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太明19年4月22日，大雨。
田井将军在回鹿城列车上遭到刺杀，刺杀者被当场击毙。
鹿城好久没有下过这样的暴雨。
“冯处长。”会议室里静得只有冯易之手中茶盏与杯盖一来一回摩擦出的瓷器独有的噪音，机要秘书又一次推门，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桐津那边的电话，是吴掌事亲自打的。”
“啪”的一声脆响，兢兢了半个小时的茶盏终于碎成了几片不值钱的利器。冯易之冷笑道，“不接。车是它桐津的列次，人是它桐津请来送往，凭哪门的找我鹿城要说法。”
“冯处。”肖繁虽然是新调任的秘书，抵的却不是机要秘书的位置，他的日常工作就是接送冯三小姐，这是冯易之头一回叫他参会。
“说。”冯处淡淡瞥了他一眼，这一眼足以让肖繁明白，此时的会议室里恐怕任何人说任何话，都不会动摇冯易之所想，他大约早在与会前就拿定主意了。
“桐津三番五次来电，是不是问题真的出在我们这边？退一万步讲，田井将军没受伤，他终究要回到鹿城来的。”
“所以你想给丘国人什么说法？民党的奸细天天在抓，抓出名堂了吗？”
“桐津的电话若是田井将军授意，将军是不是怀疑……”
“嗵”的一声，冯易之一掌拍在桌案上，“这里是风陵路29号，是帝国的忠心、恒心与决心！内部出问题，明年清明你们人人坟头都得烧纸钱！”
他阴沉的目光扫过围桌而坐的每一个人，半晌，方叹出一句：“查--”
从内部揪叛徒，手段比对外严酷的多，特情室的三个队长面面相觑，谁都不敢第一个出言反驳。档案室的李老头倒是轻松得很，“查了好啊，把我这把老骨头查散咯，可就提前退休咯。”
后勤的杨辉贯会拍冯处长的马屁，紧跟着叫嚷起来：“怎么都不说话，经不得查了？我先表个态，我后勤室行的端做得正，我积极参与自纠自查！”
肖繁与冯易之对视一眼，读懂了对方的意思，“这事我先出文件上报，批下来再说后面的话。”
“嗯。”冯易之满意颔首，也不避讳桌上其他人，温和地对肖繁道，“晚上田井将军的洗尘宴，你同我一道去。”
桌上各人眼里透着各自的心思，却终究没人多望肖繁一眼。
散会。顶着摧城的暴雨，肖繁瞥了眼时间，匆匆朝教堂赶去。
今天是礼拜日，冯鹿宁早早就去了教堂，用过午膳便等他去接。
两周时间的接触，他对冯鹿宁的作息算得了如指掌了。每周三下午要去试旗袍，一、二、四的晚上在琳琅舞厅和几位女伴有约，周五是冯家家宴，从下午就要准备衣装，周六通常与冯家另外两位小姐相聚，周日雷打不动地去教堂礼拜。
“你来晚了。”
肖繁赶到时，冯鹿宁已经站在暴雨中的屋檐下。她明明可以在里面等，可她就像一朵娇花，偏要品尝寒风骤雨的激烈。四月下旬的鹿城，因为接连不断的雨水，冷得像冬天。
“今天有会，有些事情。”肖繁很少同冯鹿宁谈论工作上的事，冯鹿宁也几乎不感兴趣。
只是今天，她尤为特殊地坐在了副驾驶，不许他开车，而对他盘问起来。
“听说田井将军被刺杀了？算不算我家老头子的责任？”
“不算。”肖繁答得很客观，但在丘国人眼里，朝国的子民永远是一体的。反对他们的犯了错，投效他们的也会连坐。
“哦。”冯鹿宁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晚上你也有事吧？”
“嗯，是田井将军的洗尘宴。”
