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亲爱的伊万路维奇:

    当你看到这封信,盼望你一切都好。

    嘉楠路的三角梅开得出奇得艳,真希望能寄一张照片给你。可惜我们一同买的相机最近出了些问题,如果你在,你保准能修好。或者我们带着它,一阵去老李的铺子,他修这些家伙是不费事的。

    我的朋友,太久不见你的形容,我只能凭过去快乐的日子想象你,想象你还是喜欢在晴朗的下午迎着太阳朗诵你新写的诗,你仍是一如既往找得准地平线与光阴的仰角吗?

    我真愿意回到过去啊,那与你在一起的日子。阁楼上还有三本你没读完的书,我附上了拙劣的批注,答应我看见时不要取笑。

    需要的话,我将在下次与想念你的信一道寄给你。

    期待你的回音。

    你的挚友:戈拉瑟斯

    太明19年4月29日

    2.

    太明19年4月7日,阴。

    柳曲木台面上薄得只有一页纸的文件被从牛皮纸袋里抽出来,像是聆花楼最不值钱的女人,赤身裸体地叫人翻来覆去看了五六遍。邱老三一拳砸向桌案,习惯性地就要对旁边那个小白脸吐出一串烟圈。他瞟了眼纸上字数寥寥的蝇头小楷,反复确认了横线上的姓名,终究还是撇过头去,朝窗口的方向长长舒出一口气。

    “你大爷,老子最烦日他娘的阴天。”

    骂完了,劲也泄了,邱老三顺势赖在椅背上,仰头眯眼,打量起自己昨日的下属,“肖繁。肖--繁--你丫这名你爹娘取得好啊,削尖了脑袋攀上高枝儿,繁荣富贵的命可不就来了?你小子这叫啥,寒门的麻雀飞上枝头,你要当个鸡喽!”

    不宽敞的办公室里霎时一阵哄笑。

    靠窗倚着个胡子拉碴的胖子,半拉屁股搭在写字台上,愣是将那份孤零零的文件又捡起来,迎着光再辨了番真假,“老大,说啥呢,人家俗话得是飞上枝头当凤凰。”

    “对对对,是凤凰。”邱老三大笑了三声,望着肖繁的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反倒是阴狠越积越深,“不过肖繁,人家沈少爷、刘少爷,是真凤凰,攀得上冯家。你嘛--冯三小姐,可不是好伺候的,她那相好留学榭国,指不定哪天就回来了。到时候你这假凤凰被一脚踢回咱这圈儿里,比鸡都不如,可咋整?”

    “队长提醒得是。”肖繁双手交叉在小腹,微微躬身,依旧是从前那副不卑不亢的模样。只是他过于白净的皮肤和一尘不染的西装总是提醒着这里的人,他同他们不是一条路子。肖繁不是凤凰,他是一只鸿雁,早晚会飞出三队这个腌臜的泥水潭。

    “你小子就是这么攀上冯处长的吧?”邱老三终于耐不住脾气站起来,恨不得给面前的小白脸来上一拳,可那桌上一纸轻飘飘的调令分明是千斤重的秤砣,生生压下了他的拳头。

    “队长。”肖繁微微颔首,说话时嘴角自然地弯起两分弧度,恰到好处,“冯处要我下午两点报到,您看是不是……”

    “是,是是是,咱耽误啥也不敢耽误您的事儿啊,您背后站着冯处呢不是?”邱老三从胖子手中一把扯过任命书,拎起一旁三队的公章“啪、啪”两下,在纸的顶额和右下分别盖上了两个鲜红的方印。

    “请吧,恭喜了,肖秘书?”

    “以后也烦请队长多提点。”

    肖繁接过任命书,嘴里尚说着人情往来的场面话,笑意却全然收了个干净。

    角落里比肖繁早进队半年的陈建新不甘不愿嘟囔了一句。平日里那些难听的话肖繁一个字都不会灌进耳朵里,今天他却破天荒地走到陈建新面前,耐心地问他:“你讲的什么?再讲一遍。”

    “丫的,爷爷我怕你?”陈建新比肖繁进队早,却是个毛头小子,不过二十出头,脾气一点就着。若不是邱老三示意人拦着,他恐怕真要给肖繁一拳。

    “爷爷就讲给你听。”陈建新指着肖繁,一字一句额角跳着青筋,“你丫算个毛秘书,丫就是一小姐的司机。你还当真以为冯三小姐看得上你?冯处能认你当女婿?我呸,你个不长毛的小白脸,你--”

