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上）.
太明19年5月19日，阴。
叶晓春获批出狱的上午，叶家没来一个人。
肖繁将车一路开进前院，堪堪在进入地牢的楼梯口追上了冯鹿宁的脚步。
昨日洋楼一别，华生已死，肖繁告别田井后没再去冯家，而是自觉搬回自己家中。今晨一早他接到冯易之的电话，才得知冯鹿宁已搭冯家司机的车亲自前往池栏监狱，要接出叶晓春，直接将她送离鹿城。
她没像往常一样告知他出行的计划，等他接送。哪怕此时已然听清他的脚步，那道俏丽的背影也未曾因他片刻停留。
“三小姐。”肖繁拉住冯鹿宁纤细的手腕，令她不得不注意到他的存在。
“肖秘书看来很关心叶小姐，大清早就匆匆赶来见她。”
“冯处长交代过，我必须时刻保障你的安全。”
“哦。”冯鹿宁意有所指道，“田井将军都亲自为你设宴，肖秘书如今飞黄腾达，大可不必听我家老头子的话了。”
肖繁目光扫过一旁跟随他们的丘国士兵，不得不配合冯鹿宁真假难辨的埋怨。
“肖某愧得田井将军与冯处长厚爱，办事更应尽心。”
“随便你。”
冯鹿宁今日态度格外生硬，肖繁只知她大约是生气了，细细想来却抓不住一闪而过的细枝末节，猜不透自己招惹她的具体原因。
冯鹿宁冷淡地撇开视线，快步走在肖繁身前，跟随丘国士兵来到关押叶晓春的牢房。
叶晓春与几名女学生关在一起，看她们苍白的面色与身上的血迹，可想而知，监狱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见到肖繁，叶晓春只抬了抬眼皮，便倚靠在墙根，不再有动作。
“你就非要死在这儿不可吗？”冯鹿宁的话使叶晓春转而望向她。
隔着生锈的铁栅栏，二人沉默地对视着。叶晓春眉眼细致清丽，像她母亲，是典型江南女子的模样。可那双本应温婉的眸子里，却终日灼烫着鲜红的烈火，仿佛要将所见的一切罪恶烧个干净。
“你识相点好伐？”
肖繁站在冯鹿宁身后，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见她尖刻地埋怨道，“就是因为你，害我一大早就要来这种晦气的地方。你当这儿是你家嘛，你想留就留下？”
“我不会感谢你。”叶晓春的声音柔和文气，却透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倔强，“我绝不抛下我的学生。”
“法不责众，他们不过再多关些时日，早晚要放掉的。”
“那我就陪他们一起等到那一天。”
冯鹿宁背过手推了一把肖繁，示意他劝说两句，但肖繁只是回以沉默。叶晓春早已与他划清界限了，他说的话听在她耳中，大概与丧家之犬的吠叫无所不同。
他默不作声的态度显然惹恼了冯鹿宁，她忍不住回头剜了他一眼，道：“你就打算放任她待在这儿等死吗？”
肖繁知道冯鹿宁所言并非夸大其词。
田井签署对叶晓春的假释令，一方面是兑现给冯鹿宁的承诺，另一方面是卖他这个“新晋红人”一个面子。
可这也意味着，田井已经注意到叶晓春了。
叶晓春帮助白霜霜藏匿、潜逃，罪名已然落实，如她执意不走，很可能会被田井握在手中，作为拿捏肖繁的把柄。到时候她的处境进退维谷，谁也帮不上忙。
肖繁当然是希望叶晓春离开的，可在周围几个丘国士兵的监视下，他只能僵硬地拒绝道：“她是生是死与我早就无关了。”
“他说的对。”叶晓春站起身，走到冯鹿宁面前。她比冯鹿宁高一点，却干瘦得像一张纸片。
“我们早没有关系了，冯三小姐，如果您担心我的存在影响你们的感情，今日我们就将话说清楚。我叶晓春绝不会和一个卖国贼有半分瓜葛，我相信凭我身上通敌的罪名，肖先生也不敢与我苟且吧。”