“我就不去了。”
肖繁古怪地望了她一眼，他并未听冯处长说要带上冯三小姐。
“你知道吗，这次陪同田井一起来的，有他的侄子，大你两岁，是鹿城驻军新上任的师长。”冯鹿宁饶有兴致地盯着肖繁的眼睛，问道，“你和他比，你觉得怎样？”
“比不上。”
“是比不上，丘国侵略我朝国的土地，欺压的我朝国的人民，冯家多么风光，也不过是田井在鹿城养的一条咬人的狗罢了，至于你嘛……”
似乎觉得太难听，冯鹿宁止住了话头。
“三小姐，这些话最好不要再说。”肖繁虽不关切冯鹿宁的喜恶，但保护她的安全是他首要的职责。
“怕什么，卖国贼不许有些自知之明吗？肖秘书，别担心，我觉悟低得很，是当不了进步青年的，我和叶晓春不一样。”
叶晓春，是叶家布行的小姐，也是肖繁曾经的同学。
“我们只是同学。”肖繁飞快地澄清道，“早就划清界限了。”
“当然，她不愿与你这种为丘国人办事的‘好同学’为伍吧。”冯鹿宁脸上的笑容不减反增，上扬的语调似乎问得十分随意，“她是不是很高尚？”
肖繁不认为自己真有魅力入得了冯三小姐的眼，她说这话假意是吃味，实际便是提醒他，她了解他的一切。
既然锐，肖繁也不惮于对冯鹿宁说句实话，“这个世道，高尚吃不饱饭，吃枪子倒是容易。”
冯鹿宁蓦然贴近，柔若无骨般搂住他的脖颈，蹭着他滚烫的耳垂轻柔笑骂道：“你真无情。”
“三小姐……”
“记住，晚上的宴席，一定要叫我鹿宁。田井有意同冯家联姻，但我不同意。今晚你就告诉田井的侄子，我冯鹿宁是你的女人。”
肖繁正了正身子，他没听冯易之说过与田井将军之间还有这番门道。
“之前的少爷、公子，我都不喜欢，他们哪敢为我去得罪田井？肖秘书，怎么样，你敢吗？”
“我会照你说的做。”
肖繁没有作太多思考，答应得理所应当。
丘国虽只侵占了朝国五分之一的国土，占据的却是最富庶的东边，西部地广人稀，闹不出大动静。他为丘国人做事，乃顺势而为，是过了心里的坎儿的。但这不代表朝国的女人也要嫁给那帮子丘国杂碎。
尤其是冯鹿宁这样漂亮风情的女人。
她说的没错，她注定是他的，必须是，唯如此他方能攀上冯家的高梯。
有冯处长在背后支持，不过一纸婚约的算盘，在丘国人面前，他也争得起。
“你真好。”冯鹿宁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又恍如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缩回了自己的位置，“就定下个月，我们结婚吧。”
“好。”
晚间宴席上，顶着田井将军与云府一郎审视的威压，肖繁轻描淡写地宣布了这道婚讯。恐怕冯鹿宁的主意还没来及知会冯处长一声，他从那向来阴沉难测的眸子里竟读到了一瞬的惊愕与欣喜。
“云府先生也喜欢冯三小姐吗？”肖繁没有主动绕开话题，反而迎头直上，问了丘国人一个措手不及。
田井大笑了两声，饮下一杯清酒，“肖先生愿意忍痛割爱？”
“三小姐不是一件物品，她是我的爱人。”肖繁举杯敬向二人，一饮而尽，“云府先生眼光很好，可惜只得另觅佳人了。”
“我知道，这就是朝国人说的近水楼台先得月。”云府一郎比肖繁预想得洒脱得多，他连饮三杯，冲肖繁摆摆手，道，“不用担心，朝国的佳人多得是，我都喜欢。”
肖繁没再说话。
今夜之后，他与冯鹿宁的婚期被有条不紊地提上了日程。
分明是一件好事，冯处长看他的眼神里却莫名的多了两份狐疑。
5.
