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太明19年5月16日，多云。
例行去订制旗袍的日子，因为裁缝的永久缺席，冯鹿宁只好另做打算。她起了个大早钻进厨房，不知道又要研制什么新菜式。
前天池栏监狱的闹剧潦草收场，冯易之大约彻底看清了悬在冯家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肖繁与冯鹿宁到家的时候，他早已正襟危坐，等在正厅。
冯易之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但眼底疲惫的血丝犹是出卖了他隐晦的愁容。
当日他便斩钉截铁地给冯鹿宁立下禁足令，叫她婚礼前所有商店、铺子、戏台、舞厅统统不准再去，只许在家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高阁小姐。
除此之外，冯易之还指示管家仇姨一通电话，将冯鹿宁被禁足之事宣给了她每周必去礼拜的教堂，这下不出三日，全鹿城的小姐太太们都该知道了。
被关在家中，冯鹿宁可做的事寥寥无几。碍于冯处长的威严，她的小姐妹们无人再敢登门招惹她，她又提不起读书看报的兴致，索性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洗手作羹汤”的婚后甜蜜计划里。
托她的福，从禁足令生效的第一顿晚饭起，肖繁的一日三餐全都变成了冯鹿宁亲自下厨的“贤妻定制版”，她的黄油白菜汤、黑炭牛肉粒、南瓜焗鲍鱼……好似立志要在婚前将他活活毒死。
当然，死是死不掉的。
肖繁苦大仇深地照单全收，顺道沾她的光，休沐在冯家，除了每天多跑两趟厕所外，只需做些筹备婚礼的琐事，十分清闲。
今日大清早，反常的不仅是从不早起的冯鹿宁，冯易之也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勤勉地出发去风陵路，而是笔直地坐在茶几前，饮着一杯只容得下半两热水的浓茶。
肖繁不过按时起床，却成了家中起的最晚的一个。按他的地位，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肖繁有些拘谨地与冯易之问了早，打算去厨房里打探一下自己今早的“死法”，冯易之却蓦然叫停了他故意绕远的脚步。
“一会儿田井要来。”他在肖繁面前似乎不再掩饰对丘国人的不满，而是透着几分烦躁，安排道，“你陪鹿宁将过去定制的旗袍全部整理出来，到时候给他们带回去。”
“是。”
“还有--”
“还有什么还有！”冯鹿宁仿佛在客厅多长了一只耳朵，他们说话的间隙，她倏然从厨房门口探出半颗脑袋，叫嚷着打断道，“老头子，你在说什么屁话？我贴身穿着的衣物，凭什么让那群丘国杂碎染指？！想拿走衣服，除非你把我的脑子煮了吃掉！”
“你最好先长出点这种食材。”冯易之冷哼一声，凛紧了眉梢，“再有一个月就实足24岁了，说话还是这么口无遮拦，哪有一点姑娘样子。丘国杂碎，这是你该叫的么？”
“我又没当面叫，再说--”
“隔墙有耳。今天在田井面前，你给我把嘴闭紧了。”
“切。”冯鹿宁掀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眼看冯易之就要把手中一沓报纸卷一卷砸过去，她飞快做了个夸张的鬼脸，缩回了厨房。
肖繁已经接了冯易之的命令，不好再去厨房躲清闲，他便落座在冯易之左侧的单人沙发，挺直脊背防止自己陷入柔软的“陷阱”当中。
“处长，田井将军来冯家就是为了来取三小姐的衣裳？”
时隔两天，就算衣裳有问题，也早就处理了，现在取衣服除了敲打冯家，没有任何意义。可是田井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亲自登门羞辱冯家的脸面吗？
冯易之面色不愉，对肖繁的语气却比对冯鹿宁缓和一些，“面上说，丘国人是来登门致歉的。把衣裳交出去是我的意思。”
所以，这是冯易之为了池栏监狱冯鹿宁受的委屈，故意要给田井难堪。肖繁心中霎时了然。
可出乎他意料，冯易之停顿了两秒，竟道出了田井来访的另一层目的：“你带着鹿宁，借收拾衣服的名义，暂避去楼上房间。我估猜田井带着丘国的兵贸然造访，应当是要搜查冯家。届时，别让鹿宁惹出什么乱子。”
“为何搜查？”肖繁以为，池栏监狱的冤屈早就说清道明，田井没理由打着致歉的幌子再查一遍。
冯易之抬手按住后颈酸胀的穴位，似乎这样可以令自己舒服些。他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解释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如今鹿城乱了，冯家亦不可侥幸避免。秘密搜查已经是给我们保留尊严了。”
