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诊疗室里,只有路尘的声音,

    “从律所出来那次是最严重的,我很害怕,心跳特别快,觉得自己快晕过去,呼吸急促,发冷汗,甚至我觉得下一秒就要窒息,这个过程大约持续了有将近40分钟的时间,我才缓过来。然后,我就开车回去了,路上出了意外。”

    “醒来以后,因为药物的助眠作用,我没有再经历过这种程度的发作。但是会有阴影,从睁眼就开始害怕会发作,我父母在我住院期间看护我,我很担心被他们发现我的情况。但或许也是因为他们,我一个人待着的时间比较少,发作的频率也很低。”

    路尘说得很慢,储凝看得出来她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包括之后我父母回去,看护人变成了我男朋友。” 路尘说到这,眼神温柔了一瞬,“我还没跟您说,我和他和好了,现在是我男朋友。”

    “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他几乎很少很少让我自己待着,一直在跟我聊天,跟我玩,转移我的注意力。我的惊惧程度下降了很多,除了晚上我一个人在房间的时候会有一些害怕,但程度我能控制,白天的时间在他身边,我没有担心过。”

    路尘的状况比储凝的预期要好很多,她放心了不少,“恭喜复合,看来你和他之间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嗯…他说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原不原谅,我们都没有忘记过对方,但他觉得我从来没有告诉他我的想法,我只是把我的决定通知给他,并且没有任何转圜余地,这让他很受伤。我之前手机上跟您说过,我决定慢慢把我的不好说给他听,如果他能接受,那当然是最好的结局,如果他会觉得我的敏感会打破他对我的幻想,那我们都能放下,也很好。”

    “这些,我都跟他说了,我让他耐心等我一下,他答应了。原本我还在追他的阶段,这次车祸可能是吓到他了,他不想再浪费能在一起的时间,我也是。所以,暂时,我们之间还是美好的。”

    储凝宽慰了几句:“最难的是开始,步子已经迈出去了,那接下来的路就好走了,你们之间需要沟通,而且是你主动的沟通。没有关系的,最坏的结局你也想到了,也不过如此了。另外,如果可以的话,我是建议你跟你男朋友说一下你目前的心理状况,既然他在的时候,你会好很多,那我们尽量保持一个良好的恢复环境。”

    “你的状况没到吃药的地步,比我预想的要好很多。还是得夸一句,做得很好,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你都处理得很好。其他的意外因素,我们不可控制,也无需在意,你的朋友和家人,才是最重要的。再试试往前走几步,外面的世界还挺美好的。”

    路尘没好意思说他们已经同居了,不知道这个环境是不是能达到储凝说的良好。

    她在诊疗室待到了星光刚露端倪的时间,诊疗室的隔音很好,窗户紧闭以后,几乎听不到外面的声音,播放器里放着钢琴曲,路尘躺在躺椅上,断断续续跟储凝说了很多,每次她情绪会有所激烈的时候,储凝就会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除了谈潞,也只有储凝这,路尘会放松自己了。

    “希望你的心态会越来越好,放过——”

    储凝的话还没说完,路尘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她很抱歉地跟储凝示了个意,看了眼来电人,按了接听:“喂谈潞,怎么了?”

    正在填写记录的储凝听到这个名字,瞬间转头看向接电话的路尘。

    谈潞?

    哪个谈,哪个潞?

    是她家的那个吗?

    路尘跟儿子认识?

    什么时候?

    怎么认识的?

    他们什么关系?

    路尘的声音为什么这么温柔?

    路尘聊电话的空隙,储凝什么都想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我一会就回去了,快结束了……你刚从超市回去吗,那你等我回去一起弄吧,我尽快……好,我会注意的……嗯,要不你再做个玉米排骨汤呢,我还挺想喝的……嗯好,我现在就回去了,好,回家再说。”

    路尘没注意储凝的动作,挂了电话跟她说:“抱歉储医生,您说,我听着呢。”

    储凝一直在低头出神,路尘跟她说话,她才倏地反应过来,“哦没什么,就是让你不要琢磨得太深,情感这个东西,太过理性,对你来说,就会成为负担,放开自己,适度思考。”

    储医生还是那么让人安心,路尘顺从地点了点头:“谢谢储医生,我记着了。到了您下班的时间了,我就不耽误您了。”

    储凝微笑,手从鼠标上移开,左手捏着右手的大拇指根,声音不情不重:“没事,刚刚接到的电话是他?你男朋友?”