太明19年4月29日，多云。
冯鹿宁盼了好几周的信终于到了。
白霜霜费劲地按着她，她还是忍不住将那封信挥到肖繁面前，请他看了一眼。
展信佳--这句之后就全是外文，肖繁没将一个单词记在心里。
车上，冯鹿宁似乎故意将信封从包里露出一角，她眉眼间忍着藏不住的雀跃，静了好一会儿才朝肖繁开口。
“肖秘书，你真不介意？”
“不介意。”肖繁如实回答。
“下个月的今天就是我们的婚礼，以后我便不找白霜霜寄信了，你帮我去寄好不好？”
“好。”
“结婚后我们搬出去住，我告诉他，回信就寄到新家的地址上。”
肖繁趁拐弯的空当，扭头瞥了冯鹿宁一眼。他不确定，女孩神采飞扬的样子，是在等他说谢谢吗？由他亲自寄信和收信，这样他的绿帽子就不必张扬在众人面前。或许他真该说声谢谢。
“你不会和老头子告状的吧？”冯鹿宁不顾他开车的不便，整个人朝他操控档位的手臂贴过去，“肖秘书，以后我们是夫妻，你可要和我一条心。”
“好。”肖繁从善如流地回答道。
最近几周因为田井将军到来，风陵路29号人人忙得比陀螺更加连轴转，只有肖繁乐得清闲。他唯一的任务就是陪冯鹿宁筹备一场令她令冯处长令整个鹿城的达官显贵都满意的婚礼。
可以冯家的口碑，鹿城大约没人会祝福他们就是了。
“怎么要封路啊，冯家的车，不让走的？”
冯鹿宁选中的婚纱店，在鹿城最繁华的鸣鹿街上，只是他们还没到目的地，就被几个挥舞着警棍的人仓促拦下。
“冯三小姐，实在对不住，前面这会儿在游行。”
冯鹿宁意味深长地望了肖繁一眼，郁闷地指挥他将车靠边。
“学生嘛，真是有精神。”
她似乎忘了，如果不是她执意要嫁给利国大公的儿子，此时她也应该在榭国读书才对。
“走吧肖秘书，一副丢了魂的样子，我们徒步过去，长长见识。”
冯鹿宁说得太夸张了些，实际肖繁只不过朝人声鼎沸的方向多看了两眼。他没有辩驳，更没有拒绝冯鹿宁的提议，伸手摸了摸腰间枪套里的制式枪械，便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走了一路。
没走太远，学生们喊的口号就听得很清了。
“民党不为民，新党要革新！”
“赶跑侵略者，严惩卖国贼！”
“打倒帝国主义，还我朝国河山！”
肖繁一眼就在人群中分辨出叶晓春的身影，她比冯鹿宁大一岁，却满身的学生气，若不特意打听，任谁也不会想到她已经是这些学生的老师了。
“叫她走吧，再不散，特情室的人很快就到。”冯鹿宁在一旁踮着脚尖张望，原本总是笑意盈盈的面容意外地染了些许焦躁不安，从她这里通向婚纱店唯一的路被学生们堵成了一片白色的汪洋。
肖繁闻言，瞥了眼手表，按时间特情室的人恐怕马上就到。但他的思绪却亲不自禁地飘离了重点。
这块表是毕业前夕叶晓春送他的礼物。大约也是他们之间如今残存的唯一一丝交集了。那时候的两人哪会想到，如今他们会走在这样南辕北辙的岔路上。
“走狗来了！走狗来了！”最远处，有些学生已经叫嚷起来，看样子风陵路29号的人马到位很快。
冯鹿宁推了他一把，恨铁不成钢，“快去啊。”
肖繁侧身挤入四处溃散的人群，眼疾手快地将叶晓春拉进了最近的一条巷子里。
“放开。”曾经巧笑倩兮的女孩如今已是横眸冷对。
肖繁没有松开牵制住叶晓春的手。他微不可察地叹了一息，随即故意扬起薄怒的语调，“我提醒过你，这样的后果只有一个。”
“那又如何？国将不国，死国可乎！”
“你死了又能改变什么？你自己送死，还要带着这些十八九岁的孩子一起死吗？”这样的话肖繁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他在特情室时，每一次学生运动，他都赶在最前面，在其他人动手前抓住叶晓春，再将她偷偷放过。