“你多虑了。我倒不至于因为你，而怀疑我自身的魅力。”冯鹿宁带着气，挽上肖繁的胳膊，紧拽着他的皮肉将他使劲拖到自己身边，“我们感情恩爱得很。我执意救你出狱，要你离开鹿城，是怕你的罪名太重，以至你们过去那一丁点的牵扯，影响到我丈夫的前程。”
肖繁手臂被冯鹿宁勒得生疼，他假意安抚，将手覆盖在冯鹿宁攥得死死的拳头上，暗中卸了她的力气。
对冯鹿宁这种面不改色说瞎话的本事，他很有信心，可他知道叶晓春不吃这一套。
果然，叶晓春冷漠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她只是徐徐道：“冯三小姐，您的顾虑也好，担忧也罢，皆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无关。我的态度非常明确，只要还有一个学生在监狱里，我就不会离开。”
“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呢？非要死在这儿你才甘心嘛？”冯鹿宁恼火地深深吸了一口气，“你的死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田井会看在你的面上放过你的学生？”
“我自知没有本事营救学生们，但至少我与他们同生共死，而不会像你一样冷眼旁观。”
“你什么意思！”对上叶晓春讽刺的目光，冯鹿宁自然听出她话中有话。
“冯三小姐对最好的朋友尚能弃之不顾，这样的魄力我自认学不来。”
“够了，冯家小姐的事情轮不到你来置喙。”肖繁出言打断，不想让叶晓春再提起白霜霜。可在叶晓春眼里，这正是心虚的表现。
“怎么，做都做了，还怕人说不成？霜霜她那么相信你，她万分坚信你会来帮她，你会想出办法。哪怕你身上背的是冯家叛国投敌的骂名，她依旧告诉我们，你是很好的人。你又是怎么对她的呢？你有为了你的朋友奔走一回吗？她死去的夜里，你有一刻的自责与羞耻吗？”
“叶晓春，你有什么立场说这番话？你救了她的命吗？”
“至少我努力过——”
“但那是无用的！”冯鹿宁近乎失态地紧握住冰冷的栏杆，毫不退让地逼视着叶晓春锋利的目光，“你以为白霜霜死得很伟大？你以为你所谓的救助很高尚？可结果呢？白家不仅死了霜霜，还死了鹿城掌事白树洲，那又如何？有谁在意？有人为他们鸣不平吗？就算今日你死在这里，和你的学生们死在一起，你们的命又能换来什么？在你心中人命就是这样不值钱的东西，为了一句口号一件所谓‘正确’的事，就可以随意牺牲，这样的牺牲有价值吗？”
“我不在乎。”叶晓春并没有因为这一连串的质问而产生丝毫动摇，她平静道，“我宁可没有价值地死去，也不要出卖灵魂地活着。”
冯鹿宁许是气极，对叶晓春油盐不进的立场竟然点起头来，“说得真好。听说你在读大学的时候，是学校里出名的才女，如今一见，果然头脑清晰，口齿伶俐。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那你尽管去死好了。”
冯鹿宁顿了顿，倏然朝她绽开一个娇艳的笑容，“不过你在狱中消息闭塞，或许尚未听说。为了避免你给家族遭致灭顶的灾祸，你的父亲在你入狱第一天就登报与你断绝关系了。你的母亲悲痛欲绝，生了场大病，卧床不起。你父亲是个手腕果决的商人，如今正在筹划休妻，早日送她回娘家，省的死在叶家平添晦气。”
叶晓春平静的面色终于有了一线裂痕，她紧盯着冯鹿宁嬉笑的神态，仿佛在确定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冯鹿宁看出她的犹疑，轻轻挑起眉梢，“我骗你做什么。你的家长里短与我无关，我只是想提醒你，叶小姐，你母亲的身体如今恐怕经不住风陵路的审讯吧？”