    话题转得太快,路尘愣了一下,“嗯对,是他,真是不好意思,因为怕漏接了他的电话,所以特别设置了一下,只有他的电话能打进来。”

    “挺好的。” 储凝抿了下唇,“你们的名字也很相配,在古代都是以男姓做女性之名,你们两个正好相反。”

    储凝不经意间戳中了路尘和谈潞之间的一个默契点,以前,他们俩也曾这样调侃过,“谢谢,但是他的潞是三水路,是蛮巧的。”

    好了,确定了,就是她家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便宜儿子。

    名字一样,经历一样,现在这手废情况也能达到让路尘愧疚的程度,和前女友分开的时间也对得上,从老宅离开的那天恰好就是路尘车祸的当晚。

    全都对得上。

    行。

    储凝挤出笑容,“好了,快回去吧,路上开车小心。”

    “好的,辛苦您了,再见。”

    —

    路尘到家的时候,谈潞正在厨房里改菜,听到门开的声音,他走到客厅看到正在玄关换鞋的人,“回来啦?”

    三个字让路尘愣在了原地,她过了太久的独居生活,习惯了每天下班回来开门过后的黑暗,习惯了在黑暗中蹬掉鞋子扔下包席地坐在玄关地板上安静几分钟后才开灯,习惯了没有表情没有对话不开口的孤独。

    刚刚,一推开门后的光亮让她恍惚了一瞬,谈潞的这句话更是直接揭开了她对“家”的全面回忆。

    就像在一个设计复杂的地下停车场,她来过几次,她想出去,她依着记忆走了一会,忽然发现,她不知道该往哪走,到处指示着出口,可沿着标识的方向,她依然走不出去,这条路她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她左边走走右边走走,一丁点儿都没马上就要走出去的迹象。她较着劲,非要自己找到出口,她沿着标识,一直走,一直走,她走得很急,脚步很快,空荡的地下车库回荡着鞋底踩踏的声音。

    回声让她害怕,她不停地掉着眼泪,依旧不服输地往前走。

    突然,她听到了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一字一句地教她怎么走到出口。她循着这个声音,看到了站在出口前的谈潞。

    以前还在父母身边的时候,放学回去,黄清的第一句话就是“回来啦?”,现在想来,那个时候没有自我意识,懵懵懂懂的年纪,也意识不到这三个字带来的心安。

    长大了,自我意识觉醒了,思想慢慢成熟,想得越来越多,思考越来越深,走得远了,反而忘了最初的安宁。

    路尘换好鞋,脱了风衣挂在玄关柜上,走到谈潞面前,看到他清澈的眼底映着她的脸,“嗯,我回来了。”

    “你,想抱抱我吗?”

    谈潞没有任何犹豫,上前一步伸出手,一把勾住路尘往怀里带,另一只手从后捏着她后颈的皮肤,滚烫的呼吸喷洒在路尘的耳廓,“想你了。”

    路尘被逗笑了:“我们只是分开了三个小时而已。”

    “是3小时46分钟。”

    就这么片刻的安静,两人周身的空气流速似乎都慢了下来。路尘脸埋在谈潞胸口,肆意浸染着他的气息,忍不住还是笑出了声,笑得清清脆脆,心无旁骛。

    谈潞的怀抱又紧了几分,在路尘看不到的地方,嘴角跟眼角一起,向上扬起了温暖的弧度。

    路尘还带着笑,在谈潞怀里抬起头,手搭上谈潞的腰,挠了两下,“饿了。”

    谈潞心眼都发着热,刮了下她的鼻梁,“等着,菜已经准备好了,很快。”

    路尘自己很少做饭,她会做,只是不想做。黄清从她上初中开始就让她学着做饭,说是不会做饭以后都没人要,她不反驳,只是默默在背地里忘记这些所谓的居家技能。谈潞会做饭,是她没想到的,因为他看起来就是一个被照顾得很好的少爷。

    吃好饭,路尘端着盘子往厨房走,被谈潞一手夺了过去:“去客厅玩,找个电影,等我收拾完了一起看。”

    “我可以帮你。”路尘跟着谈潞来回进出厨房,像他的一条小尾巴,“我答应你住在一起,又不是让你来当我保姆的。”

    谈潞的动作一顿,回身看她,“你这话是彻底地掩盖了我爱你的本质,直接以一段金钱交易来解释我爱护你的心,你觉得合适吗?”

    “退一万步说,这是我六年前就给你的承诺,我话说出去了,撕心裂肺地等到现在,终于有机会践行了,你怎么还剥夺我的行事自由呢。客厅待着去,一会我再收拾你。”

    再是稀松平常不过的语气,却在路尘心里炸开了花,“你说了,我爱你,对吧?”

    “我也爱你。大晚上的,表什么白啊,知道你最爱我了。”

    ??

