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天你有没有时间，陪我回一趟家吧，医院里的同事想约在一起吃个饭，顺便还有一些东西得拿回来，我自己拿不了，你把你的工作安排一下？另外，别让小谈跟着了，几天不见，都快把你养成废物了。”
“……”
黄清离开的时间其实不长，但对于相处了大半辈子每天早晨见晚上聊的邻里乡亲来说，以月为单位的计算显然不足以表达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哪怕是平时偶有小摩擦的，现在也会在包围圈外围接两句话。
“你之前是不是找木木了？”
“谁？木木是谁？” 路尘没反应过来，屏息把盖在家具上的遮尘布跟慢动作回放似的扯开折叠好，放到了阳台的洗衣篓里，虽然门窗紧闭，灰尘并没有多少，但她就是做不到像电视剧里那样“唰”一下就把布掀开。那一瞬间带起的肉眼看不见的灰尘，光是设想，她就已经想一巴掌招呼到那人脑后了。
路尘的注意力都在遮尘布上，她根本不想在这个时候开口说话，灰尘会跑到她嘴里的，所以黄清问她是不是找木木了，她第一反应就是‘别跟我说话，木木是天王老子都别跟我说话，等我弄完再说’。
她是真没想起来，但落在黄清眼里，就是企图掩盖罪行的十恶不赦。
“拿木剑打到谈潞手上的小男孩。”黄清是真没想到路尘这么大人了还去欺负一个小孩，“别说你不知道，你走的当天晚上，木木就发烧了，在医院住了好几天，我跟你爸知道的第一反应就是你干的，小溪那个小姑娘以前怕我跟你爸怕得不行，就怕我们给她打针，结果你一走，好嘛，小姑娘每次见到我那个笑容啊，遮都遮不住。”
“……”果然小孩子还是太年轻，没有经历过社会的毒打，心情都写在脸上，被人一猜一个准，“哦，是那个小男孩啊，我又没打他，口头教育了几句而已，他妈妈上门讨说法了？”
“讨什么讨，我跟你爸是猜的，难道我要拿着喇叭喊‘我们老两口猜你家儿子的发烧可能是我家闺女导致的’，我有病吗。”
黄清说了几句，心里还是觉得匪夷所思，大人欺负小孩，是她教育的失败，气不过，黄清又打了几下路尘的后背，“你说你那心眼是不是有点过于小了，你跟一个上幼儿园的小孩计较什么，得亏没被人看到，要不然我跟你爸就能被他们的唾沫星子淹死，你啊——”
“哎哎哎妈，妈，妈，疼，疼，”她特地观察了好久找的地，有一个人可能会经过那，她都不会选在那，她又不傻，“他就得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不管他是不是小孩，伤了我的人，我挖地三尺都不会让他好过。再说了，那小孩嘴巴不是闭得挺严的吗，后来是不是也不咋闹事了，乖一点没有？”
看看，看看，这仿佛为了社会做了多大贡献的死样子，黄清眼不见心不烦，手往阳台一指，“去，拿拖把拖地去，赶紧走，别在我眼前晃，我怕我忍不住打你。”
路尘秀气的小鼻子往上一提，嘴巴要撇不撇说了声“嗻”。
屋子不用怎么打扫，黄清进了自己房间以后，把门一关，一直到路尘消极怠工地拖完地，她都没有出来。
来之前，路尘想了又想黄清让她跟着一起回来的原因，反正绝对不是她说的要跟朋友吃饭，路尘敏感地认为黄清是有话要跟她说。
还要当着路衍的面说。
路衍的所有东西都被黄清收拾到了他们自己的房间，包括遗像。路尘穿过客厅，走到主卧门口，静立了一分钟还是放弃了主动询问。
该来的，总会来。
黄清一直到路尘做好晚饭才出现，身上换了睡衣，跟路尘一样细软的头发被随意地盘在脑后，眼睛周围有点红，路尘一愣，嘴唇嗫嚅了几下，还没开口问，黄清抬手就揉了揉红得不明显的那只眼，说话的声音也带着刚起床的哑涩，“老了，身体真是撑不住长途跋涉，睡了一会听见锅铲炒锅的声音，你把饭都做好了？做的啥啊，要吃饭了吗？”
