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元年,新帝初登。

    乾隆、嘉庆二帝同朝,和珅奉乾隆旨意立于二帝身旁,通传政令,把持朝政。天下皆称“半朝天子半朝和”。

    萨彬图应了名字的祥瑞,和府权势随他的年龄一同日盛,因而他短短一生过得很是娇贵——作为和中堂的贵孙,无上的荣宠与溺爱自不必说,府中往来的正二品大员甘心在院中被他骑大马,也是常有的事。

    许是承不了这份福气,他早夭之时,不到三岁。

    幼子下葬那日,和孝面容异常平静,甚至,有些空洞。

    现时现地为何有如此多的人?为何这般咿呀吵闹?这些人表面悲痛几分真心?某一瞬恍惚,她甚至在想这个棺椁里是谁?她在此该替谁痛哭?

    拒绝接受现实的巨大空白与茫然褪去,心痛来得后知后觉却排山倒海……和孝攥紧了拳,指甲深陷入手掌,勉力维持身为公主的体面与仪态。

    黄土逐渐覆盖棺椁,一层一层,填满墓坑空隙,直到最后一抔土撒上,再瞧不见棺椁痕迹,至此,真正宣告天人永隔。

    丰绅殷德忽听得身旁有声音响起,是和孝颤抖的一字一句:“来世,务必投生寻常人家,做平凡之人。”

    他闻言猛地抬眼,眸光闪烁一瞬又迅速暗淡,宛如风中烛火。

    那日,丰绅殷德在墓前独自伫立良久。和孝的话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像绵密的针细细没入,将他深深刺痛。

    寻常人家,平凡之人……所以,因为是他的孩子,才无法平安长大吗?不知怎的,他想起当年在浙江曾家放走的那个怀孕妇人和小男孩,他们身后是汹涌的鲜血。

    夜风呼啸似鬼嚎环绕,无边昏暗中,男人突然轻笑出声。那笑声听来却是凄厉。

    丰绅殷德,这原是你的报应。

    丧期过后,和孝公主自请暂住通教禅林为亡子诵经祈福。而风月楼则多了一个久未露面的贵客,日日买醉——

    既然两两相望皆是哀痛,那便不如不见。

    通教禅林内,两个女尼正提着灯笼巡夜。

    “近日听说山里的贼寇消停许多,想是天冷了,贼人也不愿出来了。”稍年轻一些的女尼打着哈欠,随口说着见闻。

    年长的女尼将灯笼往上抬了抬,打量了一眼四周,笑身边人想得简单:“要我说,才不是天冷不冷的,这些日子的消停,是多亏东厢那位贵人。”

    “静慧师兄,这是怎么说?”

    “我问你,那位贵人是何身份?”静慧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和孝固伦公主呀。”

    “公主是公主没错,但……”静慧加重了语调,“更重要的是,她是和珅儿媳。”

    见对方仍一脸不解,静慧只能说得更明白一些:“山上那群贼人既是山寇,为何官府派兵围剿分毫不伤,只做做样子?又为何他们打家劫舍的对象,每每与和相有所龃龉?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群贼寇与和相关系匪浅。如今和相的儿媳暂居此处,借他们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在附近生事……”

    “那群贼寇与和……”年轻女尼吓得噤声,意识到四下无人之后,才小声接下去,“居然有这种事!天子脚下,胆子也太大了。”

    “这有什么。”静慧流露出一丝自认见多识广的得意,“静思你呀,太年轻,如今咱们的正经皇帝恐怕都不如和相大权在握……”

    女尼聊着闲篇越走越远,声音逐渐模糊不清……灯笼火光照不见的廊角树影之下,她们口中的东厢贵人驻足许久。

    和孝捏着披风上的狐毛滚边,只觉寒冷潮气随着那些飘远的话语袭来,心中一片冰凉。

    她微微抬头,一片深黄色的银杏叶子不知从哪根树枝上,裹着清辉落入她的视线之中,然后猝然跌至足尖,在寂静深夜发出细微的“啪嗒——“。

    深秋已过,寒冬将至。

    和孝弯下腰,从一地暗黄中,捡起刚刚那片独独被她目睹坠落的叶子,收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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