冯鹿宁说得对，从他进入风陵路29号起，他的一举一动到底逃不过冯处长的眼睛。原来他做的这些，冯处长全知道，冯鹿宁也知道。
叶晓春甩开他的手，下意识瞥见他腕间陈旧的表带。
“还给我。”
“什么？”
“手表，还给我。你不配带着它！”叶晓春吐出的字眼似乎每一个都淬上了精心熬制的毒药，如利刃钻心，“丘国人的走狗，配不上这份礼物。”
配不上她报效祖国的一腔热情。
肖繁没有挣扎，默不作声地摘下了手表。叶晓春并未多看一眼，抬手就将表盘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叶晓春走了，之后又有许多慌乱的足迹踏过这份曾经的定情信礼，直到人群全部走空，肖繁蹲下身子，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将那一地残渣重新捡起。就像他们曾经的感情，在时代的风口支离，是不可捡回的。
“再买一个送你就是了。”冯鹿宁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叶晓春的插曲让肖繁不自觉地放松了警惕。
“不用。”
“用的啦，男人嘛就要配一块好表，出去面上才有光呀。”
叶晓春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过去的日子，肖繁有一瞬的恍然，他还能记得一些，但更清晰的画面与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婚纱店的展柜玻璃被学生亦或是追捕学生的特情队员砸的稀碎，冯鹿宁顿然没了挑选婚纱的心情。她当真如她说的那样，将肖繁带进了一家拜国匠人工艺的定制表店。拜国此时也在打仗，只不过与丘国同为侵略者，它是胜利的一方。
老板施密特春风得意地靠在柜台后面，眯眼打量着老客带来的新人。
“鹿小姐，你的新男朋友？可怜的维杰知道这个消息吗？”
冯鹿宁自然地笑了笑，“不影响的呀。反正分隔两边，他不知道的。”
她低头看了眼柜台里现成的货品，摇摇头表示不满意，施密特会心一笑递来了一本比字典还厚的正方形牛皮纸书册--那是专为定制手表绘制的设计图集。
“选你自己喜欢的吧，或者让他给你做个和旧的一模一样的也行。”冯鹿宁言语间故意戳到肖繁的痛处，可看她含笑的眼睛，似乎又不是想要给他难堪。这大约是冯三小姐高高在上的某种关心也说不定。
肖繁对手表的外形、结构、机芯品类均无概念，他手捧书册翻得很慢，镇定地强掩住自己的窘迫。冯鹿宁等得不耐烦了，便拉他坐下来，靠在他身边随手翻了翻，“我给你选个我弟喜欢的款式吧，听说现在国外很流行。”
肖繁吃惊地看了她一眼，他没听闻过冯处长另有一个儿子。
“是表弟。”冯鹿宁解释说。
她似乎对这些机械很感兴趣，从表盘到机芯完全倚着喜好自主搭配，唯有最后将挑选表带的权利交给了肖繁。
“我觉得墨绿色不错。”尽管如此，她还是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肖繁选择了皮革纹的墨蓝，他为自己忽然萌生的叛逆感到有些好笑。好在冯鹿宁一点都不生气，反而还夸他眼光很好。
两人离开表店，太阳已经西斜。一片狼藉的鸣鹿街上只有两人的影子长长拖在身后，原本沉郁的下午竟倏然生出了一些不与时代合拍的悠闲。
眼看车就在前方，冯鹿宁忽然停下脚步，扯了扯肖繁的袖子。
比起热情的拥抱和搂贴，这对她来说，算得是最委婉的一种表达方式了，这些日子来仅此一次。
“你亲我一下吧。”冯鹿宁的声音大方自然，仿佛在说一句无足轻重的邀请。
肖繁转过身去，夕晖映在他身后，他将冯鹿宁完全笼罩在了高挑的阴影里。
