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没有开灯,两人之间唯一的光源,是透过挡风玻璃照进来的光,路灯昏黄,又暗,又隐秘。

    今天谈潞来接她的时候已经天黑了,两人在外面吃了饭,回去走到路尘出车祸的那个路口的时候,谈潞靠路边停了车。

    “今天遇到什么事了吗?”

    路尘并不觉得谈潞会因为早晨的事情一直气到现在,他突然停在这个路口,倒像是有什么事要跟她说,“你想跟我说什么?”

    路尘想了一天,觉得早晨确实惹得有点过火,昨晚事喝了酒不清醒也就算了,她也不是有意的,但下午江童的话,让她开始思索自己跟谈潞同居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是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又好像一步都没走。

    谈潞安静了几秒,垂眼很轻地笑了一声,他偏身靠在车门上,另边空着的右手往前,越过手扶箱,勾住了路尘的手指,有时候他都会觉得他们之间真是默契得可怕,但又让他异常得满足,他不需要铺垫什么,一个眼神或者一个动作,即使时机场合不对,路尘也会创造这个契机让他安心开口。

    “你不想,抱抱我吗?”

    这话很耳熟,路尘想,“你往前一些,我够不到你。”

    谈潞默不作声地让路尘抱了一会儿,他才偏头亲了一下她的耳朵,退开她的怀抱,一如既往的目光看着她,表情也是一样,看不出什么情绪,但路尘就莫名觉得带了些郑重,她下意识就想要开口阻止他下一秒要说出的话。

    “今天的睡前故事提前给你讲吧。”

    “……”

    可能连路尘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谈潞出声的前一秒她想逃,而谈潞早有预谋,捏着她后颈的手用了力气。

    “嗯?好啊,你讲吧,我听着呢。”

    路尘的呼吸很慢,很轻,“你要不让我好好坐着听呢?”

    “你以为我刚刚要说什么?”

    谈潞接着她的话尾问,目光一直在她脸上,“你以为我要求婚?”

    前后两个问题中间几乎没有任何停顿,路尘还维持着伸手抱他的姿势,这个姿势她没有任何借力点,只能双臂覆在谈潞的胳膊上,把她上半身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

    路尘面无表情地抬眼去看谈潞,她捕捉到了他的眼睛里细微的闪烁,车外不时有人经过,车窗没有关紧,留着一条窗缝,人声忽远忽近的飘进车内,是死寂的车厢里唯一的声响来源。

    如果忽略车内两人的心跳声的话。

    谈潞并不是很想讲故事,他想听他们未来的故事,从那两个字被直接摊开他们面前,谈潞的情绪从紧张到失落,最后是平静。

    情绪还是会有些的。

    毕竟她说,该走的时候她会走。

    什么时候是该走的时候呢。

    路尘抓住谈潞的手腕,把他的手放开,坐正身子靠在副驾驶椅背上,目视着前方,每一个字说得艰难又小声:“没有,我没有那样以为。你还……讲故事吗?不讲,就回家了。”

    “讲。”

    谈潞没有坐正,就这么斜靠在椅背上,脸对着路尘,目光不知在看向何处。

    “今天给你讲最后一个故事。这个故事结束,我的职业生涯也结束了。”

    路尘转过头看他,谈潞嘴角微笑,眼睛盯着虚空,仿佛在回忆那个故事场景。故事的主角是他,又不是他。

    “——他的眼睛很小,笑起来就只能看见一条缝,他还是那种易晒黑体质,我们演习的时候最喜欢跟他夜间活动了。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妻子,只要有空闲,第一时间他一定是打电话给他妻子,偶尔还会跟我们撒狗粮。但是,队里要是有人分手了,他也能当知心大姐。”

    “他的调令已经下来了,那是他最后一次在异国他乡出任务。我记得前一天他还在宿舍里炫耀,说是他妻子决定等他回国就跟他随军,这样,他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和条件照顾妻子,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这一群战友就能当上干爹。”

    “他那天晚上笑得特别傻,还脸红了,又黑又红。有战友问他为什么刚结婚的时候不要小孩,万一嫂子成高龄产妇了怎么办。他一脸的理所当然,说我不在她身边,她要是中途出了啥事怎么办,他照顾不到他不放心。那天晚上,宿舍里一群狼崽子被狗粮撑得嗷嗷叫。”

    “后来是怎么发生的呢,嗯……1秒?2秒?等清醒过来,医院已经下了死亡通知。”

    “我也没有办法再继续执行任务,跟着他一块回了国。回国那天是暴雨,雨点砸落在伞面上,就像是鼓点敲在头顶,他妻子来接的他,很冷静,非常冷静。”

    “有些话,人在清醒的时候是说不出来的,怕伤人怕伤己——为什么你们都还好好地站在这,唯独只有他,凭什么呢。责任吗,使命吗,他付出了那么多,牺牲了那么多,一年两年三年,谁还会记得呢。剩下的人怎么办呢。”

    ······

    最后一次去看他妻子,谈潞和战友是被请出来的,不是歇斯底里的推搡,是被客客气气地请出屋子的。

    “对不起,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你们,请你们见谅,我每次见到你们,我就控制不住那些不好的想法,以后,请你们不要再来了。谢谢你们,我不需要你们的关心。”

    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我们或许永远都不会懂他们的苦楚,也未必会有他们的冷静。谈潞理解战友妻子的意思,所以之后,他一次再没去过。

    “故事讲完了。”

    谈潞停顿了很久,看路尘似乎在出神,提高了声音由说了一遍,“路路,我故事讲完了。”

    “啊?…噢,等下,等一下,让我理一下。”

    理什么?