国已不国，故钟鸣鼎食之家，微薄零星的尊严也只能仰赖他国上位者的施舍。
肖繁的疑问已然解开。
他原以为田井登门怎么也绕不开“彼得”供词中指向冯鹿宁的线索，可他忘了，如今的鹿城人人自危，田井早已给丘国军队特批了最高级别的搜查令，要求挨家挨户逐一严查，势要将鹿城翻个底朝天。
田井最关心的敌人，从不是意外捉回的老李，更不是在他手底下讨生活的冯易之和冯鹿宁。他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两年前丘国外事长红川陂邻在鹿城被刺杀的血案，将他钉在耻辱柱上，至今无颜回国复命。眼前他最核心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活捉“华生”。
近几日，鹿城的大街小巷布满了巡逻的警察、特情队员和丘国军人。关于“华生”的通缉令按户头发到每一家。据说这回田井颁下死令，封锁鹿城，严禁出入，但凡有人阻碍行动，全都按其同党论处。
连冯家都要搜，看这架势，他这回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了。
肖繁沉默了半晌，终究捺不住心潮暗涌，提议道：“处长，我也想参与抓捕。您看……”
他需要这个机会。
只要冯易之点头，以他的身份至少可以带一支机动小队在冯宅附近巡查。虽说碰见华生的几率不大，总比他始终窝在冯家老宅里强些。
“我不同意！”冯鹿宁不知什么时候，又从厨房冒了出来。仇姨跟她在身后，小心翼翼捧着一盅红灿灿的辣椒泥，款款端到肖繁面前。辣椒下面隐隐埋着一坨白色膏状的食材，看起来令人很难产生食欲。
好在此时冯鹿宁也顾不上催他吃饭了。
她半坐在沙发宽厚的扶手上，拧着腰肢扭过身子，扒住肖繁的肩膀，在他耳边嗔怨道：“肖秘书，你知道华生是多危险的人物吗？待在家里我都提心吊胆，你还要出去抓他？不行，这绝对不行。”
“我想做点事。”肖繁深知在关于他的事情上，冯鹿宁的意见对冯易之几乎其指导作用，因此他必须争取她的首肯，“如果我顶着处长秘书的头衔，永远躲在家中，你嫁给我，不怕别人笑话吗？”
“我不怕的呀。鹿城关于冯家关于我的闲话还少了？你看我哪一条放在心上？倒是你，肖秘书，你的安全才是我最关心的！”
冯鹿宁态度坚决，肖繁唯有望向冯易之，希望他能为自己说两句。
毕竟应当没有老丈人会喜欢养一个闲赋家中的废物女婿。冯鹿宁不要面子，难道他也不要吗？
冯易之清了清嗓，首先用眼神制止了冯鹿宁对肖繁更加出格的举动，示意她坐到别的空位置上去。待冯鹿宁气呼呼坐定了，他才沉声开口道：“肖秘书，我一向认可你的能力，但这次抓捕行动，你不能参加。”
“冯处长--”
“这件事我我已决定。”
肖繁在身侧隐隐攥紧了拳头，终是忍住没问为什么。
“哎呀，肖秘书！难道在家和我待在一起你不喜欢？非要去抓劳什子华生干什么？你以为他是店铺里的假人模特，站在路边那么好抓的？”冯鹿宁有了冯易之撑腰，说话立刻放大了音量，“再说你根本不需要假积极，一旦你成了我的丈夫，就算你每日在家睡大觉，田井他照样看得见你。”
冯鹿宁将话说得太过直白了。肖繁倒不觉得颜面上过不去，只是一时寻不出反驳的契机，令他有些焦灼。
纵然冯鹿宁言之字字在理，对华生的抓捕他还是要参与的。
“就这样吧，婚礼前你们俩在家待着，哪儿也不要去。一日抓不到华生，鹿城便一日不得安宁。以后家中事务从简，免得徒增祸端。”
冯易之最后的拍板，如同一盆凉水浇灭了肖繁的恳切。
也正是在这时，田井将军带来的三辆黄色军车，驶入了冯家大门。
说是秘密搜查，动静却小不到哪里去。冯鹿宁以为是来查自己的，当下就急眼了。好在有冯易之提前嘱咐，肖繁立刻将这枚牙尖嘴利的“炮仗”拉回了二楼房间。
待肖繁道出原委，冯鹿宁一腔愤懑不减反增，看样子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恨不得直接下楼扒了那群丘国人的狼皮。
可她也清楚，冯家终究是倚仗田井生存的。
顺了半天气，冯鹿宁这才打开衣柜，把她所有的旗袍全都翻找出来。
旗袍款式、布料花样繁多，做工十分精致，看得出是用了心思，就连后衣摆最不起眼的收口都密密缝织，没有半分错漏。
收拾的时候，冯鹿宁仔细检查了每一件旗袍拉链处，老李故意在内衬留下的空格。直到拈起最后一件压在箱底的青绿色立领长袍，她紧紧捏住丝滑的绸缎，一遍遍翻看着，倏然间红了眼眶。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计划好了。”冯鹿宁阖上双眸，苦笑道，“这是他为我做的第一件衣裳。”