    “……” 好好的氛围被败了个干净,路尘转身出了厨房,头都不回。

    路尘趿拉着拖鞋在木地板上踩出了明显的声响,进卧室拿了衣服,放水洗澡,路尘刻意放慢了速度,等她洗完出来的时候,谈潞也已经洗好换了睡衣坐在客厅沙发上了,投影已经被调试好,电视屏幕上暂停着一部电影的开头。

    她自顾自地收拾好自己,又转身进了卧室端出一盆热水,走到沙发边上,踢了踢谈潞的腿,“起开点。”

    谈潞乖乖让了道,自觉地把右手伸到路尘眼前,“辛苦路路了。”

    话语里的开心和得意藏都藏不住,路尘忍着笑,给他热敷完,把水倒掉,先是关了客厅的灯,屋里瞬间暗了下来,只留电视屏幕闪着荧光,然后重新坐到谈潞身边,摁开了电影。

    沙发很软,谈潞在路尘坐到身边的时候就抬手把她圈进了怀里,和好之后,他们的一些相处细节就好像自动进入了细水长流的阶段,哪怕是会不经意间撩动心弦的动作,都无比自然地流露在两人之间。

    谈潞选的片子是一部比较老的爱情电影,路尘窝在谈潞怀里,眼睛盯着屏幕,心思却完全不在上面。

    电影进行了20分钟,路尘偏头看谈潞,“谈潞。”

    “嗯?”谈潞转头看她,低头亲了她一口,“怎么了?不好看?”

    路尘摇头:“不是,我想坐你怀里,你抱我。”

    谈潞愣了一下,今天是怎么了,从回来就开始黏他,他左手使了劲,圈着她抱到了自己腿上,面对着他,“发生什么事了吗,你今天怎么这么黏我。”

    路尘电影也不看了,倾身搂住谈潞的肩膀,鼻尖挨上他的肩膀和脖子,很久都没有说话。

    谈潞把电影的声音调小了一些,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后背,歪头亲在她柔软的头发上,“没事了,我在这呢。”

    电影情节一分一分地推进,谈潞抱着路尘,本该是血气翻涌的姿势,这会硬生生地被他压制住。六年后的路尘比以前脆弱了很多,那股意气风发的劲儿没了,现在更多的是故作坚强的假象。

    “我是从去年年初开始接受心理治疗的,最初的原因是因为我换上了惊恐发作,因为私生活被打扰。”

    路尘的声音很低,谈潞的心一紧,太阳穴抽疼了一下,抚在她后背上的手停了片刻,才继续。

    “下午我骗了你,我没有工作要谈,我是去看医生了。车祸那天我是从律所回家的,也是那天我发现我的病症复发了。我醒来以后,很害怕,我怕会再次发作,我不能让我爸妈知道。我去看心理医生的事情,没有人知道。”

    谈潞的声音很哑:“今天医生怎么说?”

    路尘的手臂紧了几分,谈潞也把她往怀里压了压,“没事了,我后来发作的次数很少,真的很少,之后你一直在我身边,我就再没发作过。已经好了。”

    谈潞轻轻揉着路尘的后颈,低头在她耳边亲着,良久,问出了那句他想了很久的问题。

    “路路,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路尘忽然就哭了,眼泪流到谈潞皮肤上,烫得他心疼,疼得他发慌。

    “不好,谈潞,我一点都不好,我不开心,我一点都不开心,他们都在逼我,我什么都不想要,可他们都在逼我。”

    “外面的饭好难吃,我一点都吃不下去,我不想吃药,很苦,可是我睡不着,我很想你。”

    “谈潞,我很想你。”

    路尘哭了很久,谈潞一直用亲吻安抚她,开始是一小块一小块皮肤地啄,后来就是捏着路尘的下巴,迫使她张开嘴,用力地吻她。

    路尘哭累了,被谈潞亲得迷迷糊糊,像是终于把压力宣之于口,有了片刻的放松,她很快就窝在谈潞怀里睡了过去。

    谈潞把她抱到床上,卧室没有开灯,他就着月光重新给路尘擦了脸,在她化妆台上看了半天,拿了瓶爽肤水给她擦了一下。

    路尘睡得很沉,脸朝着谈潞的方向,眉头还有意思皱褶,谈潞用手指抚平,亲了亲她的脸,动作很轻的出了房间。

    路尘半夜醒来下意识地想要找谈潞,她出了房间,忽然看到阳台上一点明灭的火光,最后一丝光亮熄灭,几秒后,安静的黑夜里响起了很轻的一声“喀”,伴随而来的是一簇蓝色火苗。

    是打火机。

    路尘没再往前,低垂了头,往后退了几步,轻身关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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