“我说真的，你亲我一下。”
“好。”
肖繁缓缓倾下腰，低头凑近冯鹿宁，他没有一丝抗拒的念头。毕竟冯鹿宁没有冲上来直接亲吻他，就算是给他颜面了。
以两人的身高，在平地站立的情况下亲吻，并非一件便利的事。
但他还是吻住了她。不是蜻蜓点水的，而是深刻地交换了彼此的唾液与呼吸。
二人喘息着分开，久久地互相凝视着，毫无疑问，他们的余光皆瞥见了右边书店里那道纤细的身影。
“我不用喜欢你的。”冯鹿宁如同玩笑一般道出二人之间的真相，终结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暧昧的戏。
她诚实地注视着肖繁的眼睛，笃定道：“你也一样。”
太明19年4月22日，大雨。
田井将军在回鹿城列车上遭到刺杀，刺杀者被当场击毙。
鹿城好久没有下过这样的暴雨。
“冯处长。”会议室里静得只有冯易之手中茶盏与杯盖一来一回摩擦出的瓷器独有的噪音，机要秘书又一次推门，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桐津那边的电话，是吴掌事亲自打的。”
“啪”的一声脆响，兢兢了半个小时的茶盏终于碎成了几片不值钱的利器。冯易之冷笑道，“不接。车是它桐津的列次，人是它桐津请来送往，凭哪门的找我鹿城要说法。”
“冯处。”肖繁虽然是新调任的秘书，抵的却不是机要秘书的位置，他的日常工作就是接送冯三小姐，这是冯易之头一回叫他参会。
“说。”冯处淡淡瞥了他一眼，这一眼足以让肖繁明白，此时的会议室里恐怕任何人说任何话，都不会动摇冯易之所想，他大约早在与会前就拿定主意了。
“桐津三番五次来电，是不是问题真的出在我们这边？退一万步讲，田井将军没受伤，他终究要回到鹿城来的。”
“所以你想给丘国人什么说法？民党的奸细天天在抓，抓出名堂了吗？”
“桐津的电话若是田井将军授意，将军是不是怀疑……”
“嗵”的一声，冯易之一掌拍在桌案上，“这里是风陵路29号，是帝国的忠心、恒心与决心！内部出问题，明年清明你们人人坟头都得烧纸钱！”
他阴沉的目光扫过围桌而坐的每一个人，半晌，方叹出一句：“查--”
从内部揪叛徒，手段比对外严酷的多，特情室的三个队长面面相觑，谁都不敢第一个出言反驳。档案室的李老头倒是轻松得很，“查了好啊，把我这把老骨头查散咯，可就提前退休咯。”
后勤的杨辉贯会拍冯处长的马屁，紧跟着叫嚷起来：“怎么都不说话，经不得查了？我先表个态，我后勤室行的端做得正，我积极参与自纠自查！”
肖繁与冯易之对视一眼，读懂了对方的意思，“这事我先出文件上报，批下来再说后面的话。”
“嗯。”冯易之满意颔首，也不避讳桌上其他人，温和地对肖繁道，“晚上田井将军的洗尘宴，你同我一道去。”
桌上各人眼里透着各自的心思，却终究没人多望肖繁一眼。
散会。顶着摧城的暴雨，肖繁瞥了眼时间，匆匆朝教堂赶去。
今天是礼拜日，冯鹿宁早早就去了教堂，用过午膳便等他去接。
两周时间的接触，他对冯鹿宁的作息算得了如指掌了。每周三下午要去试旗袍，一、二、四的晚上在琳琅舞厅和几位女伴有约，周五是冯家家宴，从下午就要准备衣装，周六通常与冯家另外两位小姐相聚，周日雷打不动地去教堂礼拜。
“你来晚了。”
肖繁赶到时，冯鹿宁已经站在暴雨中的屋檐下。她明明可以在里面等，可她就像一朵娇花，偏要品尝寒风骤雨的激烈。四月下旬的鹿城，因为接连不断的雨水，冷得像冬天。
“今天有会，有些事情。”肖繁很少同冯鹿宁谈论工作上的事，冯鹿宁也几乎不感兴趣。
只是今天，她尤为特殊地坐在了副驾驶，不许他开车，而对他盘问起来。
“听说田井将军被刺杀了？算不算我家老头子的责任？”