第一件，在她十六岁生日那一天，就已经埋下了事发后拖她下水的伏笔隐患。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肖繁却意外地没从冯鹿宁脸上读到半点懊恼与怨恨。
反而，她细细抚摸着旗袍的每一处缝线，如同梦呓般呢喃着它们别出心裁的设计亮点。
“他是最优秀的手艺人，李觉先，他只是生错了时代。”
冯鹿宁的话令肖繁禁不住去想，未来会有那样一个时代吗，每个人不需要选择自己的阵营，不需要斗争，不需要反抗，也不需要苟且偷生。人们生来就徜徉在和平的日光里。那时的黑夜不再可怕，因为每个黎明都会如约来临，人们知道一觉睡醒，天就会亮。
那样的时代，应该会来吧。
只是生命的长度早已设限，他们未必能见证它的光明。
肖繁帮冯鹿宁将衣服再次翻看一遍，确定没有问题，便准备拿下楼去。
“我自己来。”冯鹿宁叫住他，对上他不赞同的目光，随即改口道，“我们一起去嘛，有你陪着我的呀……”
被冯鹿宁拿捏，肖繁已如同家常便饭，是没有脾气的。他重复了冯易之不要惹是生非的叮嘱后，就陪冯鹿宁抱着一大堆衣物，走下楼去。
冯家老宅大得很，田井带的人虽多，散出去一眼也就只能见到零星几个。
冯鹿宁指挥肖繁将衣服一起堆到后院，自己则去正厅邀请田井，还有跟随他一道来的云府一郎。
“云府先生，好巧呀。”
冯鹿宁意外地给了他一个好脸色，云府一郎十分受用，立即漾开热情的笑容，“三小姐，别来无恙。”
“哦，是蛮好的。”
肖繁放好衣服，从后院追过来，一听冯鹿宁这矫揉造作的语气就知道，她又要开始胡说八道了。
“云府先生，来的这么早，您用过早饭了没有？”
“用过了。”云府一郎只当这是朝国人刻在骨子里的惯用句式--询问别人吃饭没有，大约是这个国家某种古老神秘的问候礼仪。
“真是太可惜了。”冯鹿宁失望地摇了摇头，似乎为了放大这种情绪，她睁圆了晶莹的杏眼，眉目含情地望向云府一郎。
“怎么了？”
“盼着您会来，我特意早起，为您准备了早饭。”
顺着冯鹿宁湿润的目光瞥向茶几，肖繁立刻会意--他的“爱心早餐”忘了吃，此时已经凉透了。
虽然对于未婚妻在自己面前与别的男人调情这种行为，他万分不能赞同，但假使其目的是为了让云府一郎替他享用今早冯鹿宁为他特意准备的“美食”的话，肖繁认为，一切都合理了许多。
“云府先生看来没有口福。”他故意补充道。
“不不不，肖先生，我的朋友。”云府一郎本就被冯鹿宁难得亲切地态度惹得五迷三道，哪还受得了肖繁跟她的一唱一和。他飞快摆了摆手，解释说自己早餐恰好没有吃饱，出门匆忙，只啃了两口面包。
“那真是太好了，请您一定要好好品味我研发了许久的新菜式。”
冯鹿宁亲自端着冷掉的盅碗，小心翼翼，捧到云府一郎面前。田井端详着面前诡异的一幕，脸上甚至明确地透露出对冯鹿宁是否下毒的怀疑。
肖繁收到田井质询的眼神，笃定地摇了摇头--下毒是没有的，只是吃了之后需要跑几趟厕所，这就不一定了。
云府一郎饱含着激情，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挖了一大勺辣椒下的白泥放入口中。
肖繁遗憾地想，丘国人倒不是傻子，还知道将辣椒拨开。
但下一秒，从云府一郎憋得通红的脸上，肖繁豁然知晓，原来表面一层辣椒只是障眼法，是冯鹿宁贴心的摆盘，而真正的辣椒已经收在了浓稠的红油汤汁里。
云府一郎用含混不清的丘国话朝田井一声怪叫，田井立刻命令亲卫给他送去一壶凉水。
浓烈的辣意刚消退两分，云府一郎一个寒颤，对上了冯鹿宁期待的眼神。
“怎么了，云府先生，您觉得好吃吗？”
“我觉得……”为了维护形象，云府一郎非常隐晦地哈着气，断断续续回应道，“少许辣了一点，配上冰水吃或许更好。”
“好的呀。我这就给您准备。”冯鹿宁叫仇姨去厨房倒了一杯冰块，又在其中浇上热水，十分具有仪式感地将那冒烟的杯子递给云府一郎，“能得到您的喜爱，我真是万分荣幸。不着急，您就坐在这里慢慢将它吃完吧。”
云府一郎当然可以拒绝，但如今男人的尊严令他骑虎难下。他紧握着救命的冰水，心一横，认为自己还是能吃下去的。
“当然，我绝不会浪费三小姐的美意。”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肖繁观察到田井抽搐的眼角，便知经此一“役”田井心中对云府一郎的评价大约等同于那一杯冰水了。
他趁机打断了这场闹剧，提醒道：“田井将军，三小姐已经将所有特务所制的旗袍堆放在后院，还请您移步检查。”
田井没有半句客套推脱，而是想当然地丢下正在与“美食”作斗争的云府一郎，随肖繁、冯鹿宁一起踱至冯家后门，如今正值缤纷的小花园中。
满地做工精致、用料讲究的旗袍散乱堆放在一起，宛如一个五彩的小山包，与周遭晚春的繁花似锦相映出几分浓墨重彩的不和谐。