    “够了!”邱老三的话在三队掷地有声,拥有绝对的威信。

    他走到肖繁和陈建新中间,掸了掸肖繁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笑道:“肖秘书见笑,我三队管教不严,日后一定整改。”

    “不打紧。”肖繁讲话慢条斯理,略带一点本地口音,“日后在三小姐面前,我定会多提一提建新。”

    “你丫--”

    眼瞅着陈建新又要冲上来,肖繁轻巧避开准备拉偏架的几个好事者,冲邱老三颔首示意。之后步履从容地走出了三队的大门。

    “像什么东西。”邱老三望着门口空荡的阴影,随口骂了句,唬得陈建新偃旗息鼓。

    走了肖繁,屋子里陷入了一片阴戾的死寂。

    3.

    太明19年4月8日,晴。

    泰丰路的紫藤花开的很早,春未过半,就密密麻麻爬满了砖墙。栅栏上宣红的蔷薇与冰冷的铁,比称出一种别具妖异的美艳。

    肖繁不喜欢路过这样繁花似锦的街道。

    他终日熨帖的黑色西装融不进那打破了油彩罐子般繁杂纷复的瑰丽春景,反倒因着突兀,尤为惹眼。

    而他的身份,他的工作,他所生存的世道,惹眼或会招致不可预料的灾祸,一着不慎,送命的时候上帝可不会支给他半点征兆。

    穿旗袍的女人挎着秀满珍珠的袖珍手袋,摇动着腰肢从教堂走出来。她只望了肖繁一眼,就不再左顾右盼,而是径直朝他踱步而来。

    她像朵盛开的鲜花一样,荡漾在春风里肆意摇曳。这样无可媲美的花儿在万花争放的季节,隐约透着些虚幻与危险。

    肖繁出于礼貌,克制地低下头颅,不使目光长久停留在那张摄人心魄的面颊上,可这样,他就必须直视那锦缎旗袍下一览无余的好身材。

    如果只看地面呢,肖繁有种预感,女人不会轻易放过他。

    走到肖繁面前,女人有些费力地仰起头,似乎想要认真看清肖繁的样子。她娇俏地勾起唇角,伸手帮肖繁正了正本就平整的领带,手指状若不经意地轻轻刮过男人新冒出的胡茬,“就是你呀,肖秘书,我猜的对伐?”

    “是,冯三小姐。”

    “嗯。”女人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老头子蛮懂我的口味嘛。”

    说罢她绕过肖繁,仿佛绕开一根挡路的灯杆,朝稍远处显眼的黑车走去。

    在鹿城,没有不认得冯家车牌的,风陵路29号鲜红的“风”字打头,路上车流人海非得避让,谁都得罪不起冯家的车,尤是车上坐的人。

    肖繁仅以司机的身份从车上下来,也得到了这家归属利国人名下的阿拜思大教堂最高的礼待。

    肖繁拎过修女递来的“上帝赠与冯三小姐的回礼”,徐徐跟上女人脚步。

    “不过我不喜欢你叫我冯三的。”女人忽然转身站定,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她眨着圆圆的杏眼,好像一下就能望进人心间,“肖秘书,我不姓冯。”

    肖繁点点头,他似乎听说过,冯三小姐因为旧爱被冯处长棒打鸳鸯,从此和父亲结下梁子,誓要改掉冯姓。可惜改了两年半,在外依然顶着冯三小姐的头衔。

    “你还蛮听话的嘛。”女人俏皮地挑了挑眉毛,跳脱出方才的妖娆,使肖繁这才想起她不过是个23岁的小姑娘。

    比他整小五岁,却在他面前无所顾忌地口无遮拦,仗得不正是她要改掉的冯姓之势么。

    “我说啊,以后你就叫我鹿宁,本来我就叫鹿宁。”冯三小姐举起手来在肖繁眼前挥了挥,“喂,你有没有在听?”

    她真的很美。以至肖繁必须时刻警醒自己不要走神。他故作冷淡道:“这不合规矩。”

    “讲规矩多生分嘛。再说以你我的关系,规矩也不是这个样子讲的。你以为我不晓得,你是老头子亲选的女婿嘛。你俩的算盘响得在外国都听得见呐!”

