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中)

    冯鹿宁眯起好看的杏眼,仔细打量着对面的丘国人,好似他方才说的话太过离谱,她需要好好鉴定一番,这是不是他大脑出了问题。

    云府一郎并不继续说下去,只是好整以暇地等待着,甚至有一丝享受地沐浴在那道犹疑的目光中。

    半晌,冯鹿宁溘然嗤笑出声,她的眼中含有嫌恶、厌弃、嘲讽与得意,偏没有一丁点心虚。

    “云府先生,你不觉得好笑吗?”

    “请三小姐直言。”

    “不了,先带我见一见我亲密的同党去吧。”

    冯鹿宁挽着肖繁起身,对云府一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却不等他领路,便如同在鹿鸣大街逛商铺一般,踏着悠闲的步子,率先踏出门槛。

    “三小姐,地牢环境不佳——”云府一郎仍安然靠坐在椅子上,只有沉郁地声音朝二人追来,“若您不想常住下去,我需要一个同意你们见面的理由。”

    冯鹿宁头也不回,娇声说道:“见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她的关子卖的很巧妙,云府一郎被她一顿羞辱,大可不给她这个面子,可是田井与冯家到底没有撕破脸皮。

    很快,云府一郎便追到了二人前面,将他们七拐八弯地带去了地下秘密审讯室。

    看起来丘国人真心指望靠“彼得”钓上大鱼。见到老李的时候,他虽被铁索紧缚在十字形的木架上,身上却看不出半点伤痕。只有左侧小腿细致捆绑的绷带留有昨日抓捕的痕迹。

    “三小姐。”

    冯鹿宁踏入牢房的第一时间,老李就如同在仍店面里一样,熟稔地颔首致意,热情地同她打了招呼。

    “您又来光顾小的生意了。”

    肖繁环顾一周,并不见任何布料与成衣,照他的说法,不晓得是要将墙上挂的哪副刑具推销给冯鹿宁。

    云府一郎跟在冯鹿宁后面进入牢房,目光不住地在她与“彼得”身上滑了好几个来回。

    “三小姐,您是打算来叙旧的么?”

    “嘘。”冯鹿宁干脆地打断道,“我还没开始叙呢。”

    她和刑架保持着两米开外的距离,来回踱步,将从前熟悉的老裁缝仔细审视了一圈。

    “老李,你晓得的呀,我顾念你在我十六岁生日时,为我做了第一身旗袍,自从我回到鹿城,每周都照顾你的生意,在你这里定制的衣裳一百件总有了。”

    “是啊,承蒙三小姐关照。”

    “可你呢,老实的生意不做,为何偏要做特务这个不要命的行当?”

    “三小姐,这正是我们的事业。”

    “我们的——”冯鹿宁玩味地提起唇角,目光陡然阴沉下来,“你既要攀咬冯家,有些话我只得和你说清楚。据说你交代,你和你的党羽,每次传递消息都将字条缝在我的旗袍里?”

    “是,只管去查,每件旗袍的侧要拉链,我都留了半寸的内口。”

    “我不是不曾问过你,可你说这是为了日后方便调尺寸松紧,收放有余。”

    “三小姐,裁缝这一行我做了36年,从未听过这个说法。”老李的视线绕开冯鹿宁,直直向云府一郎追去,“云府先生,你答应我的,只要我积极检举就能活命。”

    “当然。”云府一郎满意地颔首,却没有继续追问,似乎在等待冯鹿宁组织辩解的言辞。

    “好,我问你,假如我们是同党,你为何将字条缝进旗袍,而不是直接由我转交?琳琅舞厅有时确会打理我换下的礼服,并从我家取两件备用衣服,可那也是管家随手取后递给小厮的,‘竹四’他如何保证,能取到缝有字条的旗袍?若是每件旗袍你都存放了字条,而不是靠他运气,那我家的旗袍里应该还有残存的字条才对。不如现在就让云府先生取来,一件一件翻与你看。”

    冯鹿宁一连串的问题却没有击溃彼得淡定的神色。他轻摇了摇头,叹道:“三小姐,你忘了,你也是我们的同党呀。你自然有办法将正确的旗袍交给他。再说,用旗袍传信,一是更加隐蔽,就像现在,你可以将罪责全推与我,自己脱身。第二嘛,你只是组织底层的成员,按规定不可以看到传递的消息,所以缝制的时候,我都会加上一条隐线做保险,只有‘竹四’可以剪开,取出字条。”

    老李说得头头是道,肖繁不禁拧起眉梢,冯鹿宁也意识到了这并非一场负隅顽抗的嫁祸,她惊愕道:“从我回到鹿城,找你定制旗袍的那一天开始,你就想好今日的算计了!”

