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算看清她,她大概是真认为自己不认得她。整整一个月,像变态跟踪狂似的。

    倘若是混在浩荡人群之中,她似尘屑渺渺;偏偏选择立于房顶,在漆黑夜下,一片朱红簷顶,高低绵延的房楼,偶然晃过几朵烟花,昙花一瞬里,惊然瞥见远处娇小的人影,捧着酒壶,神识迷离朝自己呆望……不知为何,就这样记上了。

    眼前的少女粉凋玉琢,灵秀的眉眼若一汪清潭,无法掩去鬼灵精怪的俏丽,乌发挽成细辫,一频一笑尽显天真烂漫;她那身敏捷的身手,显然是经年累月的习武之人,内息气流顺畅,不易受岔,才有办法几招烙倒壮汉。

    只是在旁人皆围观时,几无一人挺身而出,她又为何要替自己解围呢?在风月楼颇受世态炎凉,即使被人帮助,小琳儿也不禁深究缘由。

    他拭去嘴角血迹,捡起破碎的茶杯举步凑近,打算试探她:「赔钱,还是……想用身体来抵?」

    她几乎愣了片刻:「我、我、我为什麽要赔钱?!」

    又不是她给弄的!

    阿浪指着自己剁了跺脚,又是无辜又是生气,小琳儿沉吟一会,道:「是陈大爷砸的,他人跑了,你不是他的人嘛?主子犯错,你应当代为善后才是护卫的责任,你们老爷没教你吗?」

    哇靠……这叫做现世报吧!

    阿浪想回驳又挑不出错,心里一堆粗话,眼神飘移,暗暗朝胡媚子递过求救的眼神,后者本来远远在看戏,一瞅见阿浪,立刻又退得远远的。

    此时,花无双闻讯迟来,见到花厅一片杯盘狼藉,破碎的茶具无声躺在人潮中,桌椅歪斜的塌在屋隅,她手重重拍上阶梯的扶手,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方才对战后已是气闷,又加之更暴躁。

    她怒气冲冲,心里疼痛惋惜,那些可是很贵的名品茶具,欲想追寻罪魁祸首,便见到小琳儿与阿浪站在杂乱的场面中。

    「小琳儿,這是什麼回事!」她横眉直竖的喝斥。

    「禀告花大人,因为陈大爷在风月楼大闹特闹,现在人跑了,妾身留下这位姑娘,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陈大爷的侍卫,于是留她下来善后。」

    花无双气坏了:「好啊,主子的罪由僕人来担,妳缴不出钱,看要做奴还是为妓,都要把钱给我吐出来!」

    「蛤!!!」阿浪哀哀叫,斜眼就瞥见偷偷坏笑的小琳儿。

    咳咳,他稍稍敛容,依然维持自己原先严肃的脸孔。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老娘救了他一回,竟然暗算我!

    最后阿浪心不甘情不愿的选择作奴,在花无双的威逼下,此事交由掌柜计算薪资,并胁迫其签契,全数偿还后才可以放人,看着契约上的天文数字,阿浪已欲哭无泪。

    乐极生悲的阿浪,端着盛满清水的大木桶准备涤衣,看着堆成山丘的霓裳,臭气冲天,她捏鼻拾起一幅性感绮丽的肚兜。

    嘿嘿,不如偷个几件也不亏。

    这肚兜是透明纱面,倒映月光星辉,苏绣朵朵杜鹃,巧妙遮掩密处,阿浪歪头检视,想像着自己穿的样子。

    她打了一囉嗦,丢开。

    復又拿起另件俏丽的粉裳,这锻面和绣饰颇得她喜爱,动之以情的盖在身前比划,假装自己正穿着,不禁学起胡媚子旖旎的身姿,四处摇曳摆动,发觉自己跳得跟鬼一样怪异,她气馁的甩开。

    自己从小混在一群男人堆里,要模彷那些莹莹燕燕,着实东施效颦,而且也没什麽机会穿上锦衣绸锻,毕竟打架、偷东西都不能穿,自己这般粗俗,没有女人味,倒也没有男人愿意相约幽会。

    阿浪无奈的叹口气,安份的洗完臭衣服,拍了拍自己痠疼的腰背,正想走去厨房清理厨馀,却听见裏头传来骚动,她连忙竖耳细听。

    该不是有耗子吧?