    肖繁没有再答话。冯处长和冯三小姐的关系,自然和他亲近,这些话从冯鹿宁口中说出来,并不值得奇怪。

    坐进车里,肖繁从后视镜瞥见冯鹿宁在整理自己的衣摆。她的旗袍款式很新,站着的时候长度刚好,坐下来就有些欲遮还羞。肖繁脱下西装递过去,考虑着自己要不要客套一句“希望你不嫌弃”。

    冯鹿宁笑起来,好看的杏眼弯成了弦月,她没接衣服,反而拉着肖繁的手借力从后座凑到他耳边,柔声道:“有什么关系,车里只有我们两个,你不看,我有什么好遮?”

    肖繁急忙将衣服扔进她怀里,双手握紧了方向盘。他甚至没问冯鹿宁要去哪里,就一脚油门将车驶向了前方。

    风陵路29号在鹿城远郊的山上,冯家老宅刚好在与之对角的南边。

    肖繁发觉自己下意识将车开往北郊的时候,路程已驶过半了。后座的冯鹿宁也不拦他,只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一串珍珠手链。

    他斟酌字句,想征求她的意见,下意识从后视镜里瞥那道身影。只是瞥见冯鹿宁盖在腿上的黑色西装,他竟忽地又想起冯鹿宁刚才的话,霎时羞红了耳朵。

    “请问,三小姐要去哪里?”

    “哎呀,我以为你有什么好地方要带我去呢。”冯鹿宁随口嗔怪的一句,倒没有为难他,大大方方地报出一个地名,“那就去周公馆好了呀。”

    周公馆是前朝大员的住处,如今里面住的是鹿城掌事,白姓的一家。可这有名的地方大家叫惯了,并未因着公馆主人更替,就改了口。大约也有欺那白家是外来户的原因。

    肖繁沉默地调转车头,没有问去周公馆的理由。原本白家到鹿城任职后就一直被冯家压一头,两家关系差得很,但白家独女白霜霜同冯鹿宁从小到大都是同学,她找过去,也合情理。

    路上两人没话要讲,肖繁故意将车窗摇下一条缝,让尴尬的沉默被窗口的风吹得有些响动。

    鹿城城区不大,拐两个弯,在顶坡上,周公馆如同错落的白色礼冠,早已等候在一片粉红的樱海里。

    下车前,冯鹿宁扒着肖繁的靠背,又一次凑到他耳边,悄声得仿佛要说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肖秘书,陪我进去吧,老头子不是叫你看着我嘛?”

    女人轻轻吐出的热气烫得肖繁忍不住想抬手捏一捏耳垂。他打算否定冯鹿宁的试探,回过头,却撞进了那双通透的眼睛。

    “老头子怎么交代你的,我都晓得。”冯鹿宁状似得意地扬起眉梢,给娇艳的面庞平添了三分孩子气,“不过肖秘书,老头子为什么选你,你知不知道?”

    不在意肖繁欲答又止,冯鹿宁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清明祭祖,听闻你救了老头子一命,你以为这是他第一次将你看在眼里?其实从你进入风陵路29号的那一刻起,你每天的生活轨迹都在老头子眼皮底下,他精得很,你可醒着点儿。”

    冯鹿宁仿佛家常便饭一般毫无扭捏地牵起肖繁搭在座椅右侧的手,鼻尖凑上去,蹭上蜻蜓点水的温热,轻嗅了嗅。

    “你看,这既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漏。”

    肖繁定定望着她,冯鹿宁烱奕的眸子里似乎遗传了一道冯处长眼中常含的晦深难测的寒光,但她眨了眨眼,随即又恢复了透彻清明。

    肖繁只听她一字一句轻声叹道:“肖秘书,你的手还没有沾血。”

    是了,手还没沾血,所以可以陪在冯三小姐身边,但手还没沾血,他永远得不到冯处长真正的信任与青睐。他负责保护冯三小姐,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冯三小姐又何尝不是冯处长的眼睛,时刻盯着他呢?