    老李没有理会,转而向云府一郎颔首邀功,“先生,如今我所说的一字一句皆由物证,我这个位置,该由冯三小姐顶替了吧?”

    “你做梦!”冯鹿宁甩开肖繁伸来拉住她的手,咬牙切齿地冲上前,甩了老李一巴掌。肖繁只好隔在冯鹿宁与丘国的人马之间,防止他们忽然采取行动。

    “老李,不,我应该称呼你彼得才对,你今天真是令我大开眼界。好啊,既然你铁了心攀咬我,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谁,是你的上线?”冯鹿宁目光冷得吓人,她逼问道,“供出一个跑没了影儿的‘竹四’,再扯出我这个所谓的组织底层,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活命吗?彼得先生,你在新党的地下情报处扮演什么角色?谁给你布置任务?未完成的任务都有些什么?已完成的你又知道多少?你手里到底还有多少新党的消息?既然要说,你便一道说说吧。”

    冯鹿宁转身走到云府一郎面前,夸张地摇了摇头道:“云府先生,该不会抓到人至今,你只从他口中挖出我这么个重要人物吧?这就是传说中池栏监狱叫死人开口的秘密审讯?”

    肖繁知道,从老李面色僵硬的那一刻起,局面便已经明了了。

    冯鹿宁绕着牢房,缓慢地踱着步子,似乎在欣赏墙上血迹斑斑的刑具。她连连喟叹三声,才又绕回到老李面前。

    “彼得先生,原本得知你是新党,我并不讨厌你。顾及往日的情分,我曾想过,哪怕惹上莫须有的嫌疑,我也要为你说两句好话。坦白从宽的道理,你懂的呀。可惜了,可惜——”

    冯鹿宁颇为遗憾地晃了晃脑袋,再次抬眸,眼中竟淬满了狠毒的莹光,“我这个人,从不能吃亏的。我绝不允许任何人辜负我的感情,我的好意。可是老李,我对你那么好,你却要害死我,甚至连累我冯家背上特务的罪名。这是要偿命的呀。若是在风陵路29号,我定会叫人一刀一刀活剐了你。你知道吗,其实不仅你做的旗袍我很喜欢,你这一身苍老的皮囊,若是剥下来做成灯笼、鼓面,我也感兴趣。”

    “呸——”

    老李一口吐沫沾湿了冯鹿宁新买的披肩,她立即跳着脚将衣服扔在地上,肖繁只得脱下外套,给她披在吊带裙外面。

    “田井将军,你还没看明白吗?你若实在不想审这个老东西,干脆把我抓去审一审吧!”

    牢房里分明没有田井的人影,但冯鹿宁一同大呼小叫,不过三分钟,田井便含着阴恻的笑容,出现在了门口。

    “冯小姐,您受委屈了,今日之事我会亲自登门向冯处长致歉。”

    “我受委屈,你向老头子致什么歉?”冯鹿宁恶狠狠地瞪了老李一眼,方才说道,“我这人不喜欢秋后算账,今日你们放任一个特务随意污蔑我的名声,那现在我就要赔偿。”

    田井将军在冯鹿宁面前,宛如一个和蔼的姥爷,没摆一丝将军的架子,“有什么要求三小姐但说无妨,今日丘国定给三小姐一个满意的交代。”

    “好,一言为定。”冯鹿宁用脚尖踢了踢刑架的方向,娇声道,“我要求亲自审他。”

    “三小姐……”肖繁正欲劝阻,全被云府一郎藏在田井背后的一个眼神止住了话头。对丘国人来说,冯鹿宁的这个提议,确实很新鲜。

    “只是你们的这些工具嘛——”冯鹿宁对着墙壁一番指指点点,似乎没找到一个令她满意的,“不如我打个电话,叫老头子把风陵路新到的玩具运过来?”

    田井饶有兴趣地询问道:“新玩具?”

