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冬,我母亲去世的第三个月,我重返伦敦。

    与我一同踏上返程之路的还有我母亲在世时最信任的灵媒,安娜斯塔西娅女士,她们一度非常要好,我母亲多年来常按照她的指示来搭配服装,规划出行路线和决定晚餐食材,她对未知力量的顺从在我父亲突发心脏病去世后达到了顶峰,那年我十一岁,在葬礼结束的第三天收到了猫头鹰衔来的霍格沃茨通知书,随之而来的是一名自称是霍格沃茨副校长的女巫。

    起初我称她为麦格女士,后来的六年里我叫她教授,有时,比如我违反了校规的时候,我称她为院长,用诚惶诚恐的语气,仿佛她有无上的威严,而她不吃这一套。

    我是个巫师这件事,并没能将像对溺入沼泽中的旅人伸出树枝一样,将我母亲从对安娜斯塔西娅这个老骗子的迷恋中拉出来,正相反,因为她的女儿能用一根细长的木棍让沙发悬空,安娜斯塔西娅的预言和神迹全都变得更令人信服。

    但如今再度回想我就读巫师学校的那几年,或许让她们相交甚笃的真正原因,并非安娜斯塔西娅能告诉她配戴何种颜色的耳环能有效避免伤风,而是因为她能从安娜斯塔西娅那儿得到的是一句类似凡妮莎,我能理解你的担心,而非霍格沃茨的走廊里才没有喷火龙,妈,是你想太多。

    三个月前,我从市区回到长岛的老房子处理我母亲的身后事,并不意外地得知她曾花费几乎所有养老金购买了一颗据说能够驱避灾祸的宝石,我选择让假宝石随她下葬时,安娜斯塔西娅抓着我的手臂哭泣,说我是善良的姑娘,月亮女神会将她的光辉系在我的眼前,或许就是那个瞬间,我母亲在我身体中留下的印记开始叫嚣,我拥抱她,她的串珠饰品叮当作响,我问出了让我后悔一路的那句话:

    “安雅,如果你也想回伦敦去,我们可以一起。”

    而这老太婆点了头。

    回到英国算不上什么心血来潮的决定,我们本来就是英国人,我母亲去年还在念叨着住在都柏林的表亲,而在走出机场的瞬间,降落过程中融化的雪片落到我脸上,我意识到自己从没习惯过过去十几年的生活。

    安娜斯塔西娅打了个喷嚏,嘴里嘟囔着咒语或者方言中的脏话,她裹紧大披肩,指责我今天不应该穿姜黄色毛衣,我母亲的幽灵终于放弃附着在我身上,我再次拥抱了老神婆,像在我母亲葬礼上一样,然后转身上了最近的一辆出租车,在车窗的缝隙中,我感到一阵完成任务式的轻松。

    “祝你好运,安雅。”我对她说,出租车司机踩下了油门,而我抽出手包中的魔杖,弯下腰,额头抵住副驾驶背面的布料,嘴唇亲吻白蜡木光滑的手柄,在那一瞬间,我满心都是对重返巫师世界这件事的急切,但在几个小时后,美元对英镑再对巫师钱币不够友好的汇率摧毁了它。

    成年人应该对经济拮据的现状持有一定的预案,而我选择从独居公寓搬进破釜酒吧的客房,这使得我在其中又变成了相对富有的人,继而另一个不幸的事实袭击了我,就像被羊群养大的孩子张口说出的不是你好而是无意义的号叫,目前乃至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不会是个熟练运用魔法的巫师。

    这使我感到非常挫败,在霍格沃茨,一度令我,一个在入学前对魔法毫无了解的麻瓜种巫师,倍感骄傲的便是我的魔咒课成绩,而如今最适合我的工作是预言家日报中缝上最简短的一则招聘广告——

    就这样,我来到了格林厄姆先生的魔药原料店中做帮工,商店位于对角巷一个不起眼的拐角处,狭窄昏暗,我主要负责帮这个九十九岁的男巫爬上爬下,我们现在都不是特别擅长使用魔杖的那类人,但我的优势是瘦小而年轻,如我所描述的,这对巫师要求不高,大多数时候只需要你认字就行,如果你能记住要用金属夹抓取某些原料而非用手,那么格林厄姆先生就会喜出望外。第一次领取我的周结薪水时,格林厄姆告诉我,我的上一任是个总是睡不醒的中年男哑炮,这使得我暂时放弃了要求他加薪的想法。

