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上)

    太明19年5月14日,晴。

    婚期将近,许多冗杂的准备工作被提上日程,从婚宴嘉宾的请帖到当天中午、晚上风格迥异的两场婚典仪式,太多项目需要一个靠谱的人去跟进。这个人当然不是冯鹿宁。于是冯处长给肖繁批了漫长的婚假,旨在要他处理好三小姐提出的每一项稀奇古怪的要求。

    这将是一场完美的婚礼,用冯鹿宁的话说,它将让整个鹿城,十年之后仍然记忆犹新。

    而另一方面,落在肖繁肩头的安保任务越发严峻了。

    对新党联络员密集的审讯几近尾声,他在痛苦中说出的胡话多是些无用消息,可就在冯易之计划批准死刑的前一夜,从这个代号“三毛”的联络员口中,竟然吐出了一个令风陵路29号乃至田井一众丘国人闻之色变的名字——华生。

    华生回到了鹿城。

    当天夜里,“三毛”就被田井派人提去了隶属丘国军队的池栏监狱,严加审讯。而冯易之则坐在档案室里,再次回顾了他们所掌握的关于华生的所有生平。

    这个人是新党地下情报处特别行动队的前任队长,两年前在鹿城曾成功策划了针对丘国外事长红川陂邻的刺杀,并两次潜入风陵路29号,炸毁了军用武器库。

    当时,冯易之与丘国人掘地三尺,终于挖出他的行迹。为了逼他露面,田井放下一场大火,活活烧死了他的妻儿,这回他们第一次瞧见了这位华生的影子,风陵路29号与丘国军队共派出五支队伍围追堵截,整整二十七公里,最后只打碎了他的一只耳朵。不仅如此,冯易之还因为亲自带队,被枪击中胸口,险些丧命,至今仍留有四季咳喘的肺上病根。

    华生逃走时受的伤,特征十分鲜明,理论上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回到这个与他仇深似海的鹿城。

    这一点,冯易之百思不得其中关节。为了防止华生挟私报复,他只好将事情交代给肖繁,要求他24小时待在冯鹿宁身边,严密监护她的周全。

    “因为我们是校友。”冯鹿宁告诉肖繁,她在榭国读书时关系亲近的教授,恰好是这个华生念研究生时跟随的导师,“他本来可以留校,有大好前程,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回国干了这个。他很聪明,是研究化学的。”

    “你见过他?”

    “见过一面,当时他在鹿城大学当老师,文质彬彬的样子,改教国学,教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肖繁没参与对华生的抓捕,按照保密制度,他对这个代号了解甚少。对冯鹿宁说的这些八卦,他也无意过问。

    有的时候,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

    他按照冯处长的指令搬进了肖家,早上九点准时坐在餐桌前享用冯鹿宁亲自为他烹制的三枚煮鸡蛋——据说这是她为婚后生活特意学习的,技术含量为零,但情分是一百分。

    “高蛋白不能多吃。”今日冯处长难得迎合冯鹿宁的起床时间,和他们一起用早饭,见肖繁就着牛奶大义凛然吞下三枚鸡蛋后,他缓和了严肃的面色,对肖繁的叮嘱甚至蕴有一丝慈祥。收到冯鹿宁抗议的目光,冯易之很不赞同地瞪了她一眼。

    后者则立即跳起脚来,“谁说天天给他吃呀!我早就想好明天早上改做烤面包了,到时候一粒屑屑都不给会剩给你!”