    “是呀,就是肖繁说的拜国最新研制的电椅嘛,那玩意用起来不脏手,我应当喜欢。”在田井与云府一郎审视的目光中,冯鹿宁笑意盈盈地解释道,“夫妻之间,自然无话不谈,你们可不许怪他。”

    在场几个丘国人,都对肖繁行了片刻“注目礼”,只有肖繁自己知道,他压根没和冯鹿宁提过这些。

    “不用麻烦了,你说的东西池栏监狱恰好有两套。”似乎为了显示比风陵路29号更先进,田井特意将那个“两”字咬得十分清晰。

    电椅的组装并不麻烦,只是为了防止电压过载,他们必须挪到另一个“房间”。这个地方原本是对戴罪立功的犯人的优待室,电路与地牢相独立,不过此时却成了池栏监狱最可怕的人间炼狱。

    老李被捆绑在电椅上,手腕、脚踝均被插入铁针,脑袋上还贴了四个含有电极的贴片,随着闸机被拉动,一声声悲恸的惨叫响彻了整个房间。

    冯鹿宁不满地推了推云府一郎的肩膀,抱怨道:“说好让我来的。”

    “这东西过电,毕竟不安全。”

    “怕什么,我戴上你的绝缘手套,又电不到我的,再说我们这边的闸机明明接地了呀。”

    “三小姐还懂电路?”

    “是呀,这么简单的道理,朝国的中学生都学过。”

    冯鹿宁纠缠了一阵,终于如愿以偿,坐到了审讯的位置上。她关心的并非什么上线、下家、黑鱼和王八。她眼中的司马昭之心,人人都看得清,她只想知道一个问题——“为了针对冯家,你们还有多少恶心的计划?”

    “呸——”老李费劲地吐出一口血痰,沿着下巴滑落,滴在被汗水浸湿的长衫上,“卖国贼,不得好死——”

    冯鹿宁推下电闸,老李剧烈地抽搐起来。

    她悠悠松开手,嗤笑道:“你以为你又是什么?英雄吗?你只配活在阴影里,到死都见不了光。没人会知道你的名字。恐怕你这辈子都没见过鹿城之外的天吧。彼得,这个名字的外语你会念吗?”

    老李虚弱地喘息着,努力坐正身体,嘴角缓缓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他原本涣散的瞳孔里倏而透出炯然的光。

    “C’est la lutte finale,Groupons-nous, et demain。”

    他艰难地从胸腔里、从唇齿间、从他仍在跳动的心脏中,饱满地组织着每一个字正腔圆的音节。

    “L’Internationale,Sera le genre humain——”

    冯鹿宁猝然将手中的电闸压到极限,老李疯狂痉挛的躯体很快变得僵直,房间里霎时升腾起一股混杂着骚气的焦糊味儿。

    “够了!”肖繁几乎强行将冯鹿宁拖离座椅,差点将她推到身后尖锐的铁质栏杆上,“对不起,你必须停下,这个人嘴里一定还有有用的信息。”

    “没用了,电成这样不死也只剩半口气,已经是个废人。”云府一郎摆手挥开上前查看的丘国士兵,并未对冯鹿宁过激的审讯行为抱以任何微词。他只是好奇道,“冯三小姐,彼得最后说了什么?”

    “我哪里晓得。”冯鹿宁没好气地瞪着肖繁,甩开他钳制住她手腕的手掌,还不忘狠狠拍打了他两下,“我只是讨厌那一堆叽里咕噜听不懂的废话。”

    老李说得确实不是利国或榭国的语言。他含混着几个生僻的西语单词,说得是在场几乎无人能听懂的“鸟语”。

    但肖繁听懂了。

    他说的是:

    “我们的事业终将胜利,我们的战斗会走向天明。”

    9(下).

    老李死了。

    还没踏出池栏监狱的门槛,医务人员就递交了他的死讯。

    肖繁倚靠在门边刷得惨白的墙壁上,与田井交换了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

    他知道一个即将被接替的联络员,手上不会存有多少对他们有价值的信息。由于此前刺杀行动失败,新任联络员“三毛”被抓,琳琅舞厅的据点也明显暴露,新党很有可能提高警觉,重新部署鹿城地下情报处的行动任务与人员。

    老李这条线,审出来也是废的。

    田井诓骗他死前做一回丘国的狗,攀咬一口冯家,已经是对他自身价值最大程度的利用了。

    而老李若没被抓,按新党惯例,他是要转移到后方的。

    如今,国际局势风云多变,利榭两国决计反攻,拜国前线失利,导致丘国在亚洲开辟的战场,战事亦有些吃紧。

    这个时候一个死去的敌人,总好过一个窃得灯油的老鼠,满载归巢。

    放虎归山的错误,他们不能再犯了。

    冯鹿宁情绪不高,懒得与丘国人纠缠,率先挥了作别独自上车等待。这正好给肖繁留下了一支烟的时间。

    云府一郎和田井均矗立在大门正中,堂而皇之地打量着他。以他们的身份,不叫他去办公室谈话,显然是要与他聊些私下的“体己话”。

    有田井在的时候,云府一郎是没有资格先开口的。

    “肖先生,冯处长一向看好你,自从清明祭祖你救了他性命,他连最宝贝的女儿都舍得许配给你。这份前途很光明十分的光明。”