    阿浪推开门,惊见人影颤动,吓到抖了一下身子,颤声道:「……是谁?」

    幽深阴暗的厨房内,没有半点灯火,隐隐透着一道视线凝聚在自己身上,令人如坐针毡,阿浪站在亮处自然瞧不清前方何物,恐惧直奔临界点,大叫壮胆:「是谁啦!你别乱来喔,我会一些功夫,能把你打死……!」

    「别进来。」小琳儿道。

    一听是他的声音,阿浪微滞,看了看天色,已是三更,常人早梦游周公,他竟然跑来厨房?

    不顾阻饶,阿浪鬼迷心窍的往前踏了进去,我想看看你搞什麽鬼………。

    凑近月光,阿浪愣在原地,脸是小琳儿的脸没错,但看着四肢瘫软内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美男,阿浪从没见过这副模样的人,她倒抽一口凉气,张开嘴正想…………

    「妳先别叫,呐,这个给你吃。」小琳儿丢了一个肉馅饼到她手里。

    「你怎麽变这个样子?」阿浪还是惊魂未定。

    回望她双眸,他张开乾涸的唇,缓道:「我刚打完一剂药……有些饿了才顺道过来,这是我本来的样子,你们平日所见的,是靠毒宗的药吊着。」

    阿浪眨了眨眼睛,绕了绕思绪:「人家常说是药三分毒,你为什麽需要靠药维持,就那麽想当花魁?」

    阿浪不禁忆起稍早那一幕,胡姐姐和陈大爷说过的话。

    小琳儿骤然冷若冰霜:「我并不想当娼妓。」

    「他们为什麽迫你?」阿浪满脸疑惑,咬一口肉饼。

    小琳儿思绪万千,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我想,也许是因为有名气,大家都识得我的长相,我就永远跑不掉了。」

    他终有成年的一天,也会想反抗、会想逃跑。若是默默无闻,也就当走丢一隻畜生罢了,世界这麽大,找一个无人熟识、可藏身之处也许并不困难。

    但是当风月楼的花魁不同,走到哪都有人认出来,他跑不了,只能在风月楼。

    咳咳咳!九璘突然剧烈的咳嗽气来,惊得阿浪立刻拍背,他拦阻:「无妨,药确有三分毒,近日频频毒发,大夫也说活不久了。」

    他的思绪被抽回刚刚一幕,那大夫振振有词说:「你们花大人什麽毛病啊?再打一管药,人就不能活了。每天都用药吊着这副孱弱的身体,凌虐要用伤药,强撑常人需要狂迷丹;每日都需用药,时效还得长,已病入膏肓」他摇摇头:「真是红颜薄命。」

    见到阿浪面露担忧,他露出惨淡微笑:「放心,我死不了的。他们没这麽轻易让我死的,会一直用药吊着我的命,想死也死不了。就算我真的没命,他们也会想尽办法找人假扮我。」

    「这是变态吗?」阿浪睁目结舌:「那这样的话,你也可以找一个跟你很像的替身去啊,他们可以做得天衣无缝,你为何不行?」

    九璘摇摇头:「我没有本事。」

    「哼!他们欺负你,我帮你报仇!」阿浪狠狠咬肉馅饼,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呛得小琳儿直咳。

    他怔怔凝视她,见那张认真鼓起腮帮子岔岔说的神情,惹他一顿心神荡漾,片刻未语,接着按耐不住劲爽朗的笑着。

    兴许是见她不谙世事,竟不知不觉讲这麽多,他有些后悔,毕竟人心隔肚皮。

    「他们要做什麽?」窗外有动静,阿浪趴在窗边,水汪汪的眸子四处游移,九璘赶紧摀住她的脸撤下,她摸摸眼前,察觉他的手有些凉,嗫嚅着:「好像是要………行刑的样子。」

    她刚刚看见人群中有…………..

    九璘淡漠扫视,窗外一行姑娘伏首下跪,有黑衣人奉命逐个盘问,看这境况应是有奸细混入………思及此,他淡淡地看了一眼阿浪。

    阿浪不安躁动欲要使劲挣脱,九璘平声道:「再乱动的话,会被人发现你在这边偷懒休息,指不定扣你薪资,到时候债务就还不清。」

    阿浪乖乖束手:「那还不是拜你所赐!」

    九璘颤出浅笑,续道:「每次四海堂有风声走漏,都会像这样集合外奴行刑,我们需要留下口风严实的人。」

    所谓的外奴,就是与四海堂没有关係牵扯的奴隶,他们也许身世清白,但终究不属自己人,仍可能被其他门派利用策反,所以四海堂常开杀戒,宁可错杀,也不愿放过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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