    路尘在谈潞讲到他和战友不同的命运轨迹的时候,突然灵光乍现,她好像知道她想表达什么了。

    谈潞也不知道路尘那小脑瓜子里都在想什么,那么入神,都顾不上搭理他,他都上脸捏了,一点反应都不给。

    “谈潞啊啊,我太爱你!我真的好爱好爱你啊!!!”

    手还停留在她脸上,谈潞猝不及防被眼前的人搂住,脸颊被她狠狠嘬了一口,谈潞手指微顿,耳边触感明显。

    “……”

    算了,有什么好纠结的呢,她要走,他再把人抓回来不就好了吗。

    “你这个反应,让我觉得我刚刚是在讲笑话。”

    谈潞皱眉抖了抖肩膀,想让肩膀上趴着的人给个合理的解释,“基调明明很悲伤来着。”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刚刚想到了一些事情,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不生气不生气,我们回家,先回家。”

    他在她眼里怎么就那么容易生气呢。

    —

    路尘回到家就往书房一扎,待到了凌晨3点,期间无论谈潞怎么劝说,甚至直接把人抱走,路尘都不为所动,继续回书房整理思路,还把门反锁了。

    路尘没睡,谈潞也睡不着,怀里空落落的,不舒服。

    路尘把能想到的拍摄细节全都整理出来以后,靠在椅背上,想起了在车里谈潞问的那个问题,“你以为我要求婚?”

    是的,她真的那样以为。

    所有她曾考虑过、害怕过的问题,到了现在,她依旧混沌着,没有答案。无论是六年前还是现在,她所面临的困境并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她想通了一件事。

    爱情和婚姻,从来就没有绝对的是非对错。她清醒地做着每一个判断,权衡着每件事的利弊得失,可如果这种状态延伸到爱情里面,那只能叫交易,各取所需。

    情,在不能醒。

    喜欢是一瞬间的事故,一个眼神,一个背影,一句话。清醒理性的状态,只会让你在看到那个场景的第一眼,就自动开始分析不合理不和谐的地方,而不是它的美。

    明知道前方是火,飞蛾依然会扑动着翅膀往前飞,有些事情,即使知道它未来可能并不完美,但你还是会去做。

    她会去做的。

    路尘没穿拖鞋,在外面的浴室洗好澡以后,小心翼翼回到了房间,垫着脚尖爬上了床。

    “弄完了?”

    “哎…呦,你怎么还没睡?吓死我了。”

    谈潞睁开眼,把人抱进了怀里,跟只八爪鱼一样,手脚锁着路尘,“等你结束,想抱着你睡。”

    路尘往外挣了挣,“谈潞,你知道吗?”

    “嗯?什么?”

    “你每次把你的重量压到我身上,我都有种感觉。”

    谈潞感觉她接下来的话不是什么好听的,打断了她,“明天再说,睡觉,困死了。你以后再这样熬夜,我收拾不死你。”

    “……”

    每次都这么说,也不见你收拾。

    “我就感觉我的男朋友——是一只死猪。”

    “……”

    “就那种肥死的猪。”

    “闭嘴吧路尘,你以为你这颗小白菜能扛得住我这头猪拱几下,睡不着?那试试。”

    “……我睡了,晚安。”

    您是猪,您有理。

    —

    路尘第二天的拍摄时间早,等刘辛踩着小高跟打着哈欠进工作室的时候,她已经拍完了跟青青躲在前台吃零食。刘辛和工作人员说了声“早”,脚一抬,刚要上楼,余光瞥见了偷食的俩人。

    “你们俩——别看了,就你俩,能不能躲着点。”

    “这不是躲着了吗,你不回头看,能看到?”

    路尘从桌子底下爬出来,跟着刘辛上楼,走出一步,还回头看正在往外爬的青青,“记住了吧,悄悄的。”

    青青使劲点了点头。

    “什么悄悄的,你又让青青干什么坏事呢。”

    刘辛进了办公室脱掉大衣,“时间不早了,你那作品什么时候提交上去?”

    “我刚已经给他们发过邮件了,我的作品当天再展出。他们同意了。”

    “你这是在拖延还是在搞神秘?”刘辛伸了个懒腰,没觉得路尘这要求有多么无理,要是让其他摄影师知道了,该说她耍大牌了。

    “哼,你猜。”

    “……” 刘辛默默啐了她一句,五指并拢,手臂线条往外延伸了一下,“请立刻滚出我的办公室。”

    我猜你妹的猜。

    “放心,等着我打他们的脸吧,狠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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