    肖繁不卑不亢地颔首道:“这是我的荣幸。”

    “只不过战事尚未终止,这时论前途,何能谈得上光明。有时候我会想,我能活到那天么。”他坦诚地迎上田井审视的目光,微微苦笑了一下,“抱歉,我说多了。”

    “我很欣赏你的诚实,肖先生。正是因为有太多不诚实的人,鹿城里充满了欺骗、谎言,光明才久久不能到来。”田井示意云府一郎再给肖繁发一根烟,肖繁接过顺手别在耳后。

    “我父母是做烟草生意的,曾经在鹿城顶了天的富裕。但他们乘坐的飞机被民党炸毁了。”肖繁第一次对人说起这件事,而站在他对面的,正是那场空战中另一方参战阵营的高级将领。他眯起眸子,远眺了一眼灼目的太阳,“无根浮萍——这是朝国用来形容无家之人的话。鹿城像是一片阴森的海,随时会掀起滔天巨浪。我只想抓住一块木板。我救了冯先生的命,可他才是我的恩人。”

    “哦,在我们丘国,也万分讲究感恩之心。”田井状似不经意地向门外望去,目光却不偏不倚恰好落在冯鹿宁落座的车架上,“肖先生,琳琅舞厅的抓捕行动虽以失败告终,但你聪明的头脑令人赞许。我向来是惜才之人,我想告诉你,海中的浮木只能解一时之危,以你的能力,你需要的是一座岛屿。”

    “田井将军,时间不早了,下午我答应三小姐要陪她写请帖。下下个周二,还请您务必赏光。”

    “自然,肖先生大婚,娶得又是冯家女,我与一郎定要是要登门当面道贺的。”

    “那就恭候您大驾光临了。”肖繁顿了几秒,斟酌着在唇边绽开一个谦顺的微笑,“风陵路29号的工作,我也会竭心尽力,不负您的期望。”

    “好。”

    田井给足了了肖繁面子,与云府一郎长久地矗立在门边,目送着他坐进驾驶室,缓缓驶离兼备森严的高墙大院。

    池栏监狱这座外形华丽的公馆坐落在鹿城西郊,随着冯家专属的车架渐行渐远,终将西沉的太阳也随着那栋阴森的建筑,消失在了肖繁的视野里。

    “肖秘书,我觉得你在生气。”车开出三个路口,冯鹿宁仿佛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垂丧的脑袋,转向肖繁,掰开了他紧攥着档位的手掌。

    “不至于。”肖繁没有否认,如果不是身份差距悬殊,他应该再多说一些不赞同的话。可他说了,冯鹿宁就会听进去吗?

    果然,冯鹿宁拧起眉梢,很快驳斥回他这简单的三个字里,于她而言形同指责的立场。

    “为什么呢?老李是新党特务,又污蔑我冯家,他差点害死我呀,他不是死有余辜吗?”

    肖繁理解,冯鹿宁并非故意言辞尖锐,她只是使惯了大小姐的性子,说什么都觉得自己在理。或许她这样询问自己,就已经算得是屈尊降贵了。

    但有些原则,他想他还是应当同冯鹿宁讲清楚。

    “这是你头一回……参与审讯么?”

    他不好说老李是冯鹿宁直接杀死的,但这和杀人又有什么区别,冯鹿宁的表现太平静了,她似乎只在担心他的情绪,甚至还为自己今天的遭遇感到委屈。

    “不算吧,刚回国的时候我很好奇,就常偷跑去风陵路的地牢里偷看。”冯鹿宁颇有些埋怨地望了肖繁一眼,“怎么,难道你在嫌弃你的未婚妻是个杀人犯?你知道老头子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血吗?你进入风陵路29号,哪怕只是个后勤,那些特务的死你也脱不了干系,更何况你是冯家的女婿,你怎么能——”

    “我没有怪你杀,咳,间接导致了他的死亡。这个老李,总是要死的。”肖繁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应该庆幸,今天不是在风陵路的牢房,人没有死在冯先生手上。”

    否则麻烦就大了,冯易之根本无法向上交代,一个新党的老牌联络员,怎么会在指认了冯家三小姐之后,立即死在了刑讯当中。

    冯鹿宁瞬间就领悟了这句话的含义,或者说,她早就在后怕,“难道田井他怀疑我杀人灭口?”