“不算。”肖繁答得很客观，但在丘国人眼里，朝国的子民永远是一体的。反对他们的犯了错，投效他们的也会连坐。
“哦。”冯鹿宁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晚上你也有事吧？”
“嗯，是田井将军的洗尘宴。”
“我就不去了。”
肖繁古怪地望了她一眼，他并未听冯处长说要带上冯三小姐。
“你知道吗，这次陪同田井一起来的，有他的侄子，大你两岁，是鹿城驻军新上任的师长。”冯鹿宁饶有兴致地盯着肖繁的眼睛，问道，“你和他比，你觉得怎样？”
“比不上。”
“是比不上，丘国侵略我朝国的土地，欺压的我朝国的人民，冯家多么风光，也不过是田井在鹿城养的一条咬人的狗罢了，至于你嘛……”
似乎觉得太难听，冯鹿宁止住了话头。
“三小姐，这些话最好不要再说。”肖繁虽不关切冯鹿宁的喜恶，但保护她的安全是他首要的职责。
“怕什么，卖国贼不许有些自知之明吗？肖秘书，别担心，我觉悟低得很，是当不了进步青年的，我和叶晓春不一样。”
叶晓春，是叶家布行的小姐，也是肖繁曾经的同学。
“我们只是同学。”肖繁飞快地澄清道，“早就划清界限了。”
“当然，她不愿与你这种为丘国人办事的‘好同学’为伍吧。”冯鹿宁脸上的笑容不减反增，上扬的语调似乎问得十分随意，“她是不是很高尚？”
肖繁不认为自己真有魅力入得了冯三小姐的眼，她说这话假意是吃味，实际便是提醒他，她了解他的一切。
既然锐，肖繁也不惮于对冯鹿宁说句实话，“这个世道，高尚吃不饱饭，吃枪子倒是容易。”
冯鹿宁蓦然贴近，柔若无骨般搂住他的脖颈，蹭着他滚烫的耳垂轻柔笑骂道：“你真无情。”
“三小姐……”
“记住，晚上的宴席，一定要叫我鹿宁。田井有意同冯家联姻，但我不同意。今晚你就告诉田井的侄子，我冯鹿宁是你的女人。”
肖繁正了正身子，他没听冯易之说过与田井将军之间还有这番门道。
“之前的少爷、公子，我都不喜欢，他们哪敢为我去得罪田井？肖秘书，怎么样，你敢吗？”
“我会照你说的做。”
肖繁没有作太多思考，答应得理所应当。
丘国虽只侵占了朝国五分之一的国土，占据的却是最富庶的东边，西部地广人稀，闹不出大动静。他为丘国人做事，乃顺势而为，是过了心里的坎儿的。但这不代表朝国的女人也要嫁给那帮子丘国杂碎。
尤其是冯鹿宁这样漂亮风情的女人。
她说的没错，她注定是他的，必须是，唯如此他方能攀上冯家的高梯。
有冯处长在背后支持，不过一纸婚约的算盘，在丘国人面前，他也争得起。
“你真好。”冯鹿宁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又恍如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缩回了自己的位置，“就定下个月，我们结婚吧。”
“好。”
晚间宴席上，顶着田井将军与云府一郎审视的威压，肖繁轻描淡写地宣布了这道婚讯。恐怕冯鹿宁的主意还没来及知会冯处长一声，他从那向来阴沉难测的眸子里竟读到了一瞬的惊愕与欣喜。
“云府先生也喜欢冯三小姐吗？”肖繁没有主动绕开话题，反而迎头直上，问了丘国人一个措手不及。
田井大笑了两声，饮下一杯清酒，“肖先生愿意忍痛割爱？”
“三小姐不是一件物品，她是我的爱人。”肖繁举杯敬向二人，一饮而尽，“云府先生眼光很好，可惜只得另觅佳人了。”
“我知道，这就是朝国人说的近水楼台先得月。”云府一郎比肖繁预想得洒脱得多，他连饮三杯，冲肖繁摆摆手，道，“不用担心，朝国的佳人多得是，我都喜欢。”
肖繁没再说话。
今夜之后，他与冯鹿宁的婚期被有条不紊地提上了日程。
分明是一件好事，冯处长看他的眼神里却莫名的多了两份狐疑。
5.
