆玉露、推杯换盏的桌案之上,铺满了雪白的宣纸笔墨,还有林林总总的案卷奏书。

    这些,都是他任职淮阴观察使时收集到的,有关淮阴漕运民情之书。

    林凤岐的手指拂过这些纸张,轻轻地敲击在桌案之上。

    朝廷向来有向漕丁收税的惯例,可是如今京都调粮数量连年增长,漕运逐渐兴盛,人手不够,征收徭役成了扩充漕丁的另一种形式。

    再加上官吏对于运粮漕丁的层层盘剥,漕运居然成了民众之苦,而非谋生的机会。

    所幸,淮阴富商徐氏训练水手、鼎力支持漕运,还获得了朝廷的默许,以商人身份经营漕运商队。在徐氏旗下,旗下水手百姓颇为安然。

    只是,徐氏一己之力,能承担多少漕运之事呢?

    而徐氏女家主徐佩珩,也有自己的考量。

    二人同在淮阴有过几次交集,林凤岐尚未动作,她便已送了信来,邀君共议。

    信中还道,她早有此意,只是观察使一般在地方任期三年,徐佩珩没料到林凤岐只用了两年便提前离开淮阴。

    所幸她正好押粮入京,更有一位友人颇有见地,不如一叙。

    不知这位友人,又是哪位新晋的青年才俊。

    林凤岐抬头,便透过屏风,看见门外身影绰绰,一位头戴斗笠、身穿男装的女子身形悄然出现。

    徐佩珩为出行方便,惯爱做男子打扮,想必是她无疑。

    林凤岐微微示意,身边的亲卫萧辞归便抬手一挥,带着其余亲卫撤下。

    他拂衣起身,正要绕出屏风,却顿了一顿,微微蹙眉。

    连月不见,徐家主……身形好像变矮了几分??

    那人面容隐在斗笠之下,对还未来得及撤走的黑衣亲卫亮了亮手中印信,淡然道:

    “在下宋凌霄,与徐家主有约,特来赴宴,还请郎君引荐。”

    此次赴约,宋明意虽为了出行方便而着男装,但是并未打算继续隐瞒,而是打算表明身份,当面请罪。

    这位女家主十几岁便借机插手漕运来积攒声望,在争夺家主之位时横扫千军,一举夺权。宋明意相信,就算得知“宋凌霄”是女儿身,只要态度诚恳,那徐佩珩也一定不会介怀,还会大加赞赏。

    可是……

    眼前这个清峻挺拔的陌生郎君……是谁啊??

    一旁,林氏亲卫萧辞归的脸上写满了匪夷所思。

    宋凌霄是自家郎君的挚友,他岂会不认得!

    这是何人假冒?

    萧辞归的手已经放在腰间剑柄之上,却见自家郎君做了个几不可见的手势,投来一个不赞许的眼神。

    悄无声息之间,黑衣亲卫尽数退下,走时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空荡荡的雅阁中,唯余她与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郎君。

    房门关上的瞬间,宋明意下意识地绷紧身体。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陌生男人共处一室了。

    宋明意确定自己没有走错房间,难道除了她,徐佩珩还约了别人?

    既然到了这一步,就算遮掩也无用了。

    碍事的斗笠纱幔被一把掀开。

    宋明意露出真容,随手将其放置一旁,淡声道:

    “我并非男子,这位郎君,可以唤我一声宋姑娘。徐家主邀我赴约,我为行事方便,才换男装。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一室寂静,只有孔雀蓝釉篆香炉上的几缕轻烟缓缓盘旋。

    宋明意微微蹙眉。

    她自觉这番话说得挑不出毛病,总不至于是被她的女子身份吓到了?

    这时,宋明意才抬眸正视对方,正对上一张如画般俊秀温和的容颜。

    还挺好看,风姿特秀,气质超然,应该是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

    但不认识。

    宋明意又看了一眼,确认之后,飞速移开了目光。

    只听那位俊秀郎君犹豫道:“宋姑娘……可还记得从前?”

    什么从前?

    她向来不爱与人交游,何来从前?

    这话给别人听了,怕不是要浮想联翩。

    宋明意冷笑一声,刚要斥责对方出言无状,边听那人叹了口气。

    他收起刚刚意味未明的情绪,温文道:“记不起来也无妨。那便劳烦宋姑娘重新认识在下吧。”

    待听到“林凤岐”二字时,”宋明意差点撞翻了茶杯。

    此人姓名,可谓如雷贯耳。

    盖因其是宋凌霄好友,又是伯父宋熙极为赞赏的世家子弟,宋凌霄和宋熙每次吵架,宋熙必要说一说林凤岐近况,从前是说林凤岐写了什么文章,后来变成林凤岐完成了什么政绩。

    是以宋明意虽然没见过林凤岐,却每天都能听见他的事迹。

    一言以概之,光风霁月的君子楷模,所有世家子弟的噩梦。

    就在她离开宋府之前,宋熙还正在数落侄子:

    “林凤岐仅仅两年便完成政绩,提前回京。明明是同窗,你却到现在还是白身,凌霄,这样下去,你和人家的差距就越来越大了!”

    宋凌霄整个人都要跳起来:“什么,凤岐提早回来了?”

    宋熙冷笑一声,历数了林凤岐这两年的政绩,宋凌霄的关注点却完全跑偏:

    “天啊,这才两年,他干了这么多事?观察使任期不是三年吗,他怎么赶得这么急?又不是要去投胎!”

