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乔慧安第一次认识不是在祁丰面前,而是在凌晨三点的街道上。

    他比祁落大了三岁多,那年他也就只有六岁多,因为祁丰和宋惠莲在吵架,他就被赶了出来。

    现在想想,估计是吵架时的内容涉及到了乔慧安祁丰和宋惠莲三个人之间纠缠不清的关系,怕被他听到,才把他赶下了楼。

    当时外婆要接走他,他却故意避开了外婆家来的车,偷偷从小区后门溜了出去。

    凌晨三点的阴雨天气,让空气变得格外湿润且冰凉,他走着走着有些口渴,却发现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一个刚上幼儿园的小孩蹲在地上学着动画片里的人物郁闷地在地上画圈圈时,一袋热牛奶递到了他面前。

    “我不要喝牛奶。”他习惯性耍起大少爷脾气,却发现来者并不是保姆,而是一位披着长发,长着一双柔和柳叶眼,却又带着些许锐利的女性。女人蹲下来,摸了摸小刺猬的头,轻声道:“你怎么不回家?都这么晚了。”

    “我爸爸妈妈在吵架。”

    “哦……你还是尝尝吧,我女儿最喜欢喝这个牌子的牛奶。外面太冷了。”她柔声说道,“她半夜闹着要喝,我还要出来给她买,找了好多家店,不是关门就是没货,只有这家有。”

    祁冀不忍心扫女人的兴,伸出小手握紧了袋子,将牛奶一饮而尽。确实是比往日里他尝过的牛奶更浓醇甜香一点,他看着袋子开口淌下来的液体出了会儿神,再抬头时女人已经快走远了。

    “小朋友快回家吧,外面冷着呢。”

    她摆了摆手:“我先回去看看我女儿怎么样了,你家应该不远,快回去吧。你爸爸妈妈该吵完啦。”

    结果第二天,宋惠莲就皱着一张脸带着他登门造访乔慧安家。乔慧安当时不在家,只有祁落和她外婆在。祁落当时还像个奶团子一样,白白嫩嫩,但是说话比同龄孩子清晰很多,有时甚至语气上比祁冀还要成熟。

    等到乔慧安回家,祁冀才对母亲口中那个凶神恶煞的女人有了具象化的记忆。

    可祁冀对乔慧安没有任何敌意――即使当这个女人进门时母亲用最恶毒最难听的话骂她,乔慧安留给祁冀的初印象仍然是深夜里那杯很甜香的牛奶。

    那天祁落没有回避,只是坐在地上铺着的羊毛毡上,有点奶声奶气地问着他:“你是谁啊,你也是我爸爸的孩子吗?”

    宋惠莲一向不是盏省油的灯,在来到这里之前就已经和祁冀说好了要给她们母女俩一点颜色看看,祁冀却不是真心实意地想去欺负祁落,毕竟他也很喜欢祁落喜欢的那个牌子的牛奶。

    于是他想了很久说道:“什么你爸爸,那是我爸爸。”

    他觉得这是最有杀伤力的话,可没曾想过祁落压根不在乎祁丰是谁爸爸,也没想过暴躁小姑娘一巴掌扇了过来,嘴里嚷嚷着讨厌死你了。

    你惹我妈妈哭了,你真讨厌。

    乔慧安能看出眼前的男孩子有所顾虑。

    或许是他的母亲对他根本不算太好,他和母亲并没有什么太深厚的感情吧。祁冀发现在这场战争中他居然更偏向于刚认识一天之久的乔慧安,而不是母亲。

    母亲逼迫他学小提琴,可他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学了很久都没能有太大突破。面对琴弦的震动发声甚至无法注入感情――他确实是祁落口中的机器,每一个动作练的太多,形成了肌肉记忆之后的人形播放器。

    他拉错一个音,就会挨一顿打,宋家人出身农村,家教不严,管教孩子上自然没有什么尊重之词。他痛恨小提琴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地步,对母亲的恨意也高于爱意。

    他没吃过母亲清晨做的早饭,有时练琴太晚起的太早一天都见不到母亲一面,母亲与他从不温存,从不交谈,只是管教他练琴――关注他是否讨父亲喜爱。

    乔慧安第二天就等到了祁冀的单独造访,背着小汽车书包的一年级小学生坐在路牙石上等她,像个小姑娘似的跑过来说:“阿姨阿姨对不起……我昨天……”

    或许是因为那天见面的时候小孩子气呼呼的样子是她对祁冀的第一印象,况且她知道宋惠莲打胎的真相――她居然觉得这孩子十分可怜。

    她没有生祁冀的气,反而向祁冀道歉,毕竟打人是祁落不对。

    祁冀后来经常去乔慧安的工作室玩,彼时乔慧安还没有出国的打算,女儿不粘她,更何况她看到女儿那双和父亲一模一样的桃花眼就会想起盛景――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有些想躲着祁落。此时祁冀的出现恰巧成全了她那颗无处安放的心。

    所以乔慧安出国时,拜托祁冀照顾好祁落。离婚后宋惠莲虽然不说,但是在这个不大的城市偶然遇见,乔慧安仍能感觉到宋惠莲对女儿的莫大敌意。

    祁冀没选择守护,而是选择了反向的方式去保护祁落。宋惠莲最爱监视他,他身边那些个兄弟保不齐会有宋惠莲的人,他只能对祁落表现出讨厌来。

    夜已深。

    沉默良久,祁落拗不过他一直盯着她看,最终屈服一般地低下了头:“我没想自己扛,有些东西……谁都扛不动。”

    她坐在沙发上,唇角有些微微颤抖:“那段视频……你还记得谁有吗。”

    “除了我们家,谁最有可能有那段视频?”

