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下).

    望江楼设宴,场面十分隆重。田井邀请了不少鹿城的权贵和富商,斟满一盅丘国特色的清酒,举杯致意,向大家正式引荐肖繁。

    但这只不过是正餐前的开胃小菜。肖繁自知在田井心中地位远配不上这场豪华的宴席,很快他便见到了姗姗来迟的,田井口中那位要介绍给他认识的新朋友。

    “黄贵忠。”冯鹿宁凑在肖繁耳边小声道,“这个人曾是老头子在警察总署的手下,后来调去做参事秘书,怎么会是他!”

    冯易之神色并无变化,一本正经地同对方握手问好。

    田井将冯家三位和黄贵忠一同请入包厢就坐。丘国的歌姬咿咿呀呀唱着古怪的调子,黄贵忠借迟到为理由自罚三杯,这才说起自己的来意,“如今前线战事吃紧,我办事不利暴露份,只得投奔将军,还请将军原谅!”

    “无妨。”田井熟稔的态度表明了一切。

    肖繁与冯鹿宁对视一眼,转而若无其事地朝田井与黄贵忠举杯道,“将军大度,黄先生辛苦。”

    冯鹿宁在桌面下悄悄碰了碰肖繁的手臂,暗示他,自己也是今日才晓得,黄贵忠从一开始就是丘国人安插在民党的眼线。

    他们无法在田井眼皮子底下讨论黄贵忠到底带来了多少消息。

    这顿庆功宴、接风宴,很可能也是为冯家特设的鸿门宴。

    丘国料理翻来覆去总是些饭团与海鲜,做不出复杂的花样,肖繁吃不惯生食,只夹了两片便放下筷子。

    田井心情似乎颇为愉悦,席间与黄贵忠屡次谈起前线战事,如今拜国在战场上节节败退,朝国与周边联盟形成的合围之势分明对丘国不利,二人眉宇间却无半点担忧。

    “不过将军切不可掉以轻心,据我所知,民党与新党已对‘盘古计划’有所耳闻,前些日子您没抓到的那条‘黑鱼’正是为此而来的。”黄贵忠边说话,边用阴恻的目光扫过席间众人,待到话说完了,顿了半晌,才故作后知后觉地自责道,“属下失言了。”

    “没关系,冯先生和肖先生都是我信任的左膀右臂,再说‘盘古计划’一直以来都交由风陵路29号保管。黄先生但说无妨。”田井似乎从肖繁谨慎的表情中看出了他对这个新名词的困惑,但他没有解释,只是朝肖繁举起一杯酒,轻轻抿了一口。

    黄贵忠得意道:“将军,这条黑鱼行踪隐匿,民党想与之合作也未能寻觅其身影。不过我这次回来,倒为将军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他拍了拍手,丘国歌姬悉数退去。一个再面熟不过的人推门进入包房,朝田井深鞠了一躬。

    “邱老三?”冯鹿宁演起大小姐的跋扈,向来趁手,她娇声骂道,“你什么身份,也敢闯到这里来?”

    “冯三小姐莫急。”黄贵忠朝邱老三微微颔首,后者顺从地退出了门外,“他是我特意叫来给田井将军送礼的。”

    冯鹿宁嗤笑出声,“他能送什么好礼?”

    可不过两分钟,她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邱老三和他的手下架着一个濒死的血人,赫然出现在门外。他粗鲁地扯起那人头发,才使众人从那肿胀不堪的面部勉强辨认出他的身份。

    “冯处长认得吧?”

    “你的手下陈建新。”冯易之转而对田井道,“他两日前递交了辞呈。”

    “那是我替他写的。”黄贵忠笑道,“你们还记得琳琅舞厅那晚要与‘黑鱼’接头的‘竹四’么?我回鹿城前听闻此事,顺道去调查了琳琅舞厅失踪的服务生的去向,结果那人并非新党,他只是收了一笔钱财,带着妻儿回了老家。而真正的‘竹四’,喏,就在诸位眼前了。”

    肖繁在桌下悄然攥住冯鹿宁紧扣在大腿上的指尖。从冯鹿宁的反应他已能判断,黄贵忠所言非虚。

    “他是‘竹四’?那‘黑鱼’又是谁?”冯易之素来沉稳,面对满屋血腥气,只是冷冷地审视着黄贵忠,没皱一丁点眉头。

    “抱歉,属下能力有限,确实尚未审出答案。于是便自作主张将人带到这里,请诸位亲自审一审。”

    “根据回避原则,你大可送他到池栏监狱。不必在席间败大家胃口。”

    冯易之与黄贵忠你一言我一语,田井并未阻拦,反而醉心于桌上的酒菜,似乎十分满意这场开胃的戏。

    “冯处长,过去您是我的上司,而今地位也高我一级,我并非刻意扰您兴致,只是我想到了一个有趣的游戏。”黄贵忠示意邱老三将“血人”拖到方才歌姬表演的地方,又再次拍手,令人从外面送入了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