黄清一揉，不知是刻意还是本就如此，两只红眼睛一左一右坦坦荡荡地看向路尘。
“……”路尘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做好了，吃饭吧，你要拿什么东西啊，今晚收拾好，明天就得走啊，我就腾出来两天的时间。”
黄清没说什么，就着八点档的电视剧，母女俩算比较安静地吃完饭，路尘实在是看不了这些尴尬的剧情，更多的时间是在想为什么非要她回来。
黄清知道她的情况了，路上还提醒她要按时吃药，撑不住就睡一会，也许是谈潞跟她说的，黄清没让她睡太久，回来的一路上黄清都很注意她的情绪状态，一直牵着她的手。
即便是这样，路尘还是打心底不想回到这个家来。
“刷好碗过来看会电视再去睡觉，药我给你拿好了，热水给你冷着。”
“好。”
路尘做饭的习惯是黄清教的，不像路衍偶尔做饭最后厨房就像是灾后战场，油溅的到处都是，用过的空盘子分散各地，还有调料盒，做好了也不管收拾，最后反倒增加了黄清的工作量。
在等一个菜弄好的间隙，路尘已经把流理台和盘子清理干净，该倒的厨余垃圾也分了类装好，最后要收拾的也不多，路尘的动作很快，也是被黄清说出来的，医院的工作本就要求干净利落，回到家黄清也是这么要求路尘。
路尘把抹布晾好，又瞅了一眼厨房，确定没什么遗漏才出去，按她的生活经验，黄清八成要过来闲逛一圈，看见她哪没收拾干净，肯定又是一边说一边自己上手弄。
“收拾好了？把药喝了…这个小孩也太不懂事了，跟他妈吵架，他妈气头上打了他一巴掌，转身就离家出走，最后连班主任都出来找他了，这得让大人多担心。”
“……”
路尘看了一会才弄明白小孩想绘画不错想念艺术院校，家长不同意觉得不是什么正当营生，各执一词，家长的态度和讽刺言语伤了小孩的心，小孩一气之下想出来透透气，家长自己把自己吓的，同学老师甚至校长都被叫出来找人。
“少看这些电视剧，要么你就只看别说话，你想的都是家长的角度，你不也看到了，人家小孩不也有自己的想法吗，电视剧看看就行了，你看你气的，那是你小孩啊？”
“我小孩也不让我省心啊，你当初要学什么摄影，我跟你爸又不懂，那不是怕你以后吃亏吗，安安稳稳的就行了，非要去做超越我们知识范畴的事，我们可不就不想让你考吗。”
路尘不想提以前的事，含糊两句想把话题揭过去，爱看什么电视剧就看，她装装样子看一会就去睡觉，别想把这些事又扯到她身上。
话题暂告一段落，路尘把药喝完，葛优瘫在沙发的另一边，怀里抱着抱枕，思考这会她立马入睡不会被戳穿的可能性，眼睛将将闭上，黄清的说话声混在电视里演员的台词一起送进了她耳朵里。
“尘尘，你不喜欢你的以前，所以你不想聊，是吗？”
“没有。”路尘应得很快，像是没经过大脑。
黄清不清楚这是路尘这个下意识回答是代表她很爱这个家，还是单纯怕惹她伤心才说的善意的谎言。
“我之前以为你不喜欢回忆你的母校是因为你在学校没有什么好的记忆，也没有喜欢的老师和同学，现在想想，可能是你在家的这十几年，无论是你的学校还是你的家庭，都没有给你带来什么好的经历。”
“没有。”
路尘躺不下去了，坐起来看向黄清，她的直觉告诉她，黄清其实并不期待她的回答，问题不是问题，是答案，是不需要路尘解释的结论。
“你是从15岁生日的时候发现你爸偶尔会跟踪你的吧。”
路尘高一的生日当天不是休息日，黄清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路尘下晚自习回来，没有生日歌没有蜡烛，她把蛋糕刚放到桌上让路尘打开吃的时候，路衍悄悄把她叫了出去，跟她说，路尘好像早恋了。
早恋这个词，对于家长来说，相当于听到老师跟她说你闺女从上次的第一名退步到了最后一名，本来状元的苗子生生被另外一个不相干的人耽误到连专科都考不上，这对任何一对望子成龙的父母来说，不亚于家庭破产，从此再也没有出头日。