    肖繁未置可否,他哪里知道田井是怎么想的。只是发生这样的事,客观上,冯鹿宁就是有这种嫌疑。

    “你知道他会死么?”肖繁选择问出这个问题,这大有可能是一句废话,冯鹿宁完全可以隐瞒心迹。但他只是觉得,在车里,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冯鹿宁会更坦诚一些。

    “不好说,那电椅我又没用过。可我是想他死的。”

    “因为他污蔑你是他的同党?”

    “冯家和新党有血仇,就当我是在给自己和老头子出一口气吧。”冯鹿宁低头把玩着肖繁的手指,轻轻描摹着他整洁的甲缘,“今天分明很热,可你好像很冷。”

    鹿城气候潮湿,冬季冻骨头,夏日湿绵衫。晚春本该适宜的天气,今年也时晴时雨,勿燥得很。

    车窗牙了道不足一寸小缝,吹不进一丝凉风。

    冯鹿宁说得没错,他明明热出了一层薄汗,可手掌还是冰凉得骇人。

    “难道你不希望他死吗?”

    冯鹿宁猝然捏住他僵硬的指节,肖繁下意识踩下刹车。

    “我不在乎。”

    “是呀,你同他好像没说过两句话,论感情嘛是谈不上的。你在乎他做什么?还是说你喜欢他今日的供词——”

    “田井已经怀疑冯家了。”

    “哦,他还安排你做他的眼线对吗?”冯鹿宁轻描淡写放开了他的手指,懒懒抬起眼皮,对上他沉如潭水的双眸,“你答应他吧。冯家又没有特务,不怕他查。大不了你就多讲些老头子消极怠工的坏话,迟到早退、贪污银饷之类的。我不是说过嘛,夫妻本该一条心,就算你做了坏事,我也不会怪你的呀。”

    肖繁语塞,忽然想起早些时候他送冯鹿宁去池栏监狱的路上,某人大义凛然说起的话,“你不是要大难临头各自飞么?”

    “哦,这个……也是要分情况的呀,算了算了,我瞎说的,可不许作数啊。我们又没有翅膀,难道还能飞出偌大的鹿城?”

    说起来,冯鹿宁的大姐和二姐近期都有离开鹿城的计划,之前的家宴上冯易之发了好大的火,可嫁出去的女儿就算是最珍贵的晨露,也泼进了别人家的门槛,她们随着丈夫工作调动,背井离乡,冯易之没有任何理由阻挡。

    按丘国人的惯例,冯易之死了太太,膝下只有三个女儿,如今两个女儿一个要出国,一个要去外省,冯鹿宁就必须留守鹿城才行。没有家眷的孤家寡人,丘国人是信不过的。

    肖繁没有接话,他本来的目标就是在鹿城扎根。正如冯鹿宁所言,整个世界都陷在战火里,他们又能飞到哪里去呢?

    肖繁正欲重新启动车子,冯鹿宁倏然转过身,一下扑进他的怀里。柔软的手臂缠绕在他的脖颈上,红润的脸颊轻蹭过他耳后敏感的皮肤,女孩的声音在他耳畔倾吐着湿润的气息。

    “肖繁。”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省略了生分的职称,“我们会一起走下去,对吗?”

    “去哪里呢?”肖繁真的不知道,或许他们从来就没有走在同一条路上,南辕北辙的路,他们只是暂时走在一起。

    “那就走到婚礼吧,我想做你的妻子。”冯鹿宁破天荒地抽了抽鼻子,肖繁从未见她哭过,哪怕暴露一丝真实的脆弱——他僵硬地抚着她的抖动的后背,听着她一边抽泣一边抱怨,“虽然你真的,特别的,不解风情。”

    “我可以学。”

    “那你一定要好好学。”

    冯鹿宁的哭泣没有一点嘲哳之音,她几乎是冷静地缄默地哭着。直到在肖繁身上蹭干了最后一滴眼泪,才重新抬起头。

    这条大路连接着鹿城中轴线,来往的行人、三轮与零星几辆汽车不敢打扰冯家的牌照,便远远从他们身畔绕过。一时间,这辆不算太宽敞的进口座驾,仿佛成了洪流之中一座漂浮的孤岛。

    它随时会沉没,却只是平静地等待着。

    直到送冯鹿宁回到冯家,向冯处长报告了池栏监狱的所有细节,又一口气写完了三百多张请帖。

    肖繁最终还是没有将心中的问题问出口。

    冯鹿宁,究竟为什么要哭呢?

章节目录

亲爱的,伊万路维奇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非鱼而语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非鱼而语并收藏亲爱的,伊万路维奇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