    陈建新原本看着生死不明,见到小女孩,却激动地呜咽起来。

    黄贵忠起身朝田井鞠躬道:“将军,我初来乍到,为给大家助助兴,特此准备了一场赌局。”

    “赌什么?”田井放下酒杯,意兴盎然。

    “就赌这‘竹四’能不能交代出新党的名单。”

    黄贵忠一点头,邱老三立即将小女孩压至陈建新面前。陈建新含混地吼叫着辱骂众人的脏话,很快没了力气,只得用气声冲小姑娘比划道:“跑——跑啊!”

    可这里戒备森严,怎么跑得出去呢。小姑娘似乎已经吓傻了,连哭都哭不出来,只是瞪着明亮的眼睛,望着面前浑身血污的陈建新。

    “哥……呃……”

    “听听,你的妹妹在喊你。”黄贵忠走到陈建新身边,狠狠甩了他一巴掌,“现在交代还来得及,否则你妹妹的命,恐怕保不住了。”

    “王八蛋!□□祖——”邱老三一拳砸断陈建新的肋骨,陈建新一口鲜血全吐在他身上。

    “他娘的。”邱老三转身拎起陈建新的妹妹,三下五除二就将人剥了个干净。小姑娘终于哭出声了,她似乎不会说话,一开始还能喊两句“哥”,之后只能绝望地哭喊。得了黄贵忠首肯,邱老三的几个手下也一齐扑上去,一时间包厢里充满了喘息、呜咽与痛苦的呻吟。

    “你们疯了吗?”冯鹿宁推开试图阻拦她的肖繁,一举砸碎手中杯盏,却没使这场龌龊的□□停顿片刻,“这算什么,就算要审——”

    “冯三小姐脸皮薄,看不下去了?”黄贵忠回到座位,目光锋利地锁视在冯鹿宁脸上。

    “我觉得恶心,尤其是你。”

    “冯三小姐若不愿看,可以离开,但您的赌注还未下,是不是有些扫兴?”

    肖繁刚要开口,冯鹿宁猝然起身,拾起手边竹筷,劈头盖脸地朝黄贵忠砸去,“这样下流的赌局我没有兴趣,但既然黄先生要赌我可以奉陪。赌这个新党会不会招供是么?我赌他不会,他一个字都不会说给你这个畜生听。”

    肖繁跟随冯鹿宁起身,却被田井止住脚步,“今日黄先生安排的节目确有不妥,令冯三小姐见笑了。肖先生,您赌哪一边呢?”

    肖繁沉默地朝“戏台”上观望了一会儿,那女孩已被折磨地没了声音,陈建新在一次次怒吼中晕倒,又一遍遍被盐水泼醒。不肯凝固的血迹顺着水渍,蔓延到舞台下漆黑的地板上。

    “将军,我不会赌,我只会做有把握的事。”他冷淡地拧起眉梢,迎上田井意味深长的目光,“让我的妻子看见这些,黄先生确实欠考虑,我们夫妻总归是一条心的。”

    “好了。”黄贵忠眼看田井并未替自己说话,识相地叫停了邱老三等人暴虐的行径,朝田井低头认错道,“的确是属下考虑不周,不如我们换一种方式。”

    “你想怎么做?”

    “朝国古代有一种刑罚,叫做凌迟。”

    “我觉得很好。”冯鹿宁本已走到门口,闻言蓦地停住脚步,转身回到桌前,“黄先生,你的花头精真不少,赌局我已经选好大小了,还没问你,你的赌注是什么?”

    “三小姐想赌什么?”

    “赌你的一根手指如何?你刑讯的狠招无所不用其极,若是这样都审不出结果,你不应当切腹谢罪吗?我只要你一根手指,是不是便宜你了?”

    黄贵忠变了脸色,看向田井,“将军,属下安排这一场审讯,不过是为了给大家助兴,见血的话……”

    “不要紧的,我们就喜欢见血的戏码。”冯鹿宁安然坐下,端起肖繁的酒盏朝田井敬了一杯,“田井将军,我们拭目以待?”

    “好,别扫了冯三小姐的兴致。”田井没理会黄贵忠,反而朝冯易之笑道,“冯家将女儿教的很好。”

    冯易之始终没有吭声,只是在田井提到他时,自斟自饮了一杯酒。

    众人沉静地观看着,这一出审讯大戏从对少女残酷的侮辱变成了一场血腥的凌迟表演。陈建新已经脱力,只能眼睁睁望着妹妹被人一刀一刀片下薄肉,可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能有多少血可以流。不到半小时的工夫,人就已经咽了气,再望陈建新,也没了最后一丝脉搏。

    “黄先生。”冯鹿宁面色苍白,却始终没有移开眼睛,她僵硬地微笑着,“你空降鹿城是要接任鹿城掌事的位置吧?”