太明19年4月29日，多云。
冯鹿宁盼了好几周的信终于到了。
白霜霜费劲地按着她，她还是忍不住将那封信挥到肖繁面前，请他看了一眼。
展信佳--这句之后就全是外文，肖繁没将一个单词记在心里。
车上，冯鹿宁似乎故意将信封从包里露出一角，她眉眼间忍着藏不住的雀跃，静了好一会儿才朝肖繁开口。
“肖秘书，你真不介意？”
“不介意。”肖繁如实回答。
“下个月的今天就是我们的婚礼，以后我便不找白霜霜寄信了，你帮我去寄好不好？”
“好。”
“结婚后我们搬出去住，我告诉他，回信就寄到新家的地址上。”
肖繁趁拐弯的空当，扭头瞥了冯鹿宁一眼。他不确定，女孩神采飞扬的样子，是在等他说谢谢吗？由他亲自寄信和收信，这样他的绿帽子就不必张扬在众人面前。或许他真该说声谢谢。
“你不会和老头子告状的吧？”冯鹿宁不顾他开车的不便，整个人朝他操控档位的手臂贴过去，“肖秘书，以后我们是夫妻，你可要和我一条心。”
“好。”肖繁从善如流地回答道。
最近几周因为田井将军到来，风陵路29号人人忙得比陀螺更加连轴转，只有肖繁乐得清闲。他唯一的任务就是陪冯鹿宁筹备一场令她令冯处长令整个鹿城的达官显贵都满意的婚礼。
可以冯家的口碑，鹿城大约没人会祝福他们就是了。
“怎么要封路啊，冯家的车，不让走的？”
冯鹿宁选中的婚纱店，在鹿城最繁华的鸣鹿街上，只是他们还没到目的地，就被几个挥舞着警棍的人仓促拦下。
“冯三小姐，实在对不住，前面这会儿在游行。”
冯鹿宁意味深长地望了肖繁一眼，郁闷地指挥他将车靠边。
“学生嘛，真是有精神。”
她似乎忘了，如果不是她执意要嫁给利国大公的儿子，此时她也应该在榭国读书才对。
“走吧肖秘书，一副丢了魂的样子，我们徒步过去，长长见识。”
冯鹿宁说得太夸张了些，实际肖繁只不过朝人声鼎沸的方向多看了两眼。他没有辩驳，更没有拒绝冯鹿宁的提议，伸手摸了摸腰间枪套里的制式枪械，便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走了一路。
没走太远，学生们喊的口号就听得很清了。
“民党不为民，新党要革新！”
“赶跑侵略者，严惩卖国贼！”
“打倒帝国主义，还我朝国河山！”
肖繁一眼就在人群中分辨出叶晓春的身影，她比冯鹿宁大一岁，却满身的学生气，若不特意打听，任谁也不会想到她已经是这些学生的老师了。
“叫她走吧，再不散，特情室的人很快就到。”冯鹿宁在一旁踮着脚尖张望，原本总是笑意盈盈的面容意外地染了些许焦躁不安，从她这里通向婚纱店唯一的路被学生们堵成了一片白色的汪洋。
肖繁闻言，瞥了眼手表，按时间特情室的人恐怕马上就到。但他的思绪却亲不自禁地飘离了重点。
这块表是毕业前夕叶晓春送他的礼物。大约也是他们之间如今残存的唯一一丝交集了。那时候的两人哪会想到，如今他们会走在这样南辕北辙的岔路上。
“走狗来了！走狗来了！”最远处，有些学生已经叫嚷起来，看样子风陵路29号的人马到位很快。
冯鹿宁推了他一把，恨铁不成钢，“快去啊。”
肖繁侧身挤入四处溃散的人群，眼疾手快地将叶晓春拉进了最近的一条巷子里。
“放开。”曾经巧笑倩兮的女孩如今已是横眸冷对。
肖繁没有松开牵制住叶晓春的手。他微不可察地叹了一息，随即故意扬起薄怒的语调，“我提醒过你，这样的后果只有一个。”
“那又如何？国将不国，死国可乎！”
“你死了又能改变什么？你自己送死，还要带着这些十八九岁的孩子一起死吗？”这样的话肖繁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他在特情室时，每一次学生运动，他都赶在最前面，在其他人动手前抓住叶晓春，再将她偷偷放过。
冯鹿宁说得对，从他进入风陵路29号起，他的一举一动到底逃不过冯处长的眼睛。原来他做的这些，冯处长全知道，冯鹿宁也知道。
叶晓春甩开他的手，下意识瞥见他腕间陈旧的表带。
“还给我。”
“什么？”
“手表，还给我。你不配带着它！”叶晓春吐出的字眼似乎每一个都淬上了精心熬制的毒药，如利刃钻心，“丘国人的走狗，配不上这份礼物。”
配不上她报效祖国的一腔热情。