“你要做什么！”
“自古以来子女犯错，父母连坐，人之常情。若是你执意不肯顺我心意离开鹿城，我只好派人把你的母亲抓去风陵路好好审一审。”
“我的母亲毫不知情！”
“也许吧，那得等审过几轮，才能确定呀。”
冯鹿宁轻描淡写的态度终于激怒了叶晓春，她隔着铁栅栏挥舞手臂，试图揪住冯鹿宁的衣襟，恨不能将她直接掐死。但肖繁眼疾手快，在她伸手的同时已经扯住冯鹿宁的臂弯，将人拽到自己身后。
“你最好听劝。”这是今日他对叶晓春说的第一句话。他已经几年没有像这样认真端详过她，比起上学的时候，叶晓春似乎成熟了许多，又似乎还是过去那副单纯又坚毅的模样。
冯鹿宁轻咂了一声，补充道：“我只给你十分钟考虑，十分钟后如果你没有出来，我保证会在风陵路好好招待你的母亲。”
说罢，她挽住肖繁的胳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地牢。
叶晓春没有让她等太久，不过五分钟，她便跟着看守士兵踉跄着走了出来。
“肖繁会带你到叶家接出你的母亲，将你们送去渲港，你外祖父那里。听说你外祖父做漕运生意，是个大人物，应当能压得住你的罪名。离开鹿城后，不准再回来了。”
冯鹿宁交代这些话，并没有避开一旁的丘国士兵，她严肃的神色与方才在地牢中判若两人。叶晓春就算是个傻子，也看出方才冯鹿宁的威胁并不作数了。
“我不明白。”叶晓春不敢在丘国士兵面前发问，直至走到肖繁车边，她才低声开口，“为什么一定要救我？”
“你没有必须去死的理由。”冯鹿宁深深望了她一眼，“记住你欠我一个很大的人情，以后需要你帮忙，我不会客气的。”
“知道了。”
最后，叶晓春终究没有坐上肖繁的车子。在肖繁的坚持下，改为由冯家司机送她这一程。
冯鹿宁下意识拉开副驾驶的车门，顿了顿，又合上，转而像第一次坐车时那样，坐回了后排。
“你这么想和她撇清关系么？”
“你想要她为你做什么？”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肖繁不知该将车开去哪里，只好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行驶着。他刻意避开了这几日里被血迹浸染的地点，却不自觉地路过了从前每周光顾的成衣店。
“我不会利用无辜的人。”冯鹿宁也注意到了覆盖着封条的铺面，她忽而说道，“我们谈谈吧，肖繁。”
“谈什么？”
“谈谈你昨天听见的。”
行驶中的汽车是最安全的交谈地点，即使拜国最先进的科技也无法脱离电线实现窃听工作。
得知冯鹿宁隐藏的身份后，肖繁霍然理解了从前在车中她随心所欲的安全感从何而来。
与他无关。
“昨天我等了一夜，你没回冯家。”肖繁从后视镜里能看见冯鹿宁坦然的神情。她言辞间似乎在埋怨他，询问的语调却刻意冷淡，“我应该担心你吗？”
肖繁如实道：“我需要自己想一想。”
丘国高官的赏识与重用眼看唾手可得，而他十天后即将完婚的未婚妻却是民党特务，位高权重的著名卖国贼老丈人亦然。
昨日开枪的时候，肖繁仅有一发子弹上膛的时间用以斟酌估量。
他在冯鹿宁将枪口指向他的瞬间，朝华生扣动了扳机。
由他杀了华生，这是最好的选择。他取得了田井的认可，冯鹿宁亦能少背一些杀害同僚的负担。
这样双赢的局面却只容他思考于仓促间，肖繁不得不在深夜里一遍遍将之前发生的所有事在脑海中重新排列、理解，将这过于庞大的信息量重新消化。
这是必要的，他至少要想清楚下一步怎么做，哪怕他的选择已如同离弦之箭，无法回头。
“你听见我的秘密了，你注定要站在我这一边。”冯鹿宁缓和了面色，笑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她似乎真的只是为肖繁昨天彻夜不归而愤懑不平，一旦肖繁给出合理的理由，她就卸下了敌对的情绪，“我相信你，昨日你对田井什么都没有说。”