    冯易之似乎真把肖繁当成了自家女婿,在他跟前没有给冯鹿宁留丝毫情面,评价道:“煮鸡蛋烤面包,厨艺确实精湛高深。没有那个金刚钻,你不如就让肖秘书吃点阿姨买的油条豆浆,好歹把肚子填饱。”

    “怎么?难道今天肖秘书没吃饱?”冯鹿宁气势汹汹地盯着肖繁,势必要他给出一个“公平公正”的答案。

    说实话,三枚煮鸡蛋,他不仅吃饱,甚至吃撑了。肖繁刚欲开口,蓦然被一阵突兀的电话铃打断。

    “先生。”管家仇姨捂住收音的话筒,低声汇报,“是田井先生找您。”

    “一刻工夫都不许人清闲的。”冯鹿宁趁冯易之起身去接电话,立即凑到肖繁身边,像一朵娇艳的蔷薇,摇曳着藤蔓攀上笔直的栏杆,“肖秘书,你还没有讲,今天的早饭你吃得好不好?”

    “其实就算结婚后,也可以找阿姨做饭,或者我去外面买给你吃。”肖繁自认为表达得已经十分委婉了。

    “可是你说随我做什么你都会喜欢的呀。”

    “是……是喜欢。”

    二人无法再继续这个话题,冯处长挂了那通短短十秒的电话,转过身来,眼里已经覆上了一层寒冰。

    “肖秘书,你送鹿宁去一趟池栏监狱。”他垂在身侧的手掌攥得紧了又紧,盯着冯鹿宁的目光里透着骇人的肃杀。

    “你常去定旗袍的成衣店,里面的裁缝被抓了,田井要找你了解些情况。切记,到那边,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情,代表的是冯家,是我——能做到吗?”

    肖繁根据这段字句简短却内容紧凑的信息,理所应当地再次想起琳琅舞厅那晚引发的他对冯鹿宁的怀疑。他警惕地察觉到,冯鹿宁已经松开他的手臂,转而将她小巧的珍珠手袋死死捏在手中。

    “冯老头,不是吧!你不会因为这点莫须有的罪名就要和我撇清关系吧?!我就是欣赏他做工精细,爱去做几件衣裳,认手艺又不认人的,他犯事了,同我不搭噶的呀!”冯鹿宁说话的调子倒无甚改变,似乎并无心虚之嫌。

    “我的话,你记住就好。”

    冯易之神色不渝地挥挥手,说不应让田井久等,便即刻二人撵出了冯家。

    坐进车里,不知冯鹿宁是不是故意将包摊放在腿上,肖繁一眼便望见了包里漆黑的枪柄。

    “你如果不想去……”肖繁没想好下一步计划,但劝阻的话已然脱口而出。

    冯鹿宁尚未成为他的妻子,那家旗袍店他只去过四次,这件事本与他沾不上边。但扪心自问,他决不愿看见冯鹿宁去送死——如果她是新党成员,去丘国人的监狱自投罗网,就算带着枪又有什么意义?

    趁现在他们坐在车中,可以驶向任何地方,事情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我凭什么要跑?”

    冯鹿宁扭头冲他扬起一个略显生硬的明媚的笑容,这瞬间,肖繁由凭直觉,心生出不妙的预感,他想如果不是在车里,不是在他面前,她一定可以笑得更好看。

    她会在嘴角勾勒出流畅而俏丽的弧线,用澄澈的双眼捉住对方闪避的目光,然后问出这句话。

    她没理由跑,她从无胆怯。

    “你和李师傅是什么关系?”肖繁企图用婚姻将二人暂时捆绑在一起,“我是你的丈夫,你出了事我不可能独善其身。当下说清楚,也许还来得及。”

    冯鹿宁怔了一瞬,忽然望着他,由衷的大笑起来。

    “肖秘书,羞不羞呀,还没结婚就说是人家的丈夫,原来你这么想娶我。”

    “我是认真的。”肖繁知道自己此刻一定红了耳朵,但他顾不得这么多了,“你到底是不是——新党的人?”

    “我明明是你的人嘛。”冯鹿宁故作娇嗔的语气似乎有意在缓和紧张的气氛,她徐徐道,“那个老李,我是真不晓得他还有当特务的本事。从前呢,我顾着他在我十六岁时给我定制了第一件旗袍的情谊,这才每周都光顾他的铺子。我说过的呀,在丘国的侵略战争里,我是既得利益者,我从小养尊处优惯了,没必要豁出性命去做那些死路一条的赔本买卖嘛。”

    “不过肖秘书你——”她贴心地垂下目光,没有在询问他的同时打量他神色的变化,“你怎么知道,老李就一定是新党呢?”