黄清想，那个时候她太冲动了，光是听到这个词，她的理智就被燃烧殆尽，不问过程如何，只知道质问一句结果：“路尘，你是不是早恋了？！”
是的，不知原委的质问。
那天晚上，路尘哭了很久，他们夫妻俩怎么说的来着。
“你还哭上了，委屈你了？没有早恋就说没有早恋，过个生日，人家男生还专门送你礼物？不就是初中当了一年的同桌吗，要是没有猫腻，人家怎么会给你送礼物？你爸要是没看见，你也不会说。”
后来她才知道，路尘确实没有早恋，只是因为那个男生得到了路尘的帮助，中考成绩提高了不少，如愿进了重点班，他父母说得感谢人家的帮助，一起给路尘选了一个生日礼物，只是一天的课程比较繁重，只有晚自习下课后才有时间找路尘。两个人在教室门口说话的一幕，被楼下树荫后的路衍，看了个清楚。
那个男生，有自己喜欢的女孩。不是路尘。他们仅仅是互助的同学。
眉头很轻微地颤了一下，路尘静静坐在一旁，没有说话。
这些久远的事情，在路衍走的那一刻，再多的情绪，也随之消散了。
“也是从那个时候，你开始留意你的身后，留意各种角落，然后发现，确实如你所料，你爸坚持不懈，跟了你三年，是吗？”
是。所以呢，现在说这些，是想干什么。
“算了，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跟也跟了，有什么好说的呢。说点你不知道的吧。”
路尘愣了一下，而后笑得无所谓：“以后再说吧，我刚吃了药，现在开始困了。”
“听吧，”黄清没动，“耽误不了你的睡眠，我现在还能说给谁听呢，你平时也忙。”
一句还能说给谁听，牢牢钉住了路尘的脚步，短暂的沉默后，路尘点了点头，“那我晚睡一会，明天路上睡也行。”
“你高二有一次晚自习放学，我跟你爸一起接的你，没回家，直接开车去见了一位当天刚过世的爷爷，你还记得吗？”
“记得。”
“那个爷爷，是你爸的亲生父亲。在他之前两年过世的那个奶奶，是你爸的亲生母亲。主动弃养了你爸的亲生父母。”
屋子里太静了，路尘想，电视机里的演员嘴巴不停嚅动，却没有声音。
“我嫁给你爸，其实有点属于下嫁。我的家庭情况可比你爸好多了，所以，对于物质，我并没有你爸这么看重。你爸也是个可怜人，从小被收养，收养也就算了，农村的人你也知道，八卦得很，大人说多了，小孩子就学会了，孤立你爸，天天喊你爸是野种，没人要的野种。”
“其实你家里这个爷爷呢，也有点大户人家的大少爷的意思，但性子太老实，脑子不会拐弯，学习能力也比不上家里的其他兄弟，久而久之，你爷爷就被无形间孤立了出去，你爸被收养以后，几个表亲也看不起你爸，反正是明里暗里各种攀比。你爸能有现在的家境，说是他拿命拼出来的，也不为过。”
“也许是因为这样的经历，所以你爸很看重钱，因为钱能让他活着，能让他站足脚跟，能让他抬起头挺直背让他求他帮忙，而不是他当那个孙子。自然，对自己的下一代，他没有的东西也就想在你身上实现，所以，管你管得有点多。”
电视上，当妈妈的那个演员说着台词，路尘盯着字幕，看清楚当妈是在跟孩子道歉，不是说对不起妈错了，而是敲开了孩子的门，说出来吃饭。
那个孩子吃得很香，至少看起来很香，大口大口，让人觉得他吃的不是一碗面条，而是一桌的山珍海味，让人忍不住也想下碗面来吃。
但路尘，一点食欲都没有。
“我跟你爸结婚的时候，你外公和大姨都没有出来送我，因为不愿意我嫁，你爸当时真是要啥啥没有，现在也是想不起来我为什么要跟你爸结婚了。婚后呢，确实很累，上班累，回家也累，你爸还爱玩，每天都能把我气个半死，生了你以后，他才开始敛了点心性，你爸很自私对吧，不让我借钱出去，也不让我花他以为的不必要的钱，我们俩一起挣的，他都掌控着，确实挺招人恨的。”
