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仪还是不肯认罪?”

    大理寺中,林林总总的卷宗堆满桌案。许如观听到来人回报,搁笔而问。

    来人正是大理寺司狱,赵七。

    赵七已在刑狱官吏中浮沉数十年,颇有名头。许如观看中他为人公正沉稳,特地将他擢升为大理寺司狱,众狱卒无不心悦诚服。

    赵七行礼过后,闻言摇了摇头:

    “此人一被审讯就要冷嘲热讽,只肯承认自己为弟行贿一事,其余一概不认,还一直试图攀扯他人。”

    许如观听到“攀扯他人”几个字后,不由得眉心一抽,冷笑道:

    “他惯是如此。赵郎君不知,昔日在清风楼中,他还想污蔑女商与官员……私相授受。呵,人家为民生奔波,他只看到对方是个女人。如此小人,许某耻与之同朝!”

    赵七回忆了一下:“为民生奔波的女商?难道是徐……”

    许如观一顿,忽然反应过来事关女子私隐,及时打断了赵七。

    他尴尬地清咳一声,又道:“他不认罪也无妨。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等到铁证如山,他嘴硬也无济于事。”

    赵七眼前一亮,许如观道:

    “我查到周仪与闽州刺史素有往来,有书信为证。赵郎,不如从资财入手……”

    话音未落,却遥遥传来突兀的男声:

    “许大人不必费心了!”

    闻声,许如观神色瞬间转冷。

    来人身着绯红官服,比之大理寺丞许如观身着的深绿官服要高出二阶以上。

    大理寺司狱,实则也不过一介胥吏而已。赵七心如明镜,恭敬地向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行礼。

    许如观却并无任何向前迎上的动作,只站在原地,拱手示礼道:

    “少监大人。”

    赵七尚未直起来身,眼角余光瞥见自家大人不肯稍稍或弯的脊背,默默叹了口气。

    许如观自入仕以来,不肯曲意逢迎,亦没有拿钱财打点疏通,与温麟、温敬素来不大对付。

    如若不然,以许郎的才学又怎会只屈居六品?

    赵七在心中摇了摇头,正在盘算如何替许郎打圆场,却发现温麟今日似乎心情不错。

    “许郎近日安好啊。”

    温麟微笑着,甚至在过路时顺手虚虚扶了一下赵七。

    赵七立刻露出一个诚惶诚恐的神色,识相地起身向后退了几步。

    温麟便满意地走了过去。

    许如观皱起眉。

    他年少入仕之际,意气风发,为某事向前来奉旨督查办公的温麟秉公驳论了几句,下了温麟面子,自那时后温麟便明里暗里给他下了绊子。

    许如观也硬气,不肯低头,一直到了大理寺中,大理寺少卿怜他遭遇与才学,才将他升为寺丞。

    今天温麟这是转性了?

    “本官奉圣上口谕,特来审讯。周仪在你手下不肯认罪,却不堪圣上天威,已经尽数招了。”

    许如观:“已经?招了?”

    两个词语,咬字极重。

    大理寺上上下下都没听到半点风声,温麟是怎么进的大理寺狱,见的周仪?

    温麟笑道:“是呀。”

    许如观下意识向赵七看去,赵七立刻对许如观微微摇头。

    许如观硬生生忍住了对温麟“私入大理寺狱”“何以证明圣上确实下了口谕”的质问。

    温麟见许如观脸色几变,凉凉道:

    “许大人,最近倒是识相了许多。不如将你的经验多传授传授,我看啊,大理寺狱中的狱卒也得好好学学。一介小卒,竟然也敢拦奉旨出行的四品官?那小子叫什么来着,似乎叫陈三郎……”

    “温大人教训得是!”

    赵七倏忽俯身请罪:“在下赵七,大理寺司狱,管教属下不利,使小子无状冲撞了大人,必定重罚!”

    温麟本是要对许如观借题发作,被抢了话后,他低头睨了一眼单膝跪地的赵七,冷笑一声后拂袖离去。

    被许如观扶起时,素来沉稳的赵七额上冷汗已经渗了出来。

    被温麟点名的陈三郎,是赵七好友之子。好友曾与赵七同为胥吏,却在一次追捕犯人时丢了性命。好友的两个女儿已经出嫁,唯有一子,赵七便将其带在身边教导。

    他抓住许如观的手臂,快速道:“许郎君,三郎这小子太认死理,必然是说了什么得罪人的话,我……”

    许如观却道:“不必担忧。”

    他望了一眼门外,声音沉沉:

    “温麟已经拿到他想要的了。”

    *

    “温麟奉陛下口谕审讯?”