    晴朗的春日里,太阳十点已经开始刺眼。卷入车内的热风掠过一层薄汗,却使肖繁惊起一身凉意。

    他不该多管闲事的。多说多错,无心之话尚怕有心之人。

    这些道理他分明懂,只是方才的忧虑淹没了他一贯的警醒。

    冯鹿宁反客为主地安慰道:“你可以不用解释。”

    肖繁为这滑稽的角色转换,猝然笑出了声。

    他很快调整好角色,对三小姐坦白从宽道,“因为我知道池栏监狱前几日刚提走了一个新党联络员,代号‘三毛’,冯处长接到电话,我便联想到是丘国人从他口中审出了消息。新党的人,就算有心,也卖不出民党的线索吧。”

    “原来如此。”

    “我说的这些,对你有用吗?”

    冯鹿宁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非常有用,肖秘书,假若我是新党,你要如何帮我?”

    肖繁陷入了心虚的沉默。他能怎么做?停车,放她下去。这是他最多能做的了。

    冯鹿宁无奈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肖秘书,你晓不晓得,假若我是新党,你真帮了我,你便与我同罪,我有冯家做靠山,未必会死,丘国人却要找个面上顶罪的,你必死无疑。你太冲动了呀。”

    “换而言之,如果今日有嫌疑的是你,我可是第一时间就要与你撇清关系的。”冯鹿宁明明比肖繁小五岁,劝告他的语气却如独坐高堂的长辈一般老成,她认真道,“肖秘书,无论何时,活下去是一切的前提。直到——‘遇见值得奉献生命的事业’,去年枪毙的新党夏玉涛将这句话写在监狱的墙上。鹿城的学生背地里人人都在抄阅。可你我并没有这份事业。”

    肖繁再次确定道:“新党的事,你半点都没参与。”

    “当然,我起誓,以上帝的名义。”

    “好。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从池栏监狱平安无事地回家。”肖繁顿了顿,接过冯鹿宁方才长篇大论的话,“这就是我的事业。”

    口头上的事业。

    肖繁已然熄灭了片刻之前冲动的心气,冯鹿宁说服了他,他应该时刻铭记自己的目的——他要活下去,他要站在会胜利的一方。

    冯鹿宁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悠悠道:“你想走得更远,你的顶头上司不会永远是我家老头子。你早晚要直面丘国人。可你并不了解他们。”

    肖繁不理解冯鹿宁为什么突兀地谈起这个话题,他专注着路况,随她说下去。

    “老头子在投诚前,是民党警察总署的属长,他的夫人也就是我的继母,死在一次追查新党时擦枪走火的意外里。可不久之后,民党就宣布了与新党的合作关系。哪怕这种合作薄如蝉翼不堪一击——老头子受不了自己人的背叛,转投了田井。”

    “对了,老头子的右腿里至今还留着新党送他的弹片。尽管那些丘国人不会全心全意地信任冯家,但你要同他们说冯家与新党有瓜葛,他们一定会笑你滑稽。”

    “所以不要再怀疑我是新党了。”冯鹿宁绝无仅有地严肃地望向肖繁的眼睛,“冯家与新党有血海深仇。我就算要为了什么事业卖命,也绝不会投效那群卑鄙的小人。”

    “新党是很可怕的对手。”肖繁文不对题地回应了一句。

    池栏监狱从外部看像是一座华丽的公馆,只是三米高的铁门与围墙出卖了内里的秘辛。

    肖繁的车停在监狱外的街口,他陪冯鹿宁到达警卫室,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而是被客气地一同请入二楼会客厅。

    招待他们的不是田井将军,而是肖繁的“熟人”——云府一郎。

    “冯小姐,您不经修饰的美更令人沉醉。”云府一郎一语道出冯鹿宁出门匆忙,没有化妆的事实,冯鹿宁霎时黑下脸来。

    “你说话倒是比赏平湖里聒噪的鸭子好听半点。”

    “看来我得为我不合时宜的夸赞向您道歉。”

    云府一郎落座在肖繁对面,抬手捻着新蓄的胡须,以十分诚恳地语气向他的“朋友”求助道,“肖先生,我似乎惹三小姐生气了。”

    “你只需要和她谈论些其他事情。”

    “肖秘书竟然这样就能讨到三小姐的欢心?”