“但是，说句实话，如果不是你爸，咱家也给不了你宽松的生活，新上市的饼干，你爸二话不说就给你买，我觉得好看的衣服，你爸也不看价格，一个字就说买，说他花钱大手大脚了，人家来一句钱再挣不就好了，新衣服还是要买的。你爸不愿意让我借钱给你几个姨，是因为之前借出去了，到了咱家急用钱的时候，你姨又拿不出来了。一次两次，你爸就不顺眼了，日防夜防我偷偷给钱，你爸一方面是暂我俩养老的钱，一方面是攒你上大学的钱，没想到你大二就不问我们要钱了，那你爸就给你攒嫁妆呗。也没啥投资的头脑，攒来攒去，把自己攒成一个铁公鸡。”
只进，看情况出。
“但是，你爸也不是不懂事的人，你姨夫当年手术要三十万，太晚了银行下班了，钱转不过去，你爸连夜开车几个小时送到医院，一句废话都没说。他啊，心眼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肯给自己家里人出血，但绝不允许外人喝他一滴。”
“你看到的是我很累，但有时候吧，你爸更累，我们只是不想让你知道家里出了问题，所以，看起来倒是一派祥和。我是埋怨你爸，但也记得他确实对家庭付出了很多。婚姻啊，爱情维持一时，更多的是责任和理智。当然，你跟小谈呢，比我那时候又多了一些磨难，虽然这些磨难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吧，但现在总归是都各自经历了风雨，彼此又还记挂着对方。我跟你爸担心的事，你说，他也说，做的，你爸没看见，我看见了，那我就代表你爸表个态，你既然决定了，那就不要再作妖，一会跟人家好，一会又跟人家分手，你这样，比你爸天天出去打牌，把所有的活都扔给我干还可恶。”
“路尘。”黄清转过头，声音突然放轻，还小，“你们现在的生活跟我们那个时候不一样，你们接受的教育跟我们不一样，接收的信息和思想也不一样，所以，如果我们双方都有错，你爸的那份，我替他后悔一下，但你爸要是还在的话，估计他也不会认错，他不能接受他拼死拼活给到自己儿女的，居然让他闺女生了病，又记了恨，那他图的究竟是什么呢？即使是再来一次，我也不会跟你爸离婚，因为那是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的选择，那是，我的爱人。他是错了，可他不是全错了。他不应该被判死刑。”
路尘不敢碰触到有关路衍的任何事物，她没有开灯抹黑洗完澡，一路只靠着泼进来的月光进了卧室。熟悉的洗衣粉香味，熟悉的窗外叛逆生长的枝桠。她突然有点恨轻易答应黄清回来的自己，她明明已经做好了让时间消散一切的准备，却总是事与愿违。
黄清说得不对，他们双方都没有错。
为什么要用错这个字来评判过往的一切呢。
他们第一次当父母，一心只想把自己能给的最好的给她，给不了的，也会想方设法让自己再强大一些，让他们的羽翼再宽厚一些，让她不必吹他们吹过的风，淋他们淋过的雨，用一切他们所能想到的方法，努力让她走正确的路，走最稳的路，走最不会出错的路。
他们是在他们的认知里选了一种最稳妥的方式，避免和她发生冲突。
这有什么错呢。
她长在小康家庭，读了父母没读过的书，见到了父母没见过的世界，建立了自己的思想空间，她生来是一张白纸，张扬，不谙世事，委屈了就哭，生气了就吵，有想做的事就做，第一次接触到这个世界的规则，她也在一步一步适应，一点一点用教育，用环境，用书籍丰富自己。
她眼界太浅，思考太片面，在她认知不成熟的时候。为了避免不和谐，她选了自己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隐藏，避而不谈。
这又有什么错呢。
泪水瞬间漫上眼眶，路尘心疼得喘不过气了。
它来了。
她害怕。
“喂路路，还没睡？睡不着吗？药吃了吗？白天睡了多久？喂？路路，怎么不说话？”
