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安村回来的那一夜,顾思晓与她聊了很久,她说,顾思晓,我答应你的事会做到。

    “你怎么做到?”顾思晓的嗓音里是鄙夷与不信任,“从头到尾我就没完全信任过你。”

    “你如果调查过,就会知道胡安泽的真相对我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你能用真相要挟程煜一个成年人,不可能要挟不了我。”

    她亦不再隐瞒知道了程煜目的的事。

    “我和胡安泽认识的比江翊更早,一个去世的人留给我的记忆,总归要比一个还在世甚至不怎么见得到的人更要惨痛。”

    “……”

    “顾思晓,我这样只会让他更痛苦,”祁落弯唇,声音里带着自嘲,“我确实自控不了,我和他暧昧不清,再断了联系,这样会让江翊更痛苦……你得配合我,毕竟我一定要知道胡安泽的真相。”

    “你要是实在不信任我,你可以派个人监视我。”

    她意有所指,顾思晓却没太在意:“那你说说看,我要怎么配合你?”

    “喻铭。”她轻轻说着,“我初中转了一次学,是祁丰找胡绍华帮的忙,你的第一封恐吓信是初一寄出去的,后期我可以直接把这件事抹黑成,是我替你找到的喻铭,是我转学,为了监视喻铭。”

    “连屋檐下,我去问他冷不冷,都是假的,都是设计好的,我要去替你试探他,因为你有我要的东西。”

    “胡安泽是我初一开学前自杀的,时间线完全对的上。”

    “他相信我,所以我抹黑自己,只需要一句话。”

    顾思晓的眼睛里带了笑意:“你真打算这么说?”

    “胡绍华和他们家也是旧识,只要他一个电话打过去,确认到我确实转学过这件事,他就已经……”

    一个骗局,光凭她一个人口述,自然是不够让江翊相信的,倘若这场骗局本就有一个地方是真实的呢?

    只要有一处可以确定的真实,就可以使所有的虚假全数变成真实,当江翊听到胡绍华的确认后,他就不可能再对她的话给予任何信任了。

    人心都是如此,她不信江翊能逃掉。况且他那么纯澈一个人,又哪里能想这么多?

    江翊看不透,她亦看不清结局。她不是不惜命,只是可以为了一些人不惜命――她一样感谢自己的年少,有敢为爱人赴汤蹈火的热忱,有为了谋求一个没见过的一年又一年而奋不顾身的勇敢。

    顾思晓是不可能完全相信她的,他说从头到尾,那便一定是从头到尾。

    除非自己真的坏事做绝,将江翊逼到穷途末路,将他打入无量深渊,否则顾思晓的信任只不过是烛火摇曳,转瞬即逝。

    比起江翊,她此刻更需要顾思晓的信任。

    顾思晓的行动很快,三天之后江家再一次出事,原因是江翊。

    没错,原因是江翊,而不是,受害者是江翊。

    江翊带着江念去超市,结个帐的功夫江念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江念已经不算幼儿了,今年夏天已经八岁,平日里又机灵,绝不是人潮济济中容易被拐走的小孩子。

    况且……又有什么人贩子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一个孩子?

    熟人作案。

    江翊定了定神,在做出是否告诉父母的抉择前,他居然有一瞬间的害怕。

    电话拨通,再挂断,他已经绕着整个超市跑了一圈,广播台也去了三次,“江念小朋友,你的哥哥在服务中心等你”已经响彻整个商场。

    没用。

    与此同时祁落倚在落地窗前,抬眼看窗外的细碎雨丝:“你在逼我。”

    “我说过,你不会后悔你做的决定。”

    雨还没停。

    祁落拿起透明的长柄雨伞,关上房门,沿着台阶慢慢地走下去,在楼梯尽头她看到江翊,一个人静静地站在梅雨季节浑浊的雨丝里,听见声响,缓缓抬眼看了她一眼。

    “江翊?”

    她忙过去把雨伞打开,“怎么回事?”