    “是的呀。”冯鹿宁没有刻意贴近肖繁,但仅是矫揉地嗔望了他一眼,就在二人之间拉起了纠缠交织的丝线,“情到深处嘛,纵使无酒无月,也能谈天说地一整天。这些浪漫的事,与你说,岂不是对牛弹琴嘛。云府先生,你也晓得我不喜欢你,闲话呢你就不要多说了,若有正事,赶快讲出来,莫要耽误我们蜜里调油的时间。”

    肖繁不需费劲,红透了的耳根已经绝佳地捧住了冯鹿宁的表演。他真不知道冯鹿宁是怎么在外人面前,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这番瞎话的。

    好在云府一郎似乎面对女人,有天然的耐心与好脾气,他并未将冯鹿宁的不礼貌放在心上,而是听从她的建议直奔主题,持着温文尔雅的语调,阐述了邀请她到来的原因。

    “昨夜,我们得到消息,说新党地下情报处在鹿城有一家成衣店作为联络点,平时还做些布料生意。顺藤摸瓜,我们抓住了一个代号‘彼得’的联络员。说起来,若不是‘三毛’先落网,‘彼得’上周就要离开鹿城了。”云府一郎仿佛在评价一幕精彩的戏剧,由衷感叹道,“世上的事,竟然那么凑巧,这样的巧合十分美妙,不是吗?”

    “也不全是吧。”冯鹿宁大约是打定主意,今日绝不与云府一郎说一句好话,她意有所指地调笑道,“并非所有巧合你都会喜欢的,云府先生,我听说你曾经在一次战役里碰巧被击穿了耻骨,你认为这美妙嘛?”

    肖繁忍不住抽了抽眼角。

    他揣摩着云府一郎脸上几经变化最终隐忍得发白的面色,越发搞不懂,冯鹿宁哪儿来这样牙尖嘴利的底气,这架势,反倒像她是特意来审云府一郎的。

    “不好意思呀,我这个人平时说话呢,是蛮好听的。今天不知怎么,好像一句都说不出来了。”冯鹿宁不顾云府一郎死一般的沉寂,柔声解释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朝国俗语,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嘛,一想到这种丑陋的东西成了精,就觉得好恶心。说什么都没了心情。”

    肖繁在桌案下一把捏住冯鹿宁攥成拳头的手,试图劝她消停一点。就算她不是新党,她和什么老李、彼得没有半毛钱关系,她也不至于理直气壮地在丘国人的监狱里,骂云府一郎是只□□精……

    难道这才是出门前冯处长特意叮嘱的,代表冯家的真正含义?

    “我想,三小姐,我们该言归正传了。”云府一郎艰涩地清了清嗓,脸上再也挂不住温和的面具,他努力维持的笑容在冯鹿宁一顿尖锐密集的嘲讽中,显得那样滑稽与不堪一击。

    “据彼得交代,他有一名同党在琳琅舞厅做服务员,化名彭天,代号‘竹四’。上周,我们在琳琅舞厅布置了抓捕计划,要抓的就是代号‘黑鱼’的新党和这个早早潜逃的叫做彭天的下线。抓捕结果,想必三小姐已经通过肖秘书与冯处长知悉了吧。可是不知,他们是否了解三小姐你的秘密呢?”

    “我什么秘密?”

    “一直以来,彼得给竹四传递消息的纸条,就缝在为三小姐您精心定制的旗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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