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凤岐是想将宋明意当做妹妹看顾的,就如宋凌霄那般。

    ——在那个吻落下之前。

    宋明意还熟睡着,明明她平日里也一样安静沉默,可是此时却却在梦乡中多了几分林凤岐从未见过的安然,这才展露出与年纪相符的少女稚气。

    宋凌霄坦坦荡荡,可林凤岐与她毫无血缘之亲。

    有些事,宋凌霄做得,他做不得。

    见好友失态,宋凌霄抬头望去,奇道:

    “这是怎么了?——这是我亲妹妹,就是小时候,我也亲过她的!又没有外人在!”

    像林凤岐这样的楷模君子,说不定会劝什么“于礼不合”之类的话。

    当然,若是他真这么讲了,宋凌霄必然不听。

    整理好仪容后,林凤岐撇开视线,只道:“江上起风了,如今还未入春,宋姑娘睡在这里,容易着凉。”

    宋凌霄恍然大悟,依言把妹妹抱回柔软舒适的船舱中。

    接着,他又提了几坛酒出来为君满上,豪气干云:“喝!等凤岐出使淮阴那天,我们不醉不归!”

    只是,每次推杯换盏之际,佳酿都进了宋凌霄的喉咙。

    他伏案控诉:“林凤岐,你哪次都来这套,旁人醉倒一圈,就你还好好的!”

    林凤岐无辜道:“我明日可还要巡防呢,如何能大醉?”

    宋凌霄哼了一声。

    斟酌后,林凤岐问了一个一直留存心头的疑问:

    “花灯节时,宋姑娘为何……那样伤心,你知道么?”

    “伤心?没有吧,阿纯说是受了惊吓,我已经同她解释过了,这次花灯节上没有匪人,只是误会一场。”

    林凤岐蹙眉,重复了一遍:“受了惊吓?”

    已经月余,少女落在他衣襟上的眼泪早已消散,林凤岐却依然能清晰地回想起对方压抑至极的、无人知晓的哭声。

    “真的……只是受了惊吓么?”

    面对质疑,宋凌霄不满道:“阿纯亲口跟我说的,还能有假?总不能有什么隐情,是对着我还说不出口的吧。”

    酒过三巡,宋凌霄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你那天花灯节救了阿纯,她还没跟你道谢呢。过会儿等她睡醒了……”

    林凤岐说了什么,他听不太清,似乎是在说“宋姑娘不习惯见生人”“不必挂怀”之类的。

    宋凌霄皱眉挥手:“你哪里是生人!你和阿纯早见过面的,我当时还让阿纯拿你当亲兄长待,叫你哥哥,她非不肯!”

    “不过,花灯节那么多人,她怎么偏偏躲进你怀里呢?想必、想必是把我的话听进去了,知道你是可托付的。不过面皮薄,不好意思说而已……唔……”

    身侧,执着白玉杯盏的手一顿。

    迷蒙之际,宋凌霄恍惚听到有人问:“三年,是么?”

    “对啊……阿纯就算要嫁,也不能这么早就嫁!大不了,三年以后会试放榜,阿纯指哪个,我就给哪个套上麻袋……家世低点正好!家世低,能入赘……”

    清夜无尘,水天无际。

    至交好友早已酣眠,林凤岐将东倒西歪的酒器扶正,然后抬眸见江风吹起船舱帷幔,依稀可见一个熟睡的少女身影。

    帷幔随着风儿晃动,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复又将其拉紧。

    然后他移开视线,只见月色照水,伸手可掬。一如花灯节那晚,逐人入怀。

    兴许是被月色所动吧,少年郎君轻轻一笑,然后解下腰间佩剑,抱剑靠在船头,才微阖双目。

    一直守到东方既白。

    *

    曙光穿过船舱小窗,映在宋明意微颤的长睫上。

    时隔五年,她又在江船上醒来。

    宋明意一惊,抬头便望见随着江风微动的帘幔。

    这!只隔了几重帘幔,她就这样在船舱里睡了一整晚?若是有人上船来,江风吹起帘幔,岂不是看得清清楚楚?

    宋明意匆匆起身,抱起那团雪白狐裘,掀帘而出。

    一出来,便打眼望见宋凌霄斜依在旁,还正酣睡。

    想来是兄长守在外面,守了一夜吧。

    宋明意松了口气。

    甲板旁边的案几上,规规矩矩摆着好几坛荷风酒。想来是趁她睡着了,兄长无聊时自斟自饮。

    她正要把狐裘披在兄长身上,动作却一顿。

    那案几上的白玉酒杯,是两盏。

    宋凌霄是被推醒的。

    他费劲地睁开眼睛,正想嘟囔着让林凤岐别扰他,结果正撞见一副如冰似雪、眼底含怒的秀丽面容。

    他立刻酒醒了大半。

    宋凌霄仰起头,心虚地环顾四周,幸好船上再无人影,于是在宋明意质问“昨日兄长可是邀了外男”时,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

    “哪有哪有,不信你看!”