肖繁将车停靠在一条偏僻的林荫道上，晚春青翠的梧桐遮蔽了大部分的光线，使天色显得尤其阴沉。
冯鹿宁低下头，摩挲着自己新染红的指甲，她坐在后排，使得肖繁无法直视她的目光。
“所以两党合作是真的吗？”
“你最关心的是这个？”冯鹿宁显然有些意外，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至少对我来说是的。从夏兰到老李再到华生，我从未害过他们，我确实无力营救。虽说两党合作，但出于保密条例的规定，我们几乎不主动联系，我有我自己的使命。至于为什么杀害他们——”
“因为审讯只会受更多的苦，并且，你不确定他们能不能扛得住酷刑。”
“你说得对。我信任我的同伴，如果这是在战场，我愿意将我的性命置之度外，我们中任何一个活下去都行。但鹿城比战场更可怕，为了完成任务我必须永远保持前进，差之毫厘就会谬以千里。我不能冒一丝风险。”
冯鹿宁的答案充分印证了肖繁昨夜理顺的逻辑，“老李被捕后故意构陷你，其实是帮你洗脱嫌疑。华生要你换田井的女儿，一定有什么遗言要交代给你。就连田井的情人孟小姐，是她自己给孩子喂了安眠药，你们在她面前肆无忌惮的交谈，她也是特务，对么？”
“是，她是民党安排出国留学的第一批特殊学生，比我大两届。”
“琳琅舞厅那一次呢？”这是肖繁唯一没有想通的点。
冯鹿宁摇头道：“三毛本要在鹿城接替老李做联络员，人没到岗就已被捕。他所知的信息寥寥无几，大概受不了审讯，只好把自己一知半解的代号和地点拼凑在一起，胡乱说给丘国人听，想要谋得一线生路。琳琅舞厅那一回，至少我没听说新党有任何接头任务。其他的，我不能说更多了。”
冯鹿宁抬起头，对上肖繁审视的目光，冲他灿然笑道，“肖秘书，如今你还愿意娶我吗？”
“我不明白，为什么是我。”
“你明白的。”
肖繁没有允许这个话题轻轻揭过，他始终沉寂地等待着，直到冯鹿宁徐徐开口，“我需要一个丈夫，他既不能是田井的人选，又必须入得了他的眼。你没有家世背景，很好拿捏，我们这么想，田井亦会这么想。你是他牵制冯家的棋子，又何尝不是我们注视着田井的一双眼睛呢。”
“你很聪明，用华生的死为自己铺好了最后一块垫脚石。你可以脱离冯家了，但你并没有这么做。”冯鹿宁忽地倾向肖繁，两人之间只隔了一道椅背的距离，他们谨慎而克制的呼吸，温热地喷洒在对方脸上。
“你爱我吗？”
“你呢？”
肖繁没有错过冯鹿宁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他注视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悠悠晃动的发丝，以及那双盛着期待的眸子，最终却问道，“你应该谈论爱情吗？”
“不应该，但我有一点点爱你。”
“我不会帮你做任何事，我就当不知道你的身份。”
“我也是一样，如果有必要，我的枪口会毫不犹豫地指向你。”
冯鹿宁费劲地绕过椅背，终于凑到肖繁耳边，她柔润的唇瓣轻轻蹭过他红透的耳垂，吐息道：“我们就这样相爱，好不好？”
肖繁没有应声。
他有条不紊地发动汽车，使冯鹿宁只得在后座老老实实坐好。冯三小姐没有像过去一样表演她肆意妄为的骄纵与任性，她只是朝向肖繁肃穆的背影，久久凝望着。
直到离开梧桐树宽阔的荫蔽，隐匿多日的阳光从阴沉的乌云之后倾巢而出。
天霎时亮了起来。
黑色轿车驶进城南通向冯宅的私家小路，惊起了几只绿篱边新换羽的飞鸟。
“我希望你活下去。”肖繁蓦然说道。
他没有去看身后冯鹿宁是何反应。
这是他能对她谈论的，最大限度的爱意了。