    宋熙被气了个倒仰,命人拉住准备冲出府门去寻好友的宋凌霄,约莫是要跟他好好说道说道。

    ……宋明意只知道这位兄长好友赴任他乡,万万没想到,他赴任的就是淮阴!

    原来徐佩珩信中赞赏的那位淮阴观察使,就是他!

    宋明意的冷汗已经要滴下来了。

    她、她居然当着兄长好友的面,自称是宋凌霄……

    不仅如此,还被林凤岐亲眼看见,自己偷拿兄长印信……

    还莫名其妙和徐氏家主有首尾……

    天啊,以他的君子品行,若是知道这个假冒之人就是宋凌霄的妹妹,他一定会告诉好友的!

    她脑海中飞速思考如何才能封了林凤岐的口,却听对方从善如流道:

    “好的,宋姑娘。”

    宋明意不可置信地抬眸。

    有人假冒他好友,他不关心的吗?

    这声“宋姑娘”实在是过于自然。

    许是她眼中的疑惑太浓,林凤岐居然又贴心地补了一句:

    “兄妹同心,不过是借了个名头,凌霄不会在意的。”

    这人居然猜出了自己是谁!

    宋明意脱口而出:“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假扮兄长吗?”

    “如果我问了,宋姑娘会答吗?”

    她当然会答。

    但不是真话。

    这林凤岐,倒是个聪明人。

    她岔开话题:“徐家主在信中同我说,林大人任职淮阴之时,曾收集民情,意在改漕。”

    林凤岐颔首。

    “为何?”

    她只是想岔开话题,好叫林凤岐无暇追究她假冒身份、挪用印章的事,没想到林凤岐当真肃容,认真地一一作答。

    随着他的回答,宋明意掩在桌案之下的指节蓦然收紧。

    此人所言,这与她当年与徐佩珩的去信,不谋而合。

    沿岸江民漕丁,一苦长途远航,二苦徭役漕税。

    宋明意曾向徐佩珩提出,将漕运航道分段、令各地水手各司其职,但是徐佩珩回答,如此必定要在各地设置转运粮仓,哪个州府都不想担这样大的责任,修缮保养又是一笔巨款,故此,各地推诿不成行。

    既然对于长途远航无能为力,那么,能减轻一些漕税也好。对于穷苦人家来说,几两碎银,就是身家性命。

    林凤岐……当真说到了陵江沿岸人民的痛处所在。

    她不由自主地问:

    “可是漕运是大事,必然有大支出。朝廷设置漕税又征徭役,本就是要把这种支出均摊到靠水吃饭的百姓身上,要让朝廷收回成命,那便要动国库,他们……如何能愿意?!”

    说到这里,宋明意惊觉自己话语有些过于尖锐,不知对方有没有听出其中流露出的怨怼。

    她偷偷望去,林凤岐却好似浑然不觉,只静静回答道:“不如,令各地各司其职。”

    “你的意思……是各地负担漕运支出,与水手征调吗?”

    宋明意蹙起眉头:“只怕到时,漕运的负担只是从运河两岸百姓身上,转嫁到了整个州县百姓头顶。”

    语调末位,已经像是轻叹。

    林凤岐对她的敏锐毫不意外,反而微微一笑:“各地还有盐铁之利,可以敷出。”

    盐铁历来官营,利润之大难以想象。

    大梁的盐铁,向来是由各州府自行炼制,然后盈利大部分用于地方支出,另一部分上缴国库。

    地方之于中央,是附属,是臣子,也是需要被牵制的力量。

    哪个州府敢说,他们的盐铁之利,全部如数充公,而没有丝毫挪用呢?

    又有哪个州府敢说,他们的盐铁之利,上缴国库之数远远大于留下自用的呢?

    世家子弟,京都官员,很难在这样年少之时就意识到地方与朝廷的微妙关系。

    只有林凤岐这样,亲自出使他乡,实地勘察漕运的人,才有这种可能。

    宋明意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这位年轻使君。

    一抹光亮在秀丽杏眸中转瞬即逝,片刻后,宋明意还是叹了口气:

    “盐铁之利,自然是很大,地方盈余完全可以覆盖本地漕费支出。正因如此,他们怎会放手,将如此横财拱手送出?”

    她赞赏林凤岐为民请命的心思,并不想打击他。但无人不逐利,这是真相。

    她幼年也生长在淮阴,淮阴陵江渡口,最最豪奢的花船之上。

    盐商与官员之间的行贿、商人与商人之间的算计、豪强之间的侵占……多少肮脏事,都在推杯换盏、醺然忘形之间说出口。

    花船是供他们耀武扬威的销金窟,娼|妓是只会媚笑的牲畜,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没有人会在牲畜面前谨言慎行。

    所有披着君子皮的恶鬼,都毫无顾忌地现了形。

    远远躲在船舱角落的孩童,将一切尽收眼底。

    宋明意垂眸,想起徐佩珩对这位使君的评价:清正高洁。

    可是,清正高洁的人,怎么能想到,地方官吏为了敛财能做出什么事呢?

    也许是她没有掩饰好神色。教人看破了几缕怅惘与悲伤。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为她斟了一杯热茶。

    林凤岐把杯盏送到她面前,含笑道:“他们确实不会同意动用盐铁之利。”

    “然后,他们就会退而求其次,同意在中转枢纽设立粮仓,实行节级运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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