她颤颤地吸一口气，抬眸望着窗外，视线模糊又清明，那株枝桠，长得太丑了。
“谈潞……我好想你啊…”
是她错了。
她错了。
“……”
黄清离开的时间其实不长，但对于相处了大半辈子每天早晨见晚上聊的邻里乡亲来说，以月为单位的计算显然不足以表达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哪怕是平时偶有小摩擦的，现在也会在包围圈外围接两句话。
“你之前是不是找木木了？”
“谁？木木是谁？” 路尘没反应过来，屏息把盖在家具上的遮尘布跟慢动作回放似的扯开折叠好，放到了阳台的洗衣篓里，虽然门窗紧闭，灰尘并没有多少，但她就是做不到像电视剧里那样“唰”一下就把布掀开。那一瞬间带起的肉眼看不见的灰尘，光是设想，她就已经想一巴掌招呼到那人脑后了。
路尘的注意力都在遮尘布上，她根本不想在这个时候开口说话，灰尘会跑到她嘴里的，所以黄清问她是不是找木木了，她第一反应就是‘别跟我说话，木木是天王老子都别跟我说话，等我弄完再说’。
她是真没想起来，但落在黄清眼里，就是企图掩盖罪行的十恶不赦。
“拿木剑打到谈潞手上的小男孩。”黄清是真没想到路尘这么大人了还去欺负一个小孩，“别说你不知道，你走的当天晚上，木木就发烧了，在医院住了好几天，我跟你爸知道的第一反应就是你干的，小溪那个小姑娘以前怕我跟你爸怕得不行，就怕我们给她打针，结果你一走，好嘛，小姑娘每次见到我那个笑容啊，遮都遮不住。”
“……”果然小孩子还是太年轻，没有经历过社会的毒打，心情都写在脸上，被人一猜一个准，“哦，是那个小男孩啊，我又没打他，口头教育了几句而已，他妈妈上门讨说法了？”
“讨什么讨，我跟你爸是猜的，难道我要拿着喇叭喊‘我们老两口猜你家儿子的发烧可能是我家闺女导致的’，我有病吗。”
黄清说了几句，心里还是觉得匪夷所思，大人欺负小孩，是她教育的失败，气不过，黄清又打了几下路尘的后背，“你说你那心眼是不是有点过于小了，你跟一个上幼儿园的小孩计较什么，得亏没被人看到，要不然我跟你爸就能被他们的唾沫星子淹死，你啊——”
“哎哎哎妈，妈，妈，疼，疼，”她特地观察了好久找的地，有一个人可能会经过那，她都不会选在那，她又不傻，“他就得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不管他是不是小孩，伤了我的人，我挖地三尺都不会让他好过。再说了，那小孩嘴巴不是闭得挺严的吗，后来是不是也不咋闹事了，乖一点没有？”
看看，看看，这仿佛为了社会做了多大贡献的死样子，黄清眼不见心不烦，手往阳台一指，“去，拿拖把拖地去，赶紧走，别在我眼前晃，我怕我忍不住打你。”
路尘秀气的小鼻子往上一提，嘴巴要撇不撇说了声“嗻”。
屋子不用怎么打扫，黄清进了自己房间以后，把门一关，一直到路尘消极怠工地拖完地，她都没有出来。
来之前，路尘想了又想黄清让她跟着一起回来的原因，反正绝对不是她说的要跟朋友吃饭，路尘敏感地认为黄清是有话要跟她说。
还要当着路衍的面说。
路衍的所有东西都被黄清收拾到了他们自己的房间，包括遗像。路尘穿过客厅，走到主卧门口，静立了一分钟还是放弃了主动询问。
该来的，总会来。
黄清一直到路尘做好晚饭才出现，身上换了睡衣，跟路尘一样细软的头发被随意地盘在脑后，眼睛周围有点红，路尘一愣，嘴唇嗫嚅了几下，还没开口问，黄清抬手就揉了揉红得不明显的那只眼，说话的声音也带着刚起床的哑涩，“老了，身体真是撑不住长途跋涉，睡了一会听见锅铲炒锅的声音，你把饭都做好了？做的啥啊，要吃饭了吗？”
黄清一揉，不知是刻意还是本就如此，两只红眼睛一左一右坦坦荡荡地看向路尘。
“……”路尘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做好了，吃饭吧，你要拿什么东西啊，今晚收拾好，明天就得走啊，我就腾出来两天的时间。”