太明19年5月19日，阴。
叶晓春获批出狱的上午，叶家没来一个人。
肖繁将车一路开进前院，堪堪在进入地牢的楼梯口追上了冯鹿宁的脚步。
昨日洋楼一别，华生已死，肖繁告别田井后没再去冯家，而是自觉搬回自己家中。今晨一早他接到冯易之的电话，才得知冯鹿宁已搭冯家司机的车亲自前往池栏监狱，要接出叶晓春，直接将她送离鹿城。
她没像往常一样告知他出行的计划，等他接送。哪怕此时已然听清他的脚步，那道俏丽的背影也未曾因他片刻停留。
“三小姐。”肖繁拉住冯鹿宁纤细的手腕，令她不得不注意到他的存在。
“肖秘书看来很关心叶小姐，大清早就匆匆赶来见她。”
“冯处长交代过，我必须时刻保障你的安全。”
“哦。”冯鹿宁意有所指道，“田井将军都亲自为你设宴，肖秘书如今飞黄腾达，大可不必听我家老头子的话了。”
肖繁目光扫过一旁跟随他们的丘国士兵，不得不配合冯鹿宁真假难辨的埋怨。
“肖某愧得田井将军与冯处长厚爱，办事更应尽心。”
“随便你。”
冯鹿宁今日态度格外生硬，肖繁只知她大约是生气了，细细想来却抓不住一闪而过的细枝末节，猜不透自己招惹她的具体原因。
冯鹿宁冷淡地撇开视线，快步走在肖繁身前，跟随丘国士兵来到关押叶晓春的牢房。
叶晓春与几名女学生关在一起，看她们苍白的面色与身上的血迹，可想而知，监狱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见到肖繁，叶晓春只抬了抬眼皮，便倚靠在墙根，不再有动作。
“你就非要死在这儿不可吗？”冯鹿宁的话使叶晓春转而望向她。
隔着生锈的铁栅栏，二人沉默地对视着。叶晓春眉眼细致清丽，像她母亲，是典型江南女子的模样。可那双本应温婉的眸子里，却终日灼烫着鲜红的烈火，仿佛要将所见的一切罪恶烧个干净。
“你识相点好伐？”
肖繁站在冯鹿宁身后，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见她尖刻地埋怨道，“就是因为你，害我一大早就要来这种晦气的地方。你当这儿是你家嘛，你想留就留下？”
“我不会感谢你。”叶晓春的声音柔和文气，却透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倔强，“我绝不抛下我的学生。”
“法不责众，他们不过再多关些时日，早晚要放掉的。”
“那我就陪他们一起等到那一天。”
冯鹿宁背过手推了一把肖繁，示意他劝说两句，但肖繁只是回以沉默。叶晓春早已与他划清界限了，他说的话听在她耳中，大概与丧家之犬的吠叫无所不同。
他默不作声的态度显然惹恼了冯鹿宁，她忍不住回头剜了他一眼，道：“你就打算放任她待在这儿等死吗？”
肖繁知道冯鹿宁所言并非夸大其词。
田井签署对叶晓春的假释令，一方面是兑现给冯鹿宁的承诺，另一方面是卖他这个“新晋红人”一个面子。
可这也意味着，田井已经注意到叶晓春了。
叶晓春帮助白霜霜藏匿、潜逃，罪名已然落实，如她执意不走，很可能会被田井握在手中，作为拿捏肖繁的把柄。到时候她的处境进退维谷，谁也帮不上忙。
肖繁当然是希望叶晓春离开的，可在周围几个丘国士兵的监视下，他只能僵硬地拒绝道：“她是生是死与我早就无关了。”
“他说的对。”叶晓春站起身，走到冯鹿宁面前。她比冯鹿宁高一点，却干瘦得像一张纸片。
“我们早没有关系了，冯三小姐，如果您担心我的存在影响你们的感情，今日我们就将话说清楚。我叶晓春绝不会和一个卖国贼有半分瓜葛，我相信凭我身上通敌的罪名，肖先生也不敢与我苟且吧。”
“你多虑了。我倒不至于因为你，而怀疑我自身的魅力。”冯鹿宁带着气，挽上肖繁的胳膊，紧拽着他的皮肉将他使劲拖到自己身边，“我们感情恩爱得很。我执意救你出狱，要你离开鹿城，是怕你的罪名太重，以至你们过去那一丁点的牵扯，影响到我丈夫的前程。”
