厝薪于火
乾隆五十七年。
和孝固伦公主有孕。
一日，丰绅殷德梦中有金色麒麟踏云而来。醒来便与和孝商议，孩子出生后取名萨彬图，满语麒麟之意。
和孝问，你怎么就确定是个男孩儿？
丰绅殷德将梦中景象兴致盎然地复述一遍。
他的眉目间漾着难得一见的温柔光彩——这世间即将有个生命因他而来，以一种完全纯净的状态，延续他这复杂斑驳的一生。这种感觉很奇妙，让他有些难言的欢喜。
和孝听完，歪着头思索片刻，点了点头说：“男孩也不错，这世道，男人的天空总归更高更广一些。”她轻轻笑了笑，带点自嘲的意味。
丰绅殷德从自己的满心欢喜中抽离出来，看到情绪明显不高的小公主，一时无言。局促的视线绕着屋子走了一圈，窗台上的马蹄莲花叶枯败，令他眼前一亮。
“明日我带你去围场打猎好吗？”他伸出手，原想摸摸眼前人的头发，中途想起对方的尊贵身份，手指顿了一瞬，转而去扯她的衣袖。
小公主霎时眉眼上扬，正要雀跃出声，又听固伦额驸接了一句：“不过你不能骑马，不能猛跑，我跟着你，注意身子。”
小脸又暗下几分，但总比不能出门好，于是也顾不得这条件那条件，和孝狠狠点头。
可惜她没等到。
次日一早，丰绅殷德被和珅派去浙江，说是有要紧的公务。不过也是从那天起，日日都有新鲜马蹄莲送进公主府中。
丰绅殷德赶到浙江曾府时，整座宅院已是血气冲天的光景。
夜色浓重，灯火昏暗，从门到柱至檐廊，尽是刀砍剑劈与鲜血喷溅的痕迹，血迹蜿蜒汇如小溪；尸体横陈堆叠，其状可怖，甚过地狱。
他艰难举步往里走，已有十余具尸体被拖拽至大堂，等待与这座精巧华丽的府邸一同付之一炬。
丰绅殷德替父亲收尾过许多见不得人的事，但这是第一次，直面如此残忍。
他甚至有一瞬站不稳脚跟，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冤魂恶鬼裹挟着堕进无间地狱。
只是因为拒绝交帮费，竟要如此赶尽杀绝吗？这是第一次，他想要质疑他的父亲。
伪装成山贼的帮派人还在各个房间搜刮财物，为首的男人见丰绅殷德亲自前来，立刻迎上前点头哈腰。
丰绅殷德强压着心中不适，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又没了声音。是啊，他能说什么呢？事已至此，他是能起死回生，还是能报官抓人。
父亲教育他慈不掌兵，善不为官，所以他从来就在这条船上，做着无德无良的同罪之人。
最终，他只挥了挥手，一言不发地将人遣开。
刀剑曳于地，叮当作响，拖拽尸体的脚步凌乱，呼喝交杂……丰绅殷德走到偏僻侧院，背过身去，不忍再看。
院子角落堆放着一摞干柴，于黑暗中突然发出细微声响。他猛地一惊，屏息凝神，脚步放轻，缓缓靠近。
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是个年仅四、五岁的幼童，被一年轻妇人按在怀中，死死捂住了嘴，脸上泪痕斑斑，害怕地瑟瑟发抖，甚至忘记了挣扎。
丰绅殷德心头一震，又看向那位瘦弱的妇人，容貌姣好，衣着凌乱，大约是睡梦中被惊醒，带着幼子躲避至此。
妇人此刻惊惧非常，涕泪横流，疯狂摇着头向他无声哀求。见他没有迅速给出反应，又指了指幼子和自己的小腹，更加猛烈地作起揖来。
丰绅殷德这才注意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刹那间，他想到了和孝，想到自己未出世的孩子，踏云而来的麒麟萨彬图。不由得喉头一哽。
他正思绪万千，那个帮派头子又走过来，恭敬地弯腰行一礼后道：“公子，一切准备好了。”说着，将手中火把递给他。
丰绅殷德回过神，不动声色地轻移半步，立在干柴堆前面，挡住了来人视线。
火焰在眼前跃动，院外火把们蓄势待落。
他没有接过或拒绝，而是自袖中缓缓掏出一块绢帕，掩在鼻前，像是嫌弃刺鼻的血腥味儿。
“这宅子瞧着甚是豪气，一把火烧掉岂不可惜？”垂目片刻，丰绅殷德状似漫不经心地指点，“你以山贼口吻留下些警告之语，藏于不显眼但易找之地，官府自会信以为真。过些时候再花点小钱就把这凶宅买下，不就明正言顺？”
男人听完，觉得这法子还能便宜赚个宅子，十分划算，于是眉开眼笑地应下，转身安排人把火把灭了，直接撤离即可。
等男人走出院子，丰绅殷德略略松了口气，瞥了一眼身后的柴堆，眼神复杂。随后，摘下腰间一个金丝绣线钱袋，朝里一扔。
他不愿再看妇人和幼童面目，留下钱袋之后，也快步走出院子。
“走，本公子请你喝酒去。”一把揽过还打算进院子查看一番的男人，丰绅殷德又招呼着最后剩下的几个人，“快走吧，今儿兄弟们不醉不归。”
清朗的月光落在幸免于大火的宅院之中，满地白霜染了血色，寂静如死之间，年轻的妇人带着幼子拼命往城外跑去。
名震江南的富商曾氏，一夜之间惨遭灭门。
这夜，远在京城的和孝惴惴难眠，索性起身坐在廊下，看了许久的月亮。隔日，大病一场，缠绵数月。
和孝固伦公主有孕。