    田井替他答道:“正是。”

    “那你的这根手指,便算我冯家送与你的贺礼。希望你喜欢。”

    “冯三小姐——”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还望黄先生谨记今日之耻。”

    说罢,冯鹿宁没打一声招呼,便牵着肖繁离开了包厢。只是田井不发话,宴席就不会散去,他们亦逃不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肖繁与冯鹿宁闲坐在大厅的角落。

    “你知道他为什么叫竹四么?”

    冯鹿宁挺直的双肩似乎随时会坍塌,肖繁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及刚才的事。

    “为什么?”

    “我教你打麻将吧。”

    望江楼在后厅专门给小姐太太们准备了带有牌桌的包厢,冯鹿宁拉着肖繁随意闯入一间,仗着冯家的威风,她只挥了挥手就有人让出空位。

    “坐呀。”她示意肖繁独自落座,自己则拒绝了另一个位置的邀请,若无其事地坐在他腿上,“你打过麻将吗?”

    “没有。”肖繁码牌的动作还算熟练,他解释道,“小时候陪我妈去别家做客,见她玩过。”

    “哦,你摸牌打牌就好了。只准碰不准吃,四张花成牌。”

    冯三小姐的面子在鹿城顶了天的大,在座的几位太太不好与她寒暄,便笑意盈盈地一个劲儿往她手中喂牌,肖繁一朵花没摸着,已然对了三嘴,准备听牌。

    “三小姐手气好的呀,无花果对对胡。”周家二房是肖繁的上家,她故意打出一张七筒,讨好地推到冯鹿宁跟前,“‘骑兵’,开门红拿去吧。”

    “对。”冯鹿宁拍开肖繁准备推牌的手,只倒下手中两张七筒,连带周太太那一张,堆放到旁边。

    肖繁大致了解麻将的规则,他手中一对七筒一对八筒,周太太这张牌他明明胡了。可冯鹿宁只对下第四趟牌,将手中两张八筒打了一张出去。

    “黑鱼。”

    “什么?”

    “喏,它就叫黑鱼呀。”冯鹿宁将那张八筒架上“城墙”,示意自己不会再改支,转而对肖繁笑道,“这个名字,你不会没听过吧?”

    肖繁仔细看了眼桌上的牌面,他们打牌讲的是地道的鹿城话,但有些牌的名称却不仅仅是方言。比如“七筒”周太太不叫“七饼”而是叫它“骑兵”,“三条”也不叫三条,而叫“三毛”……

    冯鹿宁扣了扣桌台,示意他看对面,“曹太太三张黑字,还缺一张就花杠了。”

    那三张黑字是三张花,分别写着梅1、兰2、菊3,如此一来缺的就是——“竹四”。

    肖繁终于理解了冯鹿宁拉他来打麻将的含义。他扫过自家面前的对子,那一趟“南风”也是新党成员的代号。还有周太太面前与梅兰竹菊并列为花的夏2、秋3。将这些花色合起来看,排在第二的就是——“夏兰”。

    第二圈转回冯鹿宁面前,她摸到牌后没有翻开,而是用食指与拇指对搓了一下牌面,将牌正面朝下按倒在桌上。

    “好巧。”她回头朝肖繁轻挑起眉梢,随即胸有成竹地将牌打进“河”中。

    “花生。”

    三筒的牌面是三个圆点倾斜着一字排开,形似花生,而花生又是——“华生”。

    肖繁彻底明白了。他盯着自己面前仅剩的唯一一张麻将牌,八个黑色的圆点竖成两列,并不形似线条圆滑的水产。但它拥有那个名字。

    他微微低头,附在冯鹿宁耳边悄声问道:“这样打,别人岂不都晓得,你要这条‘黑鱼’了?”

    “池子很深,我未必自摸不到。”

    冯鹿宁话音刚落,周家太太很快把牌推倒下来,是个屁胡。她不好意思地朝冯鹿宁笑道:“三小姐牌太大了,无花果全球独钓,要我们全部缴枪了呀。我们再多玩一会儿,我三六九筒随听,刚刚不成你的,这把自摸我就先胡了吧。”

    “还是周太太手气好,绝支‘麻子’你都摸得到。”

    肖繁已然听懂冯鹿宁说的“麻子”是九筒的意思。他将手中“黑鱼”正面朝下,重新混进池子里,目送它化为一块砌作城墙的青砖。

    “没关系的呀。”冯鹿宁安然倚靠在他肩头,吐露着温柔的气息,轻声细语,“这回我们还留它到最后,‘麻子’总归是熟支,这条‘黑鱼’安全得很。押宝就押在它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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