肖繁手臂被冯鹿宁勒得生疼，他假意安抚，将手覆盖在冯鹿宁攥得死死的拳头上，暗中卸了她的力气。
对冯鹿宁这种面不改色说瞎话的本事，他很有信心，可他知道叶晓春不吃这一套。
果然，叶晓春冷漠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她只是徐徐道：“冯三小姐，您的顾虑也好，担忧也罢，皆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无关。我的态度非常明确，只要还有一个学生在监狱里，我就不会离开。”
“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呢？非要死在这儿你才甘心嘛？”冯鹿宁恼火地深深吸了一口气，“你的死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田井会看在你的面上放过你的学生？”
“我自知没有本事营救学生们，但至少我与他们同生共死，而不会像你一样冷眼旁观。”
“你什么意思！”对上叶晓春讽刺的目光，冯鹿宁自然听出她话中有话。
“冯三小姐对最好的朋友尚能弃之不顾，这样的魄力我自认学不来。”
“够了，冯家小姐的事情轮不到你来置喙。”肖繁出言打断，不想让叶晓春再提起白霜霜。可在叶晓春眼里，这正是心虚的表现。
“怎么，做都做了，还怕人说不成？霜霜她那么相信你，她万分坚信你会来帮她，你会想出办法。哪怕你身上背的是冯家叛国投敌的骂名，她依旧告诉我们，你是很好的人。你又是怎么对她的呢？你有为了你的朋友奔走一回吗？她死去的夜里，你有一刻的自责与羞耻吗？”
“叶晓春，你有什么立场说这番话？你救了她的命吗？”
“至少我努力过——”
“但那是无用的！”冯鹿宁近乎失态地紧握住冰冷的栏杆，毫不退让地逼视着叶晓春锋利的目光，“你以为白霜霜死得很伟大？你以为你所谓的救助很高尚？可结果呢？白家不仅死了霜霜，还死了鹿城掌事白树洲，那又如何？有谁在意？有人为他们鸣不平吗？就算今日你死在这里，和你的学生们死在一起，你们的命又能换来什么？在你心中人命就是这样不值钱的东西，为了一句口号一件所谓‘正确’的事，就可以随意牺牲，这样的牺牲有价值吗？”
“我不在乎。”叶晓春并没有因为这一连串的质问而产生丝毫动摇，她平静道，“我宁可没有价值地死去，也不要出卖灵魂地活着。”
冯鹿宁许是气极，对叶晓春油盐不进的立场竟然点起头来，“说得真好。听说你在读大学的时候，是学校里出名的才女，如今一见，果然头脑清晰，口齿伶俐。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那你尽管去死好了。”
冯鹿宁顿了顿，倏然朝她绽开一个娇艳的笑容，“不过你在狱中消息闭塞，或许尚未听说。为了避免你给家族遭致灭顶的灾祸，你的父亲在你入狱第一天就登报与你断绝关系了。你的母亲悲痛欲绝，生了场大病，卧床不起。你父亲是个手腕果决的商人，如今正在筹划休妻，早日送她回娘家，省的死在叶家平添晦气。”
叶晓春平静的面色终于有了一线裂痕，她紧盯着冯鹿宁嬉笑的神态，仿佛在确定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冯鹿宁看出她的犹疑，轻轻挑起眉梢，“我骗你做什么。你的家长里短与我无关，我只是想提醒你，叶小姐，你母亲的身体如今恐怕经不住风陵路的审讯吧？”
“你要做什么！”
“自古以来子女犯错，父母连坐，人之常情。若是你执意不肯顺我心意离开鹿城，我只好派人把你的母亲抓去风陵路好好审一审。”