一日，丰绅殷德梦中有金色麒麟踏云而来。醒来便与和孝商议，孩子出生后取名萨彬图，满语麒麟之意。
和孝问，你怎么就确定是个男孩儿？
丰绅殷德将梦中景象兴致盎然地复述一遍。
他的眉目间漾着难得一见的温柔光彩——这世间即将有个生命因他而来，以一种完全纯净的状态，延续他这复杂斑驳的一生。这种感觉很奇妙，让他有些难言的欢喜。
和孝听完，歪着头思索片刻，点了点头说：“男孩也不错，这世道，男人的天空总归更高更广一些。”她轻轻笑了笑，带点自嘲的意味。
丰绅殷德从自己的满心欢喜中抽离出来，看到情绪明显不高的小公主，一时无言。局促的视线绕着屋子走了一圈，窗台上的马蹄莲花叶枯败，令他眼前一亮。
“明日我带你去围场打猎好吗？”他伸出手，原想摸摸眼前人的头发，中途想起对方的尊贵身份，手指顿了一瞬，转而去扯她的衣袖。
小公主霎时眉眼上扬，正要雀跃出声，又听固伦额驸接了一句：“不过你不能骑马，不能猛跑，我跟着你，注意身子。”
小脸又暗下几分，但总比不能出门好，于是也顾不得这条件那条件，和孝狠狠点头。
可惜她没等到。
次日一早，丰绅殷德被和珅派去浙江，说是有要紧的公务。不过也是从那天起，日日都有新鲜马蹄莲送进公主府中。
丰绅殷德赶到浙江曾府时，整座宅院已是血气冲天的光景。
夜色浓重，灯火昏暗，从门到柱至檐廊，尽是刀砍剑劈与鲜血喷溅的痕迹，血迹蜿蜒汇如小溪；尸体横陈堆叠，其状可怖，甚过地狱。
他艰难举步往里走，已有十余具尸体被拖拽至大堂，等待与这座精巧华丽的府邸一同付之一炬。
丰绅殷德替父亲收尾过许多见不得人的事，但这是第一次，直面如此残忍。
他甚至有一瞬站不稳脚跟，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冤魂恶鬼裹挟着堕进无间地狱。
只是因为拒绝交帮费，竟要如此赶尽杀绝吗？这是第一次，他想要质疑他的父亲。
伪装成山贼的帮派人还在各个房间搜刮财物，为首的男人见丰绅殷德亲自前来，立刻迎上前点头哈腰。
丰绅殷德强压着心中不适，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又没了声音。是啊，他能说什么呢？事已至此，他是能起死回生，还是能报官抓人。
父亲教育他慈不掌兵，善不为官，所以他从来就在这条船上，做着无德无良的同罪之人。
最终，他只挥了挥手，一言不发地将人遣开。
刀剑曳于地，叮当作响，拖拽尸体的脚步凌乱，呼喝交杂……丰绅殷德走到偏僻侧院，背过身去，不忍再看。
院子角落堆放着一摞干柴，于黑暗中突然发出细微声响。他猛地一惊，屏息凝神，脚步放轻，缓缓靠近。
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是个年仅四、五岁的幼童，被一年轻妇人按在怀中，死死捂住了嘴，脸上泪痕斑斑，害怕地瑟瑟发抖，甚至忘记了挣扎。
丰绅殷德心头一震，又看向那位瘦弱的妇人，容貌姣好，衣着凌乱，大约是睡梦中被惊醒，带着幼子躲避至此。
妇人此刻惊惧非常，涕泪横流，疯狂摇着头向他无声哀求。见他没有迅速给出反应，又指了指幼子和自己的小腹，更加猛烈地作起揖来。
丰绅殷德这才注意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刹那间，他想到了和孝，想到自己未出世的孩子，踏云而来的麒麟萨彬图。不由得喉头一哽。
他正思绪万千，那个帮派头子又走过来，恭敬地弯腰行一礼后道：“公子，一切准备好了。”说着，将手中火把递给他。
丰绅殷德回过神，不动声色地轻移半步，立在干柴堆前面，挡住了来人视线。
火焰在眼前跃动，院外火把们蓄势待落。
他没有接过或拒绝，而是自袖中缓缓掏出一块绢帕，掩在鼻前，像是嫌弃刺鼻的血腥味儿。
“这宅子瞧着甚是豪气，一把火烧掉岂不可惜？”垂目片刻，丰绅殷德状似漫不经心地指点，“你以山贼口吻留下些警告之语，藏于不显眼但易找之地，官府自会信以为真。过些时候再花点小钱就把这凶宅买下，不就明正言顺？”
男人听完，觉得这法子还能便宜赚个宅子，十分划算，于是眉开眼笑地应下，转身安排人把火把灭了，直接撤离即可。
等男人走出院子，丰绅殷德略略松了口气，瞥了一眼身后的柴堆，眼神复杂。随后，摘下腰间一个金丝绣线钱袋，朝里一扔。
他不愿再看妇人和幼童面目，留下钱袋之后，也快步走出院子。
“走，本公子请你喝酒去。”一把揽过还打算进院子查看一番的男人，丰绅殷德又招呼着最后剩下的几个人，“快走吧，今儿兄弟们不醉不归。”
清朗的月光落在幸免于大火的宅院之中，满地白霜染了血色，寂静如死之间，年轻的妇人带着幼子拼命往城外跑去。
名震江南的富商曾氏，一夜之间惨遭灭门。
这夜，远在京城的和孝惴惴难眠，索性起身坐在廊下，看了许久的月亮。隔日，大病一场，缠绵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