肖繁没有挣扎，默不作声地摘下了手表。叶晓春并未多看一眼，抬手就将表盘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叶晓春走了，之后又有许多慌乱的足迹踏过这份曾经的定情信礼，直到人群全部走空，肖繁蹲下身子，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将那一地残渣重新捡起。就像他们曾经的感情，在时代的风口支离，是不可捡回的。
“再买一个送你就是了。”冯鹿宁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叶晓春的插曲让肖繁不自觉地放松了警惕。
“不用。”
“用的啦，男人嘛就要配一块好表，出去面上才有光呀。”
叶晓春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过去的日子，肖繁有一瞬的恍然，他还能记得一些，但更清晰的画面与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婚纱店的展柜玻璃被学生亦或是追捕学生的特情队员砸的稀碎，冯鹿宁顿然没了挑选婚纱的心情。她当真如她说的那样，将肖繁带进了一家拜国匠人工艺的定制表店。拜国此时也在打仗，只不过与丘国同为侵略者，它是胜利的一方。
老板施密特春风得意地靠在柜台后面，眯眼打量着老客带来的新人。
“鹿小姐，你的新男朋友？可怜的维杰知道这个消息吗？”
冯鹿宁自然地笑了笑，“不影响的呀。反正分隔两边，他不知道的。”
她低头看了眼柜台里现成的货品，摇摇头表示不满意，施密特会心一笑递来了一本比字典还厚的正方形牛皮纸书册--那是专为定制手表绘制的设计图集。
“选你自己喜欢的吧，或者让他给你做个和旧的一模一样的也行。”冯鹿宁言语间故意戳到肖繁的痛处，可看她含笑的眼睛，似乎又不是想要给他难堪。这大约是冯三小姐高高在上的某种关心也说不定。
肖繁对手表的外形、结构、机芯品类均无概念，他手捧书册翻得很慢，镇定地强掩住自己的窘迫。冯鹿宁等得不耐烦了，便拉他坐下来，靠在他身边随手翻了翻，“我给你选个我弟喜欢的款式吧，听说现在国外很流行。”
肖繁吃惊地看了她一眼，他没听闻过冯处长另有一个儿子。
“是表弟。”冯鹿宁解释说。
她似乎对这些机械很感兴趣，从表盘到机芯完全倚着喜好自主搭配，唯有最后将挑选表带的权利交给了肖繁。
“我觉得墨绿色不错。”尽管如此，她还是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肖繁选择了皮革纹的墨蓝，他为自己忽然萌生的叛逆感到有些好笑。好在冯鹿宁一点都不生气，反而还夸他眼光很好。
两人离开表店，太阳已经西斜。一片狼藉的鸣鹿街上只有两人的影子长长拖在身后，原本沉郁的下午竟倏然生出了一些不与时代合拍的悠闲。
眼看车就在前方，冯鹿宁忽然停下脚步，扯了扯肖繁的袖子。
比起热情的拥抱和搂贴，这对她来说，算得是最委婉的一种表达方式了，这些日子来仅此一次。
“你亲我一下吧。”冯鹿宁的声音大方自然，仿佛在说一句无足轻重的邀请。
肖繁转过身去，夕晖映在他身后，他将冯鹿宁完全笼罩在了高挑的阴影里。
“我说真的，你亲我一下。”
“好。”
肖繁缓缓倾下腰，低头凑近冯鹿宁，他没有一丝抗拒的念头。毕竟冯鹿宁没有冲上来直接亲吻他，就算是给他颜面了。
以两人的身高，在平地站立的情况下亲吻，并非一件便利的事。
但他还是吻住了她。不是蜻蜓点水的，而是深刻地交换了彼此的唾液与呼吸。
二人喘息着分开，久久地互相凝视着，毫无疑问，他们的余光皆瞥见了右边书店里那道纤细的身影。
“我不用喜欢你的。”冯鹿宁如同玩笑一般道出二人之间的真相，终结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暧昧的戏。
她诚实地注视着肖繁的眼睛，笃定道：“你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