    林凤岐挑眉,望向昔日同窗。

    许如观道:“不仅如此。我看了周仪供词,说是闽州刺史之子昔年在京都求学,与周仪有私交。于是闽州刺史便借了这个关系,以周仪这个京官牵线搭桥,贿赂吏部官员。闽州地处海港,若是有心搜刮,海内外的奇珍也不在少数,是一笔巨资。”

    如此一来,周仪贿赂越平侯的资财出处也说得通了。

    “温氏动作倒是快。你我原本推测,考绩行贿之事与或许与他们有关,现在他们撇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吏部人人自危。”

    林凤岐道:“现在吏部其余官员可以放下心了。陛下已经下旨,与周仪、闽州刺史勾结之人为吏部考功郎。革去官职,下狱抄家。”

    许如观惊道:“这么快?”

    林凤岐示意他去看尚书省内堂:“刚下的谕令。”

    必然是温麟审问过周仪之后,立刻将供状呈给了景文帝。

    许如观道:“吏部考功郎油水这么大?那般巨资,他家放得下吗?”

    林凤岐笑了笑:“那便看抄家后的情状了,狡兔三窟也有可能。更何况,吏部考功郎自己也要疏通朝廷关系,他经手的财物流向何方,尚未可知。”

    许如观听出了林凤岐的言外之意。

    他忍不住道:“你还是怀疑温麟温敬?”

    林凤岐摇头道:“并无实据。如今陛下已经为此事定论,如观,即使你身在大理寺,也不便再深究了。总之,除去周仪和一个贪官,也算是为闽州漕丁人民做了些实事。”

    许如观知道林凤岐在提醒他,莫要逆了君意。纵是如此,也仍不免叹了口气。

    “凤岐,温氏父子受贿多少次,朝中所有人心知肚明,陛下偏要保他……”

    林凤岐开解道:“兴许,陛下是不想让朝野生变呢?毕竟想调回京都的人太多了,身在京都想捞油水的人也太多了。如若细查起来,你们大理寺狱装得下么?”

    对方语气特地带了几分戏谑,许如观也就一笑,顺势转移话题。

    几年宦海沉浮,许如观已经明白了许多道理。

    “恐怕你对周仪动手,不仅仅是为此吧?都说林氏玉郎处事温润,你们林家也素来以清正闻名,可是你这次居然来了一出借刀杀人,还是在元日宴上,简直是见血封喉。凤岐,这样狠绝,不像是你的作风。”

    林凤岐闻言只是一笑,抬手为许如观斟了一杯清茶。

    许如观又道:“是为了三年前的事?”

    正是元月,寒意未退。泛着茶香的温热白雾缕缕升起,教人看不清对面神色。

    “是他咎由自取,不该伤及无辜。”

    许如观第一次听到林凤岐的音色变得凛冽,不禁一愣。

    不过这寒意稍纵即逝,正是晌午时分,各官署都已准备了供给官员的会食,便于官员用餐后继续办公。

    许如观刚想告辞,林凤岐便起身邀他同行。

    许如观讶然道:“你新近成婚,也要去署内用餐吗?我以为你会归家陪夫人?”

    说罢,他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凤岐,好像自从你自淮阴述职回来,晌午一直在这和诸位同僚一起……”

    听说婚假时还回尚书省处理政务!

    林凤岐神情自若道:“政务繁忙,不必来回奔波了。”

    他若是回了府中,也是独自在别院。除了处理政务,似乎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许如观真心赞叹:“不愧是林氏玉郎,一心为公。话说回来,你这样,宋郎真的没跟你动手吗?他现在可是你大舅兄。”

    林凤岐:“……”

    许如观索性直言:“这样是不是不大好?政务再忙,也要回去陪陪新婚妻子。女子心思细腻,怕是会误以为自己被夫君冷落。你要是真批不过来公文,大不了就抱回家去批,至少要给妻子一个态度吧。”

    他真心实意担忧道:“不然宋郎真的有可能跟你动手。”

    林凤岐无言以对。

    林府里倒是有个被冷落的,至于是谁,那就两说了。

    许如观见林凤岐一时说不出话,只颇为尴尬默默饮尽了杯中茶,刚想说些什么,却有一林府仆从前来传信。

    “娘子问,郎君今日是否回府用餐。”

    难道从前也是这样,新婚妻子日日遣人相问,夫君次次拒绝??有这样关怀备至的夫人,凤岐怎么……

    许如观谴责的目光投了过去,却见林凤岐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仿佛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一样。

    他不禁弯唇一笑,刚想说什么,却又收了起来,回头望了一眼许如观,解释道:

    “如观所言甚是。我本告知过府内,以后中午不必为我准备餐食。可是新婚三月,家中娘子实在记挂……”

    很好,许如观懂了。

    许如观面无表情冲他拱了拱手,做了个告辞的动作,一个人去了官署公厨。

    林凤岐凤眸弯弯,真心实意道:“多谢如观。”

    许如观不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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