黄清没说什么，就着八点档的电视剧，母女俩算比较安静地吃完饭，路尘实在是看不了这些尴尬的剧情，更多的时间是在想为什么非要她回来。
黄清知道她的情况了，路上还提醒她要按时吃药，撑不住就睡一会，也许是谈潞跟她说的，黄清没让她睡太久，回来的一路上黄清都很注意她的情绪状态，一直牵着她的手。
即便是这样，路尘还是打心底不想回到这个家来。
“刷好碗过来看会电视再去睡觉，药我给你拿好了，热水给你冷着。”
“好。”
路尘做饭的习惯是黄清教的，不像路衍偶尔做饭最后厨房就像是灾后战场，油溅的到处都是，用过的空盘子分散各地，还有调料盒，做好了也不管收拾，最后反倒增加了黄清的工作量。
在等一个菜弄好的间隙，路尘已经把流理台和盘子清理干净，该倒的厨余垃圾也分了类装好，最后要收拾的也不多，路尘的动作很快，也是被黄清说出来的，医院的工作本就要求干净利落，回到家黄清也是这么要求路尘。
路尘把抹布晾好，又瞅了一眼厨房，确定没什么遗漏才出去，按她的生活经验，黄清八成要过来闲逛一圈，看见她哪没收拾干净，肯定又是一边说一边自己上手弄。
“收拾好了？把药喝了…这个小孩也太不懂事了，跟他妈吵架，他妈气头上打了他一巴掌，转身就离家出走，最后连班主任都出来找他了，这得让大人多担心。”
“……”
路尘看了一会才弄明白小孩想绘画不错想念艺术院校，家长不同意觉得不是什么正当营生，各执一词，家长的态度和讽刺言语伤了小孩的心，小孩一气之下想出来透透气，家长自己把自己吓的，同学老师甚至校长都被叫出来找人。
“少看这些电视剧，要么你就只看别说话，你想的都是家长的角度，你不也看到了，人家小孩不也有自己的想法吗，电视剧看看就行了，你看你气的，那是你小孩啊？”
“我小孩也不让我省心啊，你当初要学什么摄影，我跟你爸又不懂，那不是怕你以后吃亏吗，安安稳稳的就行了，非要去做超越我们知识范畴的事，我们可不就不想让你考吗。”
路尘不想提以前的事，含糊两句想把话题揭过去，爱看什么电视剧就看，她装装样子看一会就去睡觉，别想把这些事又扯到她身上。
话题暂告一段落，路尘把药喝完，葛优瘫在沙发的另一边，怀里抱着抱枕，思考这会她立马入睡不会被戳穿的可能性，眼睛将将闭上，黄清的说话声混在电视里演员的台词一起送进了她耳朵里。
“尘尘，你不喜欢你的以前，所以你不想聊，是吗？”
“没有。”路尘应得很快，像是没经过大脑。
黄清不清楚这是路尘这个下意识回答是代表她很爱这个家，还是单纯怕惹她伤心才说的善意的谎言。
“我之前以为你不喜欢回忆你的母校是因为你在学校没有什么好的记忆，也没有喜欢的老师和同学，现在想想，可能是你在家的这十几年，无论是你的学校还是你的家庭，都没有给你带来什么好的经历。”
“没有。”
路尘躺不下去了，坐起来看向黄清，她的直觉告诉她，黄清其实并不期待她的回答，问题不是问题，是答案，是不需要路尘解释的结论。
“你是从15岁生日的时候发现你爸偶尔会跟踪你的吧。”
路尘高一的生日当天不是休息日，黄清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路尘下晚自习回来，没有生日歌没有蜡烛，她把蛋糕刚放到桌上让路尘打开吃的时候，路衍悄悄把她叫了出去，跟她说，路尘好像早恋了。
早恋这个词，对于家长来说，相当于听到老师跟她说你闺女从上次的第一名退步到了最后一名，本来状元的苗子生生被另外一个不相干的人耽误到连专科都考不上，这对任何一对望子成龙的父母来说，不亚于家庭破产，从此再也没有出头日。
黄清想，那个时候她太冲动了，光是听到这个词，她的理智就被燃烧殆尽，不问过程如何，只知道质问一句结果：“路尘，你是不是早恋了？！”
是的，不知原委的质问。