    “没关系,以后沾了血,我也喜欢。”冯鹿宁温柔地将他的每一根手指展开,夸赞道,“你手好看。”

    “嗯。”

    肖繁没头没尾地敷衍了声,下车为冯鹿宁打开车门。他红得吓人的耳根使他无法对这番言语上的玩弄发作。

    昨日下午在风陵路29号,冯处长的私人会客间,他已经听懂了上级嫁女心切的暗示。冯三小姐的旧爱是利国大公次子,他们曾经一起在榭国留学,说起来两人家世相貌都算得般配。唯独远嫁这件事在冯家注定无疾而终。

    前年年尾,冯鹿宁将那外国男人带回来住过一阵,扬言说利国大公已同意他们定居鹿城。只是两人把榭国浪漫而热烈的情怀一并带了回来,在大街上拥吻,在暗巷里厮磨,闹得鹿城风语扬沸,将冯家的脸面狠狠摔在地上,叫万人踩了又踩。

    后来一向溺爱女儿的冯处长实在无法忍受两人荒唐放浪的行径,索性一纸公文将那外国小子遣送回利国,冯三小姐则被扣在国内,书也不许读了。

    生来头一回被父亲管束,冯三小姐与家里的矛盾从那时起,一直闹到今天。

    昨日,冯处长说得非常明白,只要他有本事赢得冯三小姐的芳心,风陵路29号就会不吝珠玉,给他一个一步登天的机会,将他引荐给驻扎鹿城的丘国将军。再不济,护好冯鹿宁周全,以后冯家的门路也将向他敞开。

    肖繁不假思索地应下了这份形同奖赏的差事。

    从此不再混迹特情室三队当人下人,不再被人点着眉心叫喽啰、指着鼻子骂走狗,这是他如今最好的出路,亦是唯一的出路。

    所以冯三小姐刚刚说的喜欢,对他很要紧。

    “一会儿你机灵点,女孩子家说些秘密,你就站远些。”进门前冯鹿宁熟稔地挽着他的手臂叮嘱道。

    她仿佛比他更快进入在未来将要被设定的角色,也比他更了解冯处长定下的规则。冯鹿宁拉着白霜霜谈天说地,始终没有离开过肖繁的视线,也始终叫他听不清她们嬉笑的内容。

    肖繁并不真心关切冯三小姐,他百无聊赖地靠在阳台上,一根接一根抽掉了一整包烟。在他终于想要打断这场好似没有尽头的谈话时,客厅里忽然冒出了一些似乎故意要让他听见的字句。

    “霜霜,你说他到底什么时候才给我回信嘛?要不要我再写一封给他?该不会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把我忘了吧?”

    “不会的呀。信是不能写的,女人家要矜贵自持,吊足男人的胃口,才能抓住他的心呀!你这个脑袋瓜,不晓得还要我讲多少次!你嘛,无聊的时候,就找你爹安排的小白脸打发一下时间,又不要紧的。”

    “哦,他嘛是不错的。你看看,我家老头子这回总算摸准我的脉了。之前这家公子那家少爷,我瞧都懒得瞧一眼,歪瓜裂枣的样子,还不如簪晴台的戏子有看头啦。”

    “是的呀,这回好得很,长的嘛小白脸的样子,带出去脸上有光嘛,家底子浅又随你拿捏,你玩个高兴,图个开心好的啦。”

    肖繁摸了摸口袋,没烟了。他走到客厅,和两位小姐打了个照面。

    “哎呀,是不是我们太大声音了呀。”白霜霜扭捏地推搡冯鹿宁,央着她说两句,支走肖繁。

    冯鹿宁抬眸望他,眼里似乎天然就盛着含情的波光。

    “肖秘书,你不在意的吧?”

    肖繁想不通,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怎么勾得出这样风情万种的笑容。他拍了拍口袋示意,“我领包烟抽。”

    “抽烟不好嘛。”冯鹿宁起身顺了顺旗袍的衣摆,习以为常地挽上肖繁的臂弯,倚身朝他靠过去,贴他贴得很紧。

    “三小姐……”

    “没关系,你慢慢习惯好的啦。”

    她冲白霜霜眨了眨眼,“不好叫肖秘书久等的,我们先告辞啦,我在家等你的好消息。”

    肖繁当然明白什么是好消息,应当是利国大公次子的回信。

    他不明白的是,这样遥远缥缈的爱,或者只是一封信,的确如此值得期待吗?

    “走嘛。”冯鹿宁搂着他的胳膊,仿佛依恋着自己亲密的爱人,款款而行。

    肖繁有些理解当初冯处长一心要拆散这对鸳鸯眷侣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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