“我的母亲毫不知情！”
“也许吧，那得等审过几轮，才能确定呀。”
冯鹿宁轻描淡写的态度终于激怒了叶晓春，她隔着铁栅栏挥舞手臂，试图揪住冯鹿宁的衣襟，恨不能将她直接掐死。但肖繁眼疾手快，在她伸手的同时已经扯住冯鹿宁的臂弯，将人拽到自己身后。
“你最好听劝。”这是今日他对叶晓春说的第一句话。他已经几年没有像这样认真端详过她，比起上学的时候，叶晓春似乎成熟了许多，又似乎还是过去那副单纯又坚毅的模样。
冯鹿宁轻咂了一声，补充道：“我只给你十分钟考虑，十分钟后如果你没有出来，我保证会在风陵路好好招待你的母亲。”
说罢，她挽住肖繁的胳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地牢。
叶晓春没有让她等太久，不过五分钟，她便跟着看守士兵踉跄着走了出来。
“肖繁会带你到叶家接出你的母亲，将你们送去渲港，你外祖父那里。听说你外祖父做漕运生意，是个大人物，应当能压得住你的罪名。离开鹿城后，不准再回来了。”
冯鹿宁交代这些话，并没有避开一旁的丘国士兵，她严肃的神色与方才在地牢中判若两人。叶晓春就算是个傻子，也看出方才冯鹿宁的威胁并不作数了。
“我不明白。”叶晓春不敢在丘国士兵面前发问，直至走到肖繁车边，她才低声开口，“为什么一定要救我？”
“你没有必须去死的理由。”冯鹿宁深深望了她一眼，“记住你欠我一个很大的人情，以后需要你帮忙，我不会客气的。”
“知道了。”
最后，叶晓春终究没有坐上肖繁的车子。在肖繁的坚持下，改为由冯家司机送她这一程。
冯鹿宁下意识拉开副驾驶的车门，顿了顿，又合上，转而像第一次坐车时那样，坐回了后排。
“你这么想和她撇清关系么？”
“你想要她为你做什么？”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肖繁不知该将车开去哪里，只好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行驶着。他刻意避开了这几日里被血迹浸染的地点，却不自觉地路过了从前每周光顾的成衣店。
“我不会利用无辜的人。”冯鹿宁也注意到了覆盖着封条的铺面，她忽而说道，“我们谈谈吧，肖繁。”
“谈什么？”
“谈谈你昨天听见的。”
行驶中的汽车是最安全的交谈地点，即使拜国最先进的科技也无法脱离电线实现窃听工作。
得知冯鹿宁隐藏的身份后，肖繁霍然理解了从前在车中她随心所欲的安全感从何而来。
与他无关。
“昨天我等了一夜，你没回冯家。”肖繁从后视镜里能看见冯鹿宁坦然的神情。她言辞间似乎在埋怨他，询问的语调却刻意冷淡，“我应该担心你吗？”
肖繁如实道：“我需要自己想一想。”
丘国高官的赏识与重用眼看唾手可得，而他十天后即将完婚的未婚妻却是民党特务，位高权重的著名卖国贼老丈人亦然。
昨日开枪的时候，肖繁仅有一发子弹上膛的时间用以斟酌估量。
他在冯鹿宁将枪口指向他的瞬间，朝华生扣动了扳机。
由他杀了华生，这是最好的选择。他取得了田井的认可，冯鹿宁亦能少背一些杀害同僚的负担。
这样双赢的局面却只容他思考于仓促间，肖繁不得不在深夜里一遍遍将之前发生的所有事在脑海中重新排列、理解，将这过于庞大的信息量重新消化。
这是必要的，他至少要想清楚下一步怎么做，哪怕他的选择已如同离弦之箭，无法回头。
“你听见我的秘密了，你注定要站在我这一边。”冯鹿宁缓和了面色，笑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她似乎真的只是为肖繁昨天彻夜不归而愤懑不平，一旦肖繁给出合理的理由，她就卸下了敌对的情绪，“我相信你，昨日你对田井什么都没有说。”
