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当日,丰绅殷德在皇宫当值。

    刚巡查到文华殿附近,手下人传来消息,说是公主出门逛灯会,途中不知去向,吓得他手中短刀差点脱手,连忙下了职,安排所有家仆都散出去找人。

    终于在他赶到灯会长街口时,有下人回报说公主殿下正在风月楼打架呢。大约是有个姑娘被赌鬼爹卖了,大哭大闹的时候被公主瞧见,二话不说跟着去打抱不平了。

    丰绅殷德这才把高悬的心放下,连带着脚步都放缓了些。

    一向贪玩的公主殿下许久没有“闯荡江湖”,此刻估计正在行侠仗义的兴头上,去得太快,反而惹她不高兴。

    手下见他不慌不忙,含蓄提醒万一公主所有损伤,恐会惹来圣上降罪。

    “凭她的身手,你还是担心担心风月楼的人。”固伦额驸露出笑容,语气里甚至有些隐隐的得意,“大内侍卫在她手上都讨不了好,何况那些市井混混。”

    风月楼大堂一片狼藉,七八个小厮散落各处,捂肚子的捂肚子,抱头的抱头,一时间哀鸣遍地。

    老鸨躲在柱子后面,瞪着站在大堂中间威风凛凛的陌生姑娘,又气又急又怕。转头跟另一端的龟公对了一眼,示意他找机会脱身去找报官。

    龟公点点头,后撤几步,压低身子往门口小跑过去。

    丰绅殷德刚巧也到了,扫了一眼店内情状,便知和孝没有暴露身份,还算留了分寸。长臂一横,拦下了龟公。

    龟公被眼前陡然出现的手臂吓了一跳,回过神见是丰绅殷德,立刻如同见了大救星,抱着他的手臂开始告状:“丰绅公子!丰绅公子救命啊!有个泼妇砸咱们场子!”

    泼妇?丰绅殷德差点没憋住笑,抬眼与“泼妇”的目光撞了个正着,赶紧收了表情,甩开龟公的攀扯,大步走到和孝身边,俯身至她耳旁。

    “你也不想丢你皇阿玛的脸吧。”丰绅殷德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音量提醒她,“接下来,听我的。”

    和孝心知他说的对,毕竟公主进青楼于皇家颜面有损,她也是想到这一层,一直都没有表明身份。再到后来事情闹得有些大了,自己不知如何收尾,确实也是有点懵住。

    这会儿收尾的人来了,免她苦恼,于是再不甘心,也只能点点头。

    丰绅殷德唇角微扬,对小公主难得的乖巧十分满意。

    “这是我……咳……”丰绅殷德直起身子,指着和孝,手指虚点两下,“是我嫡亲的表妹,你们好大的胆子,敢跟她动手。”

    此话一出,原本就被两人熟稔行为搞得摸不着头脑的老鸨和龟公霎时瞠目结舌,面面相觑一瞬,立刻下跪告饶,抖若筛糠地说着自己有眼无珠不识贵人多有冒犯还望恕罪……这场面,若说丰绅殷德是青面阎罗怕也是有人信的。

    行了行了。丰绅殷德叫停他们。

    本来这事儿就打算大事化小,他也没想追究什么。当下赔了些银子,收下俩搭头又一通再造父母之类感恩戴德的言辞,正打算离开,感觉自己的袖子被扯了扯。

    “又怎么了,十……十小姐。”他拖长了声音揶揄。大约是此情此景令他想起若干年前,幼稚小公主初涉江湖,伪装身份或穷困落难之时,他为之托底也是极为顺手。

    和孝朝着一旁使了个眼色,丰绅殷德看过去,一个衣衫陈旧的女子缩在角落,双臂抱膝,眼带泪光。想必就是和孝要救的那个姑娘。

    “那姑娘我买了。”丰绅殷德踢了踢还跪着的龟公,又丢了一贯钱给他。

    “诶诶诶!”龟公缓过神,干瘪的脸立刻堆满讨好的笑,“您要是看上了,直接带走。我这儿还有些更漂亮的,一定合您的口味!”

    这些平日里常听的话突然有些刺耳,丰绅殷德不自觉往身旁的和孝那儿瞟了瞟。

    和孝仰着脸直勾勾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全是揶揄坏笑。

    他不自然地咳嗽几声。

    和孝差人送姑娘回家之后才跟着丰绅殷德坐上马车,行至途中,又突然想起那个赌鬼爹,差点要跳车跟去姑娘家里,被眼疾手快的丰绅殷德一把按下。

    “小祖宗,你安生点吧。”丰绅殷德真不知她哪来这么好的精力,这都半夜了还不知疲倦,“我会安排人找个什么由头把她那个爹抓进牢里好好管教一阵,你放心吧好吗。”

    和孝觉得也是个法子,这才真正安心下来,靠着软垫琢磨回府里吃些什么宵夜。

    小公主终于安静了,丰绅殷德谢天谢地,放松的视线四处游弋,在触及到白皙手背上一抹刺眼的艳红时停了下来。

    “你受伤了?”听起来是疑问句,其实是提醒。

    “没事,被他们那刀震的吧……”和孝低头看了一眼渗血的虎口,不以为意,接过丰绅殷德的手帕,胡乱擦了擦,“说起来要不是你那把匕首丢了……”她猛地打住话头。

    满人习俗,两家定亲,男方需先送一礼,视为定约。于是在皇帝亲赐婚约满三年之际,和珅以额驸名义送进宫一把匕首,那匕首与丰绅殷德的随身短刀是一对,一大一小,由同一块玄铁所制,锋利非常,坚不可摧。

    她生性好武,因而对那把匕首十分喜爱,只是当年外出游历之时,不慎被夺,从此不知去向。

    旧事重提,容易伤情。和孝遗失匕首的江南,也是丰绅殷德邂逅佳人的江南。

    “怎么了?怎么突然不说了?”丰绅殷德不识趣地追问。

    和孝猛不丁地被人从繁杂往事中拽回来,抬眼见对方神色如常,仿若浑然不知。

    明明心有所念,何必装得如此天衣无缝?又或是真的早已忘却,只剩自己被甩在往日洪流中不得脱身?

    她忽觉得憋了一股气的烦躁,那一瞬间,锐利的言辞从胸腔张牙舞爪地涌向喉咙,只想狠狠划破眼前这张看似平静的面具。

    “哦,没什么,我是想说当年你家送的那把匕首真是神兵利器,可惜下江南的时候丢了,也不知陈文静如今在哪儿,会不会有缘找到它。”

    和孝终于提及旧人名字,用了尽量漫不经心的语气,只是手上的帕子叠了又叠。

    出乎意料的是,丰绅殷德恍若未闻,只是垂眼沉默着,叫人看不见他的表情。

    马车里霎时静得可怕。

    和孝原以为这番挖苦能让自己获得快慰,可事实是,没有。她不仅没有半分高兴,甚至有点委屈,这点委屈随着丰绅殷德的沉默越来越浓重。

    不能在丰绅殷德面前丢脸。和孝咬着牙想。于是在自己被这股莫名的难过情绪打倒之前,她挺直脊背,将脸别向另一边,沉声下逐客令:“你走吧,今晚我回宫里。”

    丰绅殷德这才抬眼,瞧着小姑娘紧绷的侧脸,欲言又止。最后道了声是,掀帘下车,站在道旁目送马车朝着紫禁城方向走去。

    马蹄声嘚嘚,在长街夜深时刻,清晰可闻,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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