    复活节假期结束后,格林厄姆先生希望我好好整饬一下店内环境,因为商店即将迎来每年的固定客户:霍格沃茨的魔药学教授。

    格林厄姆称他为斯内普先生,这令我失手打碎了一盏煤油灯。

    和我同年就读于霍格沃茨的斯莱特林中也有一个斯内普,他与同年四个格兰芬多的斗争是我们津津乐道的话题,可惜我在最后一年跟随我母亲离开了英国,没能等到毕业前的结局。再有消息传来时,曾经的格兰芬多已经成为报纸上的头版照片。后来发生的事我也有所耳闻,说不上是波特夫妇的死还是他们毕业后火速结婚并养育了一个孩子更让我震惊,尽管他们离开时很年轻,但在我离开时,詹姆·波特和莉莉·伊万斯更加年轻,年轻得让人感到他们身后的路有无限长。

    即将到来的斯内普先生让我心浮气躁,错把蛇蜕当成火龙鳞拿给了前一天的顾客,等到我第二天清早核对库存时才发现,我不畏惧斯内普,尽管斯莱特林和格兰芬多向来关系不佳,但我们学生时代相交甚少,我并不担心自己会让商店失去老客户,然而在我不够真切的印象中,学生时代的斯内普并不适合成为教师,老实说,那时候我们整个寝室都认为他和他小团体的朋友们会进监狱。

    但世事难料,魔药教授和我在我不断宽慰自己,英国不止一个斯内普的那个下午重逢,只用一眼,我就确信是他。

    英国或许不止一个姓斯内普的男巫,或许另一个斯内普成为了霍格沃茨魔药教授,但如果每一个姓斯内普的魔药教授都有眼前人这样的大鼻子和冷漠的神色,那在某种程度上对英国巫师也是一种打击。

    他看上去很不耐烦,我怀疑他对所有人都这样,因为格林厄姆先生躲进阁楼的速度不像是一个折断过腿骨的老人,但这也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斯内普可能没认出我,也可能认出了我但懒得理会,他既不是个和新来的店员搞好关系的人,也不会愿意和老同学叙旧,但他仍让我吃了一惊。

    请允许我引用安娜斯塔西娅的话:每个人身上都萦绕着他们自出生起,对自己影响最大的事情留下的气流。

    比如我母亲,安娜斯塔西娅说她身上萦绕着丈夫猝然离世的气流,这股劲儿在她连续从安娜斯塔西娅那儿买了七年串珠手链后才消失,而斯内普身上,则萦绕着一种欠下巨债的气流。

    学生时代我也曾好奇霍格沃茨教职工的薪酬,甚至动过多年以后取弗里维教授而代之的念头,尽管我一直没有得到准确的答案,但在我的印象中,除了斯拉格霍恩教授,其他都不像是会与债务纠纷惹上关系的人,而斯拉格霍恩更像是放出高利贷的债主,聘请粗暴的收债人,在缎面椅上坐享其成。

    斯内普的到来和离开只能算是个小插曲,因为在夏天到来之际,格林厄姆先生告诉我,他要退休了,商店将由他的远房侄女接管,格林厄姆小姐目前在南美洲从事神奇动物相关工作,这意味着在她回国前,我有一周的时间寻找新工作。

    我魂不守舍地在破釜酒吧客房里躺了三天,和来往的旅客们分食一大锅奶油蘑菇汤,格林厄姆先生的话让我意识到一个悲哀的事实,和我同岁的斯内普已经是霍格沃茨的魔药学教授,据说还是斯莱特林院长,他甚至找到了一个与他气质十分匹配的终身职位,而我放弃麻瓜文员的工作后,也只不过是在一家巫师小店里做不需要使用魔法的草药学徒,这令我感到十分痛苦,并意识到目前自己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在掩盖丧母之痛和日后我将无比孤独的事实,我放下餐盘,想要找到安雅让她在我面前摆弄那些滑稽的石块和不符合占卜学课本的星盘,嗅闻她房间里古怪的熏香味道,和我母亲指尖的味道是一样的——

    在破釜酒吧门口,我遇见了格林厄姆先生,他哀伤地告诉我,格林厄姆小姐将神奇动物保护视为自己的毕生追求,拒绝回国继承他的小产业,并询问是否来得及聘用我代管商店。

    这就是我用了半年时间从学徒升职为店长的过程,尽管每月我都要将账本上大部分的收入汇向去法国南部养老的雇主和他侄女的古灵阁金库,但我拥有了商店阁楼的住宿权,和每天早上起床不用考虑自己应该何去何从的安宁。

    直到斯内普再次出现。

    那是八月的第一个星期六,作为一名商人,那是我少有的不希望宾客盈门的几天,因为我经历了一次十分糟糕的美发,即便是在巫师界,一个失败的挑染造型也需要时间恢复,斯内普在我的恢复期出现在柜台之外,脸色十分难看,但在看见我发霉般的头发时,他还是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容。

    “海莉·莫里斯。”

    他用一种意味深长的,恨不得将每个字母边缘用牙齿磨出锯齿的语气叫出了我的全名,我希望接下来只是一些关于美发的玩笑,这样我尚且有反击的余地,但如果他选择在我造型最可笑时与我叙旧相认——

    “我的老同学。”