    她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顾思晓早已将事情说了个明明白白,在逼迫她做出选择。可戏是要做全套的,她不得不去顺从顾思晓的所有选择。

    江翊低垂着头,不声不响,站在迷蒙的雨丝里,隔着眼前匆匆略过的雨幕,继而闷声撞到她的怀里,将头埋在她颈窝,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些委屈。

    “念念丢了。”

    祁落的手停在半空,似是被吓到,她伪装的毫无破绽,似乎从未知道过这件事:“怎么会……?”

    “是我的错,我没看好她。”江翊深黑色的瞳孔中,有着说不清的迷茫悲哀,“可是落落。”

    “事情是顾思晓干的,我猜到了,我问他了,我也承认了。我告诉我爸妈是我的问题……是我招惹上了不该招惹的人,是我……”

    “不是你……”祁落急亟地反驳,“不是你的错,顾思晓他……”

    “可落落,我和念念不一样的,”他索性闭上了眼睛,“我妈说,念念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这个儿子……”

    就别回来了?

    什么用都没有?

    祁落已经把最伤人的词想了一遍,万万没想到江翊说出的是那个词:“不如不找。”

    比不存在的“不如没有”还要恐怖的是“放弃”。

    她一向把事情想到最消极,却从不愿在江翊身上猜测任何黑暗面,她潜意识里觉得他的身边的一切都应该是美好的,透着光的。可是他与她一样,也会有一瞬一秒,一天两天,年年复始的痛苦。

    他十七岁,他才真正拥有一个家不到一年,可这一年哪里有江念生活在江家的八年来的重要?

    他虽是长子,却也是一个十多年不见的陌生人。于江家而言,倘若在二人之间做一个抉择,虽然痛苦,被舍弃的却也一定是他。

    顾思晓在诛他的心。

    一瞬间祁落终于明白了顾思晓想要的是什么,今日的事仿佛是在向她举例子,看,我要的就是这样,就是要让江翊像这样,你要和我一样。

    她只能做到和他一样,才能获取他完完全全的信任。

    她不动声色地捏了捏拳,终究放下了手:“别担心。”

    她的声音一点点冷下去:“给我点时间,我让念念回来。”

    她对上江翊不解的目光,阖了眼不去看他。

    既然他要我走上那一条路,那我就要,踏上这条没有尽头的不归路。

    放手。

    让江翊生疑,让顾思晓信任的第一步。

    她拿过江翊的手机,打开锁屏,拨通顾思晓的电话:“放了江念。”

    顾思晓嗤笑一声:“想通了?”

    “你先放了江念。”她用着笃定的声音传递讯息,下一秒手机就被江翊抢了过去:“你跟他有什么好说的?”

    “我答应放了江念。”他慢条斯理地在江翊耳边轻道:“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顾思晓的语气带着漫不经心,“让祁落当我女朋友吧。”

    祁落一怔,万万没想到顾思晓的要求居然是这个,还是以这种无所谓的语气说给江翊听。

    江翊:“我操你妈顾思晓,你他妈要不要脸。”

    祁落听他骂人,拽了拽他的衣角,意思别惹毛了他,江念还在他手里,不能轻举妄动。

    江翊瞥了她一眼,眼里刚才的无助情绪一扫而空,似乎是事情一旦牵扯到了她身上就变得无所不能:“顾思晓,你跟我玩什么戏码呢,二选一?”

    “对。”顾思晓笑的坦然,“你女朋友在你身边,你妹妹还没醒呢。你自己看着办吧。”

    江翊索性把电话挂了,一拳砸上了入户的栏杆。

    “好在能看出他对江念不会做什么,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祁落拉了拉他的衣摆,“怎么办。”

    其实也不会怎么办了,以他们对他的了解程度,顾思晓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一定会放人。

    “你跟我上来?还是出去散散步?”

    “不上去。闷。”江翊闭眼,“但我有点渴。”

    