田井自顾打量了一会儿，似乎觉得刺目一般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评价道：“很多。”
“是的呀，花了我不少钞票，结果全是特务做的，真晦气。”冯鹿宁说话时下意识牵住肖繁的手，紧紧捏住了他的指节。
“这些衣服三小姐可有逐一检查过？”
“自然，刚才整理的时候全部查过一遍，每件衣服确有那个‘彼得’交代的小暗袋，里面塞个字条是没问题，只是所谓起保密作用的隐线，并未看见。”
“既然如此--”
“田井将军，劳驾您在这里查一遍吧，这些旗袍是我的贴身衣物，是不能给您手下带走查看的。我呢，也不愿将这晦气的东西留在家中。待您一件件查看无误后，我就打算一把火将它们全烧了。”
被冯鹿宁打断，田井并没有面露不快，只在听见最后的“烧”字时，他微微挑起了眉梢。
“三小姐其实不必--”
“必须要烧的，特务特意做来陷害我的衣服，我想起就膈应。”冯鹿宁答得干脆果决，没给田井留一丝余地。
田井凝视着一地旗袍，思忖了一会儿，点头道：“好，三小姐如此坚决与新党划清界限，精神可嘉。我想这些衣服无需再查了。我的那些兵都是粗人，不可翻看您贴身的衣物。三小姐直接一把火烧个干净吧。”
冯鹿宁早就让肖繁准备好了汽油与火把，为了安全，肖繁还备了六个灭火器以备不时之需。
汽油倒在旗袍上，刺鼻的气味传了很远，一场大火燃起，那些名贵的衣料很快皱缩成漆黑的线团。
田井并没有离开，而是饶有兴致地观摩着院子里冲天的火光。冯鹿宁站在他身边，轻声开口道：“我在谢国留学时，听说过一个童话故事。”
“哦？三小姐请讲。”
“故事说在世界的西面有一个富庶的王国，国王唯一的孩子到了该娶妻的年纪，王后认为只有真正的公主才能配得上她的儿子。可是她寻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令她满意的女孩。”
“直到有一天，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位看似落魄的女孩敲响了王宫的大门。她说她是尊贵的公主，仆人们不相信，王后却愿意给她一个证明的机会。”
“那天晚上，王后走进卧房，把所有的被褥全部搬开，在床榻上放了一粒豌豆。她取出二十张床垫子，把它们压在豌豆上。随后，她又在这些垫子上放了二十床鸭绒被。准备好一切后，她邀请女孩住进了这个房间。”
“第二天一早，王后问女孩睡得好吗，女孩抱怨道：‘一点也不好，我差不多整夜都没有合上眼！天晓得床下有什么东西？有一粒很硬的东西硌着我，弄的我全身发紫，这真是太可怕了！’”
“她通过了王后的考验，这下所有人都相信她是真正的公主了，如果不是公主，她怎么会有如此娇嫩的皮肤，连那么厚的被褥下一颗小小的豌豆都能感觉到呢？”
故事讲完，冯鹿宁对上田井意味深长的目光，没有丝毫的闪躲，“所以田井先生，您认为，假如老李真的在旗袍中缝入过字条，我会不知道吗？”
“三小姐，您的嫌疑已经完全洗清了。”田井的脸色在火光中忽明忽暗，他郑重道，“我保证，从今往后不会有人再提起这件事。”
“感谢您的信任。”
“我只相信事实。”
蚕丝、绸缎和棉质的布料很不禁烧，大火不到一刻钟就只剩下一簇簇矮小的火苗，肖繁叫人将火踏干净，将一地黑灰收拾出去。
冯鹿宁拉着他讨论要不要当着田井的面再举办一个跨火盆事宜，田井的人手已经搜完冯家，云府一郎则早就抹着鼻涕眼泪，很不体面地提前告辞了。
肖繁制止了冯鹿宁夸张的想法，忍不住询问道：“你到底给云府一郎吃了什么？”
“又不是坏东西，那可是我照着菜谱一步步精心制作的，给他吃算便宜他了。”冯鹿宁笑盈盈地朝肖繁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附耳凑近，以听后续。
她这颗司马昭之心，犹如十五的圆月，醒目得扎眼。肖繁索性拉过女孩，飞快地在她唇边印下一吻。
正所谓兵行险着，出奇制胜。
望着冯鹿宁惊愕的神情，笑容平等地从她脸上，转移到了肖繁眼中。
“所以你到底做了什么早饭？”
“麻辣脑花呀。”
“冯鹿宁！”肖繁头一回唤她全名，拎着她简单扎起的马尾，将企图逃跑的人揪回到自己身边，“假如那个丘国人不来，这道菜岂不是做给我吃的？！”
“哎哟，很好吃也说不定嘛……”
肖繁还想再为自己的生命安全争辩两句，客厅一阵急促的电话铃骤然响起。
仇姨迈着碎步赶来，朝冯鹿宁匆匆招手道：“三小姐，白家小姐找。”
姐妹之情大过天，纵使肖繁再不情愿，也只得放人春风得意地离开了。
“啊？”客厅中，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些什么，冯鹿宁颇为犹豫地捻动指尖，“可是霜霜，全城戒严，我们哪能出得去呀？”