那天晚上，路尘哭了很久，他们夫妻俩怎么说的来着。
“你还哭上了，委屈你了？没有早恋就说没有早恋，过个生日，人家男生还专门送你礼物？不就是初中当了一年的同桌吗，要是没有猫腻，人家怎么会给你送礼物？你爸要是没看见，你也不会说。”
后来她才知道，路尘确实没有早恋，只是因为那个男生得到了路尘的帮助，中考成绩提高了不少，如愿进了重点班，他父母说得感谢人家的帮助，一起给路尘选了一个生日礼物，只是一天的课程比较繁重，只有晚自习下课后才有时间找路尘。两个人在教室门口说话的一幕，被楼下树荫后的路衍，看了个清楚。
那个男生，有自己喜欢的女孩。不是路尘。他们仅仅是互助的同学。
眉头很轻微地颤了一下，路尘静静坐在一旁，没有说话。
这些久远的事情，在路衍走的那一刻，再多的情绪，也随之消散了。
“也是从那个时候，你开始留意你的身后，留意各种角落，然后发现，确实如你所料，你爸坚持不懈，跟了你三年，是吗？”
是。所以呢，现在说这些，是想干什么。
“算了，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跟也跟了，有什么好说的呢。说点你不知道的吧。”
路尘愣了一下，而后笑得无所谓：“以后再说吧，我刚吃了药，现在开始困了。”
“听吧，”黄清没动，“耽误不了你的睡眠，我现在还能说给谁听呢，你平时也忙。”
一句还能说给谁听，牢牢钉住了路尘的脚步，短暂的沉默后，路尘点了点头，“那我晚睡一会，明天路上睡也行。”
“你高二有一次晚自习放学，我跟你爸一起接的你，没回家，直接开车去见了一位当天刚过世的爷爷，你还记得吗？”
“记得。”
“那个爷爷，是你爸的亲生父亲。在他之前两年过世的那个奶奶，是你爸的亲生母亲。主动弃养了你爸的亲生父母。”
屋子里太静了，路尘想，电视机里的演员嘴巴不停嚅动，却没有声音。
“我嫁给你爸，其实有点属于下嫁。我的家庭情况可比你爸好多了，所以，对于物质，我并没有你爸这么看重。你爸也是个可怜人，从小被收养，收养也就算了，农村的人你也知道，八卦得很，大人说多了，小孩子就学会了，孤立你爸，天天喊你爸是野种，没人要的野种。”
“其实你家里这个爷爷呢，也有点大户人家的大少爷的意思，但性子太老实，脑子不会拐弯，学习能力也比不上家里的其他兄弟，久而久之，你爷爷就被无形间孤立了出去，你爸被收养以后，几个表亲也看不起你爸，反正是明里暗里各种攀比。你爸能有现在的家境，说是他拿命拼出来的，也不为过。”
“也许是因为这样的经历，所以你爸很看重钱，因为钱能让他活着，能让他站足脚跟，能让他抬起头挺直背让他求他帮忙，而不是他当那个孙子。自然，对自己的下一代，他没有的东西也就想在你身上实现，所以，管你管得有点多。”
电视上，当妈妈的那个演员说着台词，路尘盯着字幕，看清楚当妈是在跟孩子道歉，不是说对不起妈错了，而是敲开了孩子的门，说出来吃饭。
那个孩子吃得很香，至少看起来很香，大口大口，让人觉得他吃的不是一碗面条，而是一桌的山珍海味，让人忍不住也想下碗面来吃。
但路尘，一点食欲都没有。
“我跟你爸结婚的时候，你外公和大姨都没有出来送我，因为不愿意我嫁，你爸当时真是要啥啥没有，现在也是想不起来我为什么要跟你爸结婚了。婚后呢，确实很累，上班累，回家也累，你爸还爱玩，每天都能把我气个半死，生了你以后，他才开始敛了点心性，你爸很自私对吧，不让我借钱出去，也不让我花他以为的不必要的钱，我们俩一起挣的，他都掌控着，确实挺招人恨的。”
“但是，说句实话，如果不是你爸，咱家也给不了你宽松的生活，新上市的饼干，你爸二话不说就给你买，我觉得好看的衣服，你爸也不看价格，一个字就说买，说他花钱大手大脚了，人家来一句钱再挣不就好了，新衣服还是要买的。你爸不愿意让我借钱给你几个姨，是因为之前借出去了，到了咱家急用钱的时候，你姨又拿不出来了。一次两次，你爸就不顺眼了，日防夜防我偷偷给钱，你爸一方面是暂我俩养老的钱，一方面是攒你上大学的钱，没想到你大二就不问我们要钱了，那你爸就给你攒嫁妆呗。也没啥投资的头脑，攒来攒去，把自己攒成一个铁公鸡。”