    宋明意冷笑一声,指着案上酒杯。

    宋凌霄:“……”

    他摸了摸鼻子,尴尬道:“昨日,恰好被凤岐撞见了……”

    然后立刻指天誓地:“可是没多久,我就把你抱进船舱里去了,然后才喝的酒!”

    眼见妹妹脸色越来越差,宋凌霄试图补救:“是林氏公子,林凤岐呀,我不是经常和你提他么?他又不是外人!对了,花灯节……”

    “兄长!”

    宋明意冷冷喝止。

    “不管他是谁,天下除了兄长与伯父,对我来说,皆是外男。兴许此人对于你来说是挚友,可再怎样,你也要记得替我避嫌。”

    宋明意原本是要点醒他,可是听到“除了兄长与叔父”之语,宋凌霄竟然愣了愣,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

    “原来在明意心里,哥哥这么重要……啊!”

    下一刻,宋明意怀中抱着的狐裘就狠狠砸在宋凌霄脸上。

    冷若冰霜的神色差点碎裂,宋明意气得双颊飞上红晕,头一次高声反驳:“我没有!”

    宋凌霄只见她飞快地从甲板跃下,吓得魂飞魄散,生怕妹妹落水。

    结果一转眼,宋明意稳稳站在码头上,如小兔子般快步向前走去,将乱说实话、不知羞的哥哥甩在身后。

    “明意,明意!等等我!”

    *

    兄长私邀林氏公子上船夜饮一事,宋明意并未再同他计较。

    因为不久后,便传来这位好友要赴任他乡的消息。

    送行当夜,宋凌霄大醉而回,甚至惊动了一贯不爱踏出院门的宋明意。

    她扶着神色迷蒙、难掩落寞的兄长回房,嘱咐小厮好好照顾。

    从宋凌霄房间离开时,无人看到,自家小姐手中藏了一枚印信。

    昔年宋氏遭逢大祸,后来族中痛定思痛,便私置了驿信机制,只有族中嫡系子弟可以调动,速度迅疾,且不为外人知。

    以宋凌霄大大咧咧的性格,恐怕连族中有没有私驿都不知道,更不要说动用这枚印信了。

    那不如,借她一用。

    宋明意握着印信的手,逐渐收紧。

    闺阁深深,漏夜沉沉。

    碧如在外间打着瞌睡,宋明意铺开纸墨,写下一封给予淮阴徐氏的信。

    春娘是漕丁之女,她的好姐妹——也是阿玉的母亲,亦是如此。

    阿玉的外公是江南人,熟悉陵江下游水文,却不知北方航道。好不容易做到一船漕丁的小头目,却因在临近长安时撞上暗礁、船毁粮沉,被问罪流放,死于路上。

    他的女儿沦为娼妓,生下阿玉后含恨而终。若不是春娘照应,恐怕他那沦落青楼贱籍的外孙,也要半路夭折。

    徐氏训练水手,运输漕粮,可是京都人口日益增加,漕粮运量年年上涨,徐氏能训练多少人才?

    哪怕是现在,徐氏也无法包揽全部漕运之事,遑论以后。

    何不让淮阴水手负责江南航道,北地水手负责北地航道,中途中转,各司其职?

    墨卷铺陈长桌,鲜红的印章印在末位,“宋凌霄”之名赫然在上。

    *

    景文二十一年,深秋。

    自她假冒兄长名义与徐氏通信至今,已经两年有余。

    那日之后,她很快便收到了答复。

    来信笔锋沉润,刚劲有力,全然不似出自女子之手,只有落款处昭示着,这是徐氏家主徐佩珩亲笔。

    徐佩珩回道,此事她并非没有提过。

    本朝漕运,用的是直输法,从江南直接运粮入京。虽然看似粗糙,但胜在简洁明了。

    若是改成节级运输,那么中转的各地必须设置粮仓,才能存放自前段航道而来的漕粮。

    粮仓一事,关系重大,牵扯到长安命脉和各州府。徐氏不过区区行商,实在是没什么话语权。

    但是,此封回信只是个开端。

    徐佩珩许是十分赞许这位远在京都的宋氏长公子,遇到漕运实事,居然还隔三差五来信,询问她的建议。

    而宋明意童年与漕船相邻,听多了漕民女儿的家苦,每每作答,必然从漕民角度出发。

    徐佩珩对“宋凌霄”越发另眼相待。

    最后一封信,来自于半月前。宋明意为了掩人耳目,每每都是隔些时日才去取信。

    空荡荡的闺阁中,她手指翻飞,快速拆开信封。

    信里前面还好,不过是同她絮叨,说这一任的淮阴观察使清正高洁,不仅督察吏治,还关心江南漕运,甚至亲自勘察。

    就是可惜,好官留不住,人家提前完成政绩,回京了。

    到后面,笔锋一转:恰巧徐佩珩也要押粮北上,半月后到京都,诚邀宋郎君相见。

    连邀约的时间、地点都贴心附上。

    正是今日,清风楼。

    宋明意霍然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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