太明19年5月16日，多云。
例行去订制旗袍的日子，因为裁缝的永久缺席，冯鹿宁只好另做打算。她起了个大早钻进厨房，不知道又要研制什么新菜式。
前天池栏监狱的闹剧潦草收场，冯易之大约彻底看清了悬在冯家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肖繁与冯鹿宁到家的时候，他早已正襟危坐，等在正厅。
冯易之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但眼底疲惫的血丝犹是出卖了他隐晦的愁容。
当日他便斩钉截铁地给冯鹿宁立下禁足令，叫她婚礼前所有商店、铺子、戏台、舞厅统统不准再去，只许在家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高阁小姐。
除此之外，冯易之还指示管家仇姨一通电话，将冯鹿宁被禁足之事宣给了她每周必去礼拜的教堂，这下不出三日，全鹿城的小姐太太们都该知道了。
被关在家中，冯鹿宁可做的事寥寥无几。碍于冯处长的威严，她的小姐妹们无人再敢登门招惹她，她又提不起读书看报的兴致，索性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洗手作羹汤”的婚后甜蜜计划里。
托她的福，从禁足令生效的第一顿晚饭起，肖繁的一日三餐全都变成了冯鹿宁亲自下厨的“贤妻定制版”，她的黄油白菜汤、黑炭牛肉粒、南瓜焗鲍鱼……好似立志要在婚前将他活活毒死。
当然，死是死不掉的。
肖繁苦大仇深地照单全收，顺道沾她的光，休沐在冯家，除了每天多跑两趟厕所外，只需做些筹备婚礼的琐事，十分清闲。
今日大清早，反常的不仅是从不早起的冯鹿宁，冯易之也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勤勉地出发去风陵路，而是笔直地坐在茶几前，饮着一杯只容得下半两热水的浓茶。
肖繁不过按时起床，却成了家中起的最晚的一个。按他的地位，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肖繁有些拘谨地与冯易之问了早，打算去厨房里打探一下自己今早的“死法”，冯易之却蓦然叫停了他故意绕远的脚步。
“一会儿田井要来。”他在肖繁面前似乎不再掩饰对丘国人的不满，而是透着几分烦躁，安排道，“你陪鹿宁将过去定制的旗袍全部整理出来，到时候给他们带回去。”
“是。”
“还有--”
“还有什么还有！”冯鹿宁仿佛在客厅多长了一只耳朵，他们说话的间隙，她倏然从厨房门口探出半颗脑袋，叫嚷着打断道，“老头子，你在说什么屁话？我贴身穿着的衣物，凭什么让那群丘国杂碎染指？！想拿走衣服，除非你把我的脑子煮了吃掉！”
“你最好先长出点这种食材。”冯易之冷哼一声，凛紧了眉梢，“再有一个月就实足24岁了，说话还是这么口无遮拦，哪有一点姑娘样子。丘国杂碎，这是你该叫的么？”
“我又没当面叫，再说--”
“隔墙有耳。今天在田井面前，你给我把嘴闭紧了。”
“切。”冯鹿宁掀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眼看冯易之就要把手中一沓报纸卷一卷砸过去，她飞快做了个夸张的鬼脸，缩回了厨房。
肖繁已经接了冯易之的命令，不好再去厨房躲清闲，他便落座在冯易之左侧的单人沙发，挺直脊背防止自己陷入柔软的“陷阱”当中。
“处长，田井将军来冯家就是为了来取三小姐的衣裳？”
时隔两天，就算衣裳有问题，也早就处理了，现在取衣服除了敲打冯家，没有任何意义。可是田井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亲自登门羞辱冯家的脸面吗？
冯易之面色不愉，对肖繁的语气却比对冯鹿宁缓和一些，“面上说，丘国人是来登门致歉的。把衣裳交出去是我的意思。”
所以，这是冯易之为了池栏监狱冯鹿宁受的委屈，故意要给田井难堪。肖繁心中霎时了然。
可出乎他意料，冯易之停顿了两秒，竟道出了田井来访的另一层目的：“你带着鹿宁，借收拾衣服的名义，暂避去楼上房间。我估猜田井带着丘国的兵贸然造访，应当是要搜查冯家。届时，别让鹿宁惹出什么乱子。”
“为何搜查？”肖繁以为，池栏监狱的冤屈早就说清道明，田井没理由打着致歉的幌子再查一遍。
冯易之抬手按住后颈酸胀的穴位，似乎这样可以令自己舒服些。他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解释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如今鹿城乱了，冯家亦不可侥幸避免。秘密搜查已经是给我们保留尊严了。”