肖繁将车停靠在一条偏僻的林荫道上，晚春青翠的梧桐遮蔽了大部分的光线，使天色显得尤其阴沉。
冯鹿宁低下头，摩挲着自己新染红的指甲，她坐在后排，使得肖繁无法直视她的目光。
“所以两党合作是真的吗？”
“你最关心的是这个？”冯鹿宁显然有些意外，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至少对我来说是的。从夏兰到老李再到华生，我从未害过他们，我确实无力营救。虽说两党合作，但出于保密条例的规定，我们几乎不主动联系，我有我自己的使命。至于为什么杀害他们——”
“因为审讯只会受更多的苦，并且，你不确定他们能不能扛得住酷刑。”
“你说得对。我信任我的同伴，如果这是在战场，我愿意将我的性命置之度外，我们中任何一个活下去都行。但鹿城比战场更可怕，为了完成任务我必须永远保持前进，差之毫厘就会谬以千里。我不能冒一丝风险。”
冯鹿宁的答案充分印证了肖繁昨夜理顺的逻辑，“老李被捕后故意构陷你，其实是帮你洗脱嫌疑。华生要你换田井的女儿，一定有什么遗言要交代给你。就连田井的情人孟小姐，是她自己给孩子喂了安眠药，你们在她面前肆无忌惮的交谈，她也是特务，对么？”
“是，她是民党安排出国留学的第一批特殊学生，比我大两届。”
“琳琅舞厅那一次呢？”这是肖繁唯一没有想通的点。
冯鹿宁摇头道：“三毛本要在鹿城接替老李做联络员，人没到岗就已被捕。他所知的信息寥寥无几，大概受不了审讯，只好把自己一知半解的代号和地点拼凑在一起，胡乱说给丘国人听，想要谋得一线生路。琳琅舞厅那一回，至少我没听说新党有任何接头任务。其他的，我不能说更多了。”
冯鹿宁抬起头，对上肖繁审视的目光，冲他灿然笑道，“肖秘书，如今你还愿意娶我吗？”
“我不明白，为什么是我。”
“你明白的。”
肖繁没有允许这个话题轻轻揭过，他始终沉寂地等待着，直到冯鹿宁徐徐开口，“我需要一个丈夫，他既不能是田井的人选，又必须入得了他的眼。你没有家世背景，很好拿捏，我们这么想，田井亦会这么想。你是他牵制冯家的棋子，又何尝不是我们注视着田井的一双眼睛呢。”
“你很聪明，用华生的死为自己铺好了最后一块垫脚石。你可以脱离冯家了，但你并没有这么做。”冯鹿宁忽地倾向肖繁，两人之间只隔了一道椅背的距离，他们谨慎而克制的呼吸，温热地喷洒在对方脸上。
“你爱我吗？”
“你呢？”
肖繁没有错过冯鹿宁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他注视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悠悠晃动的发丝，以及那双盛着期待的眸子，最终却问道，“你应该谈论爱情吗？”
“不应该，但我有一点点爱你。”
“我不会帮你做任何事，我就当不知道你的身份。”
“我也是一样，如果有必要，我的枪口会毫不犹豫地指向你。”
冯鹿宁费劲地绕过椅背，终于凑到肖繁耳边，她柔润的唇瓣轻轻蹭过他红透的耳垂，吐息道：“我们就这样相爱，好不好？”
肖繁没有应声。
他有条不紊地发动汽车，使冯鹿宁只得在后座老老实实坐好。冯三小姐没有像过去一样表演她肆意妄为的骄纵与任性，她只是朝向肖繁肃穆的背影，久久凝望着。
直到离开梧桐树宽阔的荫蔽，隐匿多日的阳光从阴沉的乌云之后倾巢而出。
天霎时亮了起来。
黑色轿车驶进城南通向冯宅的私家小路，惊起了几只绿篱边新换羽的飞鸟。
“我希望你活下去。”肖繁蓦然说道。
他没有去看身后冯鹿宁是何反应。
这是他能对她谈论的，最大限度的爱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