    祁落一个电话打给外婆之后,眼神蓦地暗了下来,半晌她抬起头,用一种近乎死亡的眼神看向祁冀。

    祁冀亦回望她,二人间的气息太过肃穆,在眼神的交汇中祁冀甚至能看到空气中的尘埃与光影下它们的影子。

    “我问外婆,当面的事有谁知道。”她最终选择将全过程道来,“外婆说……我家,对方家,还有担保人家。”

    “那个担保人……姓程,有个孙子在琰州上班。”

    她垂下眼去,不再看祁冀。

    祁冀愕然:“你是说……”

    祁落将目光投掷到此时渐渐隐没的黄昏上,那里有春日蓝的发光的天空里莫名染上的薄红,像坠入大海的火,将假象蒸发,只留下荒诞却炙热的真相。

    “程煜。他外孙叫程煜,程煜是家里唯一一个随母姓的。”

    祁落重新将目光转过来:“那段视频,我们已经收回了保管权,但是难保泄露出去。但这件事得知情者确实只有我们三家。”

    她被发现的时候,菜场里不是只有白菜爷爷和祁落的家人,亦有一家人,住在菜场后小屋之外。

    那是程煜的外祖父外祖母的家,那是这件事私了的担保人的家……

    “能弄到那份视频的,只有程煜……别人我实在是想不到。”

    怀疑程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从他向江翊莫名施以援助开始?还是知道了他让江翊说出那些刺激她的话开始?又或是此时今日,将一切串联起来开始?

    “你和程煜为什么认识?”

    祁冀揉了揉混沌的脑袋,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找他做过咨询。”

    祁落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想他为什么找程煜做咨询,却仍没追问,只是问道:“那你……和他认识,没别的蹊跷的地方吗?”

    “程煜的大学在本地上的,读研的时候去了琰州。”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上大四,和导师出诊过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我状态不太好……就去找他看过病。”

    “医院是我自己找的,医生是我自己挑的,应该没问题。”

    祁落嗯了一声,陷入沉思。

    然后又问:“他女朋友……林挽是哪一年去世的?”

    “就是他认识你不久之前。当时他研二,林挽研一,具体原因你知道。”

    “那他现在呢?”

    “三年过去了,研究生也该毕业了……提前一两年去南一做实习,也正好对的上。”

    所以他当时选择帮助江翊,到底是有所企图还是想像林挽一样帮助未成年孩子的心理健康?

    可当时在她看来,程煜对江翊并没有特别上心,可能是因为江翊的问题不大,充其量是吃了太感性的亏才显得有些严重。如果说接近他是为了从他身上获取信息,那么以这种辅助治疗为名的相识就显得顺理成章了起来,毕竟心理治疗确实需要从多方面了解当事人情况,程煜确实得到了不少江翊从小到大的环境家庭等一系列信息。

    如此说来,他若是为顾思晓所用,却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但顾思晓只比祁落大了三个月,如若从初二那年程煜便已有目的性地接近他们,他为何会为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所用?

    还是说程煜背后不是顾思晓,只是凑巧。

    她又想起在疗养院的那天,江翊和喻铭被锁在屋内,她与顾思晓对峙时顾思晓威胁他的话。

    他说,你很聪明,但是你没有手段。祁落,你的一切算计都是在保护自己,你没有我的把柄,可是我有你的。

    他又说,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毁掉你,毁掉江翊,这得看你让不让我高兴了。

    所以那段视频的来源也只能是程煜。

    祁落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眼睛,叹了口气,她实在是累,缺了几天的课,今天刚从医院里出来,就得到了这一系列让她不安的信息。

    “你先回去吧,我得一个人静一静。”祁落靠在沙发上,“别打草惊蛇,这事你装作不知道……可能是搞错了。”

    祁冀点头:“知道。”

    将近十一点,祁落坐在床边,看江翊发过来的短信。

    两个人的关系还是不自在,比如江翊发过来的消息:“明天来上学吗?”

    换在初中,江翊一定不是这个语气。

    祁落却也不知该怎么回复,回一个嗯又显得太敷衍,回复些别的又让她大脑一片空白,她确实不该说江翊不自在,因为她也没比人家好到哪儿去。

    最后她回了个去。

    还是敷衍。

    但是她看到江翊回过来的信息,却又突然鼻子发酸。

    他说:“明天下雨,多穿点儿,记得带伞。”

    好稀疏平常的话啊,她想。

    她几乎可以想到江翊在对面删删改改,又想不那么正式,又想不那么温存地给她传来关心的话语。她一时语塞,却又突然有些微微的恐惧。

    放下手机,拿起手机。

    这一次她没有回复江翊,而是打开了通讯录。

    她找到了顾思晓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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