国已不国，故钟鸣鼎食之家，微薄零星的尊严也只能仰赖他国上位者的施舍。
肖繁的疑问已然解开。
他原以为田井登门怎么也绕不开“彼得”供词中指向冯鹿宁的线索，可他忘了，如今的鹿城人人自危，田井早已给丘国军队特批了最高级别的搜查令，要求挨家挨户逐一严查，势要将鹿城翻个底朝天。
田井最关心的敌人，从不是意外捉回的老李，更不是在他手底下讨生活的冯易之和冯鹿宁。他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两年前丘国外事长红川陂邻在鹿城被刺杀的血案，将他钉在耻辱柱上，至今无颜回国复命。眼前他最核心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活捉“华生”。
近几日，鹿城的大街小巷布满了巡逻的警察、特情队员和丘国军人。关于“华生”的通缉令按户头发到每一家。据说这回田井颁下死令，封锁鹿城，严禁出入，但凡有人阻碍行动，全都按其同党论处。
连冯家都要搜，看这架势，他这回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了。
肖繁沉默了半晌，终究捺不住心潮暗涌，提议道：“处长，我也想参与抓捕。您看……”
他需要这个机会。
只要冯易之点头，以他的身份至少可以带一支机动小队在冯宅附近巡查。虽说碰见华生的几率不大，总比他始终窝在冯家老宅里强些。
“我不同意！”冯鹿宁不知什么时候，又从厨房冒了出来。仇姨跟她在身后，小心翼翼捧着一盅红灿灿的辣椒泥，款款端到肖繁面前。辣椒下面隐隐埋着一坨白色膏状的食材，看起来令人很难产生食欲。
好在此时冯鹿宁也顾不上催他吃饭了。
她半坐在沙发宽厚的扶手上，拧着腰肢扭过身子，扒住肖繁的肩膀，在他耳边嗔怨道：“肖秘书，你知道华生是多危险的人物吗？待在家里我都提心吊胆，你还要出去抓他？不行，这绝对不行。”
“我想做点事。”肖繁深知在关于他的事情上，冯鹿宁的意见对冯易之几乎其指导作用，因此他必须争取她的首肯，“如果我顶着处长秘书的头衔，永远躲在家中，你嫁给我，不怕别人笑话吗？”
“我不怕的呀。鹿城关于冯家关于我的闲话还少了？你看我哪一条放在心上？倒是你，肖秘书，你的安全才是我最关心的！”
冯鹿宁态度坚决，肖繁唯有望向冯易之，希望他能为自己说两句。
毕竟应当没有老丈人会喜欢养一个闲赋家中的废物女婿。冯鹿宁不要面子，难道他也不要吗？
冯易之清了清嗓，首先用眼神制止了冯鹿宁对肖繁更加出格的举动，示意她坐到别的空位置上去。待冯鹿宁气呼呼坐定了，他才沉声开口道：“肖秘书，我一向认可你的能力，但这次抓捕行动，你不能参加。”
“冯处长--”
“这件事我我已决定。”
肖繁在身侧隐隐攥紧了拳头，终是忍住没问为什么。
“哎呀，肖秘书！难道在家和我待在一起你不喜欢？非要去抓劳什子华生干什么？你以为他是店铺里的假人模特，站在路边那么好抓的？”冯鹿宁有了冯易之撑腰，说话立刻放大了音量，“再说你根本不需要假积极，一旦你成了我的丈夫，就算你每日在家睡大觉，田井他照样看得见你。”
冯鹿宁将话说得太过直白了。肖繁倒不觉得颜面上过不去，只是一时寻不出反驳的契机，令他有些焦灼。
纵然冯鹿宁言之字字在理，对华生的抓捕他还是要参与的。
“就这样吧，婚礼前你们俩在家待着，哪儿也不要去。一日抓不到华生，鹿城便一日不得安宁。以后家中事务从简，免得徒增祸端。”
冯易之最后的拍板，如同一盆凉水浇灭了肖繁的恳切。
也正是在这时，田井将军带来的三辆黄色军车，驶入了冯家大门。
说是秘密搜查，动静却小不到哪里去。冯鹿宁以为是来查自己的，当下就急眼了。好在有冯易之提前嘱咐，肖繁立刻将这枚牙尖嘴利的“炮仗”拉回了二楼房间。
待肖繁道出原委，冯鹿宁一腔愤懑不减反增，看样子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恨不得直接下楼扒了那群丘国人的狼皮。
可她也清楚，冯家终究是倚仗田井生存的。
顺了半天气，冯鹿宁这才打开衣柜，把她所有的旗袍全都翻找出来。
旗袍款式、布料花样繁多，做工十分精致，看得出是用了心思，就连后衣摆最不起眼的收口都密密缝织，没有半分错漏。
收拾的时候，冯鹿宁仔细检查了每一件旗袍拉链处，老李故意在内衬留下的空格。直到拈起最后一件压在箱底的青绿色立领长袍，她紧紧捏住丝滑的绸缎，一遍遍翻看着，倏然间红了眼眶。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计划好了。”冯鹿宁阖上双眸，苦笑道，“这是他为我做的第一件衣裳。”