    我恨斯内普。

    但我们,主要是我,并没有因此次不太愉快的实际意义上的重逢发生争执,一是因为我已经是个有着稳定工作的成年人,理应表现出相应的成熟,二是因为相较去年,斯内普教授带来的购物清单上多出了很多昂贵的魔药原料。

    “我需要大量的乌头……”他慢条斯理地说,在我翻箱倒柜时,又一串不同的原料名称从他嘴里冒出来,我简直怀疑他至今记得我糟糕的魔药课表现,有心以此侮辱我,我攥紧了手中的草秆,余光瞥到他反复念叨着的几样魔药原料的价签——

    又或者是它们实在昂贵,斯内普先生在提醒我小心谨慎。

    打包好最后一份乌头,按照惯例,我准备将每样的具体单价登记在他带来的清单上,这种情况意味着不需要他自己付钱,霍格沃茨为此承担花销,当我写到他反复念叨着的那几样原料时,斯内普挑了挑眉毛。

    “价签都在这儿。”我停下笔,挥动魔杖,让价格的金字浮现在空中,“你可以核对无误后再要求我记录。”

    “比我想象得要便宜。”斯内普说。

    我愣了一下,对上他的眼神。

    对和斯内普一起赚取药材差价这件事,我承认这缺少诚信,但同样地,我也缺少愧疚,提高报价后多出来的那部分钱我们选择了平分,尽管我很享受财富更加充裕的生活,但斯内普显然不是物欲极重的人,再加上我们达成共识的价格都加在了今年多出来的几样昂贵药品上,而我们明明可以像往常一样通过猫头鹰交易,他却每次亲自前来,不厌其烦地和我强调着它们的名字——

    在确定乌头并没有隐含的表达爱情的寓意前,我因为斯内普可能对我有意思这件事倍感惊悚,接连失眠了好几个晚上,但随后他用不遗余力的嘲讽和一如往常的冷漠态度使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精神放松后,我用更多时间来观察斯内普,发现相比去年,今年他尤为暴躁,但在对我反复念叨乌头和其他几样原料的名字时,脸上隐隐浮现出报复般的快感,由此我推测,他突发奇想的额外收入也不是为了积累钱财,更类似一种恶作剧式的发泄,面对令他不情愿的附加工作,仿佛无法辞去工作的劳工,在雨夜对着雇主家的大门吐口水。

    这样古怪的交往持续到这一学年结束,斯内普走进商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私人名义购买他憎恶地念了一整年的魔药原料,同时宣告我们的合作终结,这让我有些不忿。

    我伸出手。

    “什么?”斯内普问。

    “和我比比力气。”我摆出掰手腕的准备姿势,“赢了的话可以打折,输了的话按原价给钱——我们俩制定的原价,斯内普。”

    我常把一些麻瓜把戏带进店里,和初次光临的散客玩玩,第一次用折扣使他们尝到甜头,第二次就能被我钻到空子收回更多,然而这次并非如此,我只是想看斯内普吃瘪,如果他拒绝,那他就要用自己的钱买这些令他厌烦的药材,如果他答应,为了一点折扣和格林厄姆药材店的莫里斯小姐掰腕子,我相信他会因此被自己气得连续失眠。

    而他答应了。

    整件事唯一的疏漏是,或许是因为我曾是格兰芬多,有着抗拒落败于斯莱特林的天性,或许是我连这点折扣也舍不得给他,在我意识到他力气竟然不小时,一股不合时宜的胜负欲熊熊燃起,那时候斯内普和我还没意识到,我看起来像是随时要被一名男巫提起来掀翻的可怜小个子女人,所以当他被一道破空袭来的魔咒真正地掀翻在柜台对面时,我们谁也没有反应过来。

    袭击者逆着光走了进来,他拉起斯内普,推着他将他按在墙上,克制着愤怒低声说:

    “你不应该来打扰海莉,更不应该试着伤害她……”

    “呃。”我用魔杖敲了敲桌面,“其实……我们在掰手腕。”

    来人愣住了,斯内普轻蔑地拍开他的手,他转过身看向我,我也愣住了。

    “顺便,莫里斯。”斯内普说,我从他平静的语气里听到了一丝畅快,仿佛他早有预谋,“你的额外收入到此为止。”

    他令我不解地重复了一遍刚进门时说的话,走到门边,把又一句话留给了店内的另外两个人。

    “我的加班也到此为止。”他面朝着我,眼神却审视着另一个人,“因为我不会再为别人配制狼毒药剂了。”

    我隔着一地狼藉与脸色苍白的莱姆斯对视。

    “热茶还是威士忌?”我问道。

    这或许是我与不算和平分手的前任重逢,而他碰巧状态欠佳时,我能给出的最合适的关心了。

章节目录

[HP]有时你可以相信一个灵媒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盐炒橙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盐炒橙并收藏[HP]有时你可以相信一个灵媒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