只进，看情况出。
“但是，你爸也不是不懂事的人，你姨夫当年手术要三十万，太晚了银行下班了，钱转不过去，你爸连夜开车几个小时送到医院，一句废话都没说。他啊，心眼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肯给自己家里人出血，但绝不允许外人喝他一滴。”
“你看到的是我很累，但有时候吧，你爸更累，我们只是不想让你知道家里出了问题，所以，看起来倒是一派祥和。我是埋怨你爸，但也记得他确实对家庭付出了很多。婚姻啊，爱情维持一时，更多的是责任和理智。当然，你跟小谈呢，比我那时候又多了一些磨难，虽然这些磨难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吧，但现在总归是都各自经历了风雨，彼此又还记挂着对方。我跟你爸担心的事，你说，他也说，做的，你爸没看见，我看见了，那我就代表你爸表个态，你既然决定了，那就不要再作妖，一会跟人家好，一会又跟人家分手，你这样，比你爸天天出去打牌，把所有的活都扔给我干还可恶。”
“路尘。”黄清转过头，声音突然放轻，还小，“你们现在的生活跟我们那个时候不一样，你们接受的教育跟我们不一样，接收的信息和思想也不一样，所以，如果我们双方都有错，你爸的那份，我替他后悔一下，但你爸要是还在的话，估计他也不会认错，他不能接受他拼死拼活给到自己儿女的，居然让他闺女生了病，又记了恨，那他图的究竟是什么呢？即使是再来一次，我也不会跟你爸离婚，因为那是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的选择，那是，我的爱人。他是错了，可他不是全错了。他不应该被判死刑。”
路尘不敢碰触到有关路衍的任何事物，她没有开灯抹黑洗完澡，一路只靠着泼进来的月光进了卧室。熟悉的洗衣粉香味，熟悉的窗外叛逆生长的枝桠。她突然有点恨轻易答应黄清回来的自己，她明明已经做好了让时间消散一切的准备，却总是事与愿违。
黄清说得不对，他们双方都没有错。
为什么要用错这个字来评判过往的一切呢。
他们第一次当父母，一心只想把自己能给的最好的给她，给不了的，也会想方设法让自己再强大一些，让他们的羽翼再宽厚一些，让她不必吹他们吹过的风，淋他们淋过的雨，用一切他们所能想到的方法，努力让她走正确的路，走最稳的路，走最不会出错的路。
他们是在他们的认知里选了一种最稳妥的方式，避免和她发生冲突。
这有什么错呢。
她长在小康家庭，读了父母没读过的书，见到了父母没见过的世界，建立了自己的思想空间，她生来是一张白纸，张扬，不谙世事，委屈了就哭，生气了就吵，有想做的事就做，第一次接触到这个世界的规则，她也在一步一步适应，一点一点用教育，用环境，用书籍丰富自己。
她眼界太浅，思考太片面，在她认知不成熟的时候。为了避免不和谐，她选了自己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隐藏，避而不谈。
这又有什么错呢。
泪水瞬间漫上眼眶，路尘心疼得喘不过气了。
它来了。
她害怕。
“喂路路，还没睡？睡不着吗？药吃了吗？白天睡了多久？喂？路路，怎么不说话？”
她颤颤地吸一口气，抬眸望着窗外，视线模糊又清明，那株枝桠，长得太丑了。
“谈潞……我好想你啊…”
是她错了。
她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