第一件，在她十六岁生日那一天，就已经埋下了事发后拖她下水的伏笔隐患。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肖繁却意外地没从冯鹿宁脸上读到半点懊恼与怨恨。
反而，她细细抚摸着旗袍的每一处缝线，如同梦呓般呢喃着它们别出心裁的设计亮点。
“他是最优秀的手艺人，李觉先，他只是生错了时代。”
冯鹿宁的话令肖繁禁不住去想，未来会有那样一个时代吗，每个人不需要选择自己的阵营，不需要斗争，不需要反抗，也不需要苟且偷生。人们生来就徜徉在和平的日光里。那时的黑夜不再可怕，因为每个黎明都会如约来临，人们知道一觉睡醒，天就会亮。
那样的时代，应该会来吧。
只是生命的长度早已设限，他们未必能见证它的光明。
肖繁帮冯鹿宁将衣服再次翻看一遍，确定没有问题，便准备拿下楼去。
“我自己来。”冯鹿宁叫住他，对上他不赞同的目光，随即改口道，“我们一起去嘛，有你陪着我的呀……”
被冯鹿宁拿捏，肖繁已如同家常便饭，是没有脾气的。他重复了冯易之不要惹是生非的叮嘱后，就陪冯鹿宁抱着一大堆衣物，走下楼去。
冯家老宅大得很，田井带的人虽多，散出去一眼也就只能见到零星几个。
冯鹿宁指挥肖繁将衣服一起堆到后院，自己则去正厅邀请田井，还有跟随他一道来的云府一郎。
“云府先生，好巧呀。”
冯鹿宁意外地给了他一个好脸色，云府一郎十分受用，立即漾开热情的笑容，“三小姐，别来无恙。”
“哦，是蛮好的。”
肖繁放好衣服，从后院追过来，一听冯鹿宁这矫揉造作的语气就知道，她又要开始胡说八道了。
“云府先生，来的这么早，您用过早饭了没有？”
“用过了。”云府一郎只当这是朝国人刻在骨子里的惯用句式--询问别人吃饭没有，大约是这个国家某种古老神秘的问候礼仪。
“真是太可惜了。”冯鹿宁失望地摇了摇头，似乎为了放大这种情绪，她睁圆了晶莹的杏眼，眉目含情地望向云府一郎。
“怎么了？”
“盼着您会来，我特意早起，为您准备了早饭。”
顺着冯鹿宁湿润的目光瞥向茶几，肖繁立刻会意--他的“爱心早餐”忘了吃，此时已经凉透了。
虽然对于未婚妻在自己面前与别的男人调情这种行为，他万分不能赞同，但假使其目的是为了让云府一郎替他享用今早冯鹿宁为他特意准备的“美食”的话，肖繁认为，一切都合理了许多。
“云府先生看来没有口福。”他故意补充道。
“不不不，肖先生，我的朋友。”云府一郎本就被冯鹿宁难得亲切地态度惹得五迷三道，哪还受得了肖繁跟她的一唱一和。他飞快摆了摆手，解释说自己早餐恰好没有吃饱，出门匆忙，只啃了两口面包。
“那真是太好了，请您一定要好好品味我研发了许久的新菜式。”
冯鹿宁亲自端着冷掉的盅碗，小心翼翼，捧到云府一郎面前。田井端详着面前诡异的一幕，脸上甚至明确地透露出对冯鹿宁是否下毒的怀疑。
肖繁收到田井质询的眼神，笃定地摇了摇头--下毒是没有的，只是吃了之后需要跑几趟厕所，这就不一定了。
云府一郎饱含着激情，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挖了一大勺辣椒下的白泥放入口中。
肖繁遗憾地想，丘国人倒不是傻子，还知道将辣椒拨开。
但下一秒，从云府一郎憋得通红的脸上，肖繁豁然知晓，原来表面一层辣椒只是障眼法，是冯鹿宁贴心的摆盘，而真正的辣椒已经收在了浓稠的红油汤汁里。
云府一郎用含混不清的丘国话朝田井一声怪叫，田井立刻命令亲卫给他送去一壶凉水。
浓烈的辣意刚消退两分，云府一郎一个寒颤，对上了冯鹿宁期待的眼神。
“怎么了，云府先生，您觉得好吃吗？”
“我觉得……”为了维护形象，云府一郎非常隐晦地哈着气，断断续续回应道，“少许辣了一点，配上冰水吃或许更好。”
“好的呀。我这就给您准备。”冯鹿宁叫仇姨去厨房倒了一杯冰块，又在其中浇上热水，十分具有仪式感地将那冒烟的杯子递给云府一郎，“能得到您的喜爱，我真是万分荣幸。不着急，您就坐在这里慢慢将它吃完吧。”
云府一郎当然可以拒绝，但如今男人的尊严令他骑虎难下。他紧握着救命的冰水，心一横，认为自己还是能吃下去的。
“当然，我绝不会浪费三小姐的美意。”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肖繁观察到田井抽搐的眼角，便知经此一“役”田井心中对云府一郎的评价大约等同于那一杯冰水了。
他趁机打断了这场闹剧，提醒道：“田井将军，三小姐已经将所有特务所制的旗袍堆放在后院，还请您移步检查。”
田井没有半句客套推脱，而是想当然地丢下正在与“美食”作斗争的云府一郎，随肖繁、冯鹿宁一起踱至冯家后门，如今正值缤纷的小花园中。
满地做工精致、用料讲究的旗袍散乱堆放在一起，宛如一个五彩的小山包，与周遭晚春的繁花似锦相映出几分浓墨重彩的不和谐。
田井自顾打量了一会儿，似乎觉得刺目一般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评价道：“很多。”
“是的呀，花了我不少钞票，结果全是特务做的，真晦气。”冯鹿宁说话时下意识牵住肖繁的手，紧紧捏住了他的指节。
“这些衣服三小姐可有逐一检查过？”
“自然，刚才整理的时候全部查过一遍，每件衣服确有那个‘彼得’交代的小暗袋，里面塞个字条是没问题，只是所谓起保密作用的隐线，并未看见。”
“既然如此--”
“田井将军，劳驾您在这里查一遍吧，这些旗袍是我的贴身衣物，是不能给您手下带走查看的。我呢，也不愿将这晦气的东西留在家中。待您一件件查看无误后，我就打算一把火将它们全烧了。”
被冯鹿宁打断，田井并没有面露不快，只在听见最后的“烧”字时，他微微挑起了眉梢。
“三小姐其实不必--”
“必须要烧的，特务特意做来陷害我的衣服，我想起就膈应。”冯鹿宁答得干脆果决，没给田井留一丝余地。
田井凝视着一地旗袍，思忖了一会儿，点头道：“好，三小姐如此坚决与新党划清界限，精神可嘉。我想这些衣服无需再查了。我的那些兵都是粗人，不可翻看您贴身的衣物。三小姐直接一把火烧个干净吧。”
冯鹿宁早就让肖繁准备好了汽油与火把，为了安全，肖繁还备了六个灭火器以备不时之需。
汽油倒在旗袍上，刺鼻的气味传了很远，一场大火燃起，那些名贵的衣料很快皱缩成漆黑的线团。
田井并没有离开，而是饶有兴致地观摩着院子里冲天的火光。冯鹿宁站在他身边，轻声开口道：“我在谢国留学时，听说过一个童话故事。”
“哦？三小姐请讲。”
“故事说在世界的西面有一个富庶的王国，国王唯一的孩子到了该娶妻的年纪，王后认为只有真正的公主才能配得上她的儿子。可是她寻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令她满意的女孩。”
“直到有一天，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位看似落魄的女孩敲响了王宫的大门。她说她是尊贵的公主，仆人们不相信，王后却愿意给她一个证明的机会。”
“那天晚上，王后走进卧房，把所有的被褥全部搬开，在床榻上放了一粒豌豆。她取出二十张床垫子，把它们压在豌豆上。随后，她又在这些垫子上放了二十床鸭绒被。准备好一切后，她邀请女孩住进了这个房间。”
“第二天一早，王后问女孩睡得好吗，女孩抱怨道：‘一点也不好，我差不多整夜都没有合上眼！天晓得床下有什么东西？有一粒很硬的东西硌着我，弄的我全身发紫，这真是太可怕了！’”
“她通过了王后的考验，这下所有人都相信她是真正的公主了，如果不是公主，她怎么会有如此娇嫩的皮肤，连那么厚的被褥下一颗小小的豌豆都能感觉到呢？”
故事讲完，冯鹿宁对上田井意味深长的目光，没有丝毫的闪躲，“所以田井先生，您认为，假如老李真的在旗袍中缝入过字条，我会不知道吗？”
“三小姐，您的嫌疑已经完全洗清了。”田井的脸色在火光中忽明忽暗，他郑重道，“我保证，从今往后不会有人再提起这件事。”
“感谢您的信任。”
“我只相信事实。”
蚕丝、绸缎和棉质的布料很不禁烧，大火不到一刻钟就只剩下一簇簇矮小的火苗，肖繁叫人将火踏干净，将一地黑灰收拾出去。
冯鹿宁拉着他讨论要不要当着田井的面再举办一个跨火盆事宜，田井的人手已经搜完冯家，云府一郎则早就抹着鼻涕眼泪，很不体面地提前告辞了。
肖繁制止了冯鹿宁夸张的想法，忍不住询问道：“你到底给云府一郎吃了什么？”
“又不是坏东西，那可是我照着菜谱一步步精心制作的，给他吃算便宜他了。”冯鹿宁笑盈盈地朝肖繁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附耳凑近，以听后续。
她这颗司马昭之心，犹如十五的圆月，醒目得扎眼。肖繁索性拉过女孩，飞快地在她唇边印下一吻。
正所谓兵行险着，出奇制胜。
望着冯鹿宁惊愕的神情，笑容平等地从她脸上，转移到了肖繁眼中。
“所以你到底做了什么早饭？”
“麻辣脑花呀。”
“冯鹿宁！”肖繁头一回唤她全名，拎着她简单扎起的马尾，将企图逃跑的人揪回到自己身边，“假如那个丘国人不来，这道菜岂不是做给我吃的？！”
“哎哟，很好吃也说不定嘛……”
肖繁还想再为自己的生命安全争辩两句，客厅一阵急促的电话铃骤然响起。
仇姨迈着碎步赶来，朝冯鹿宁匆匆招手道：“三小姐，白家小姐找。”
姐妹之情大过天，纵使肖繁再不情愿，也只得放人春风得意地离开了。
“啊？”客厅中，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些什么，冯鹿宁颇为犹豫地捻动指尖，“可是霜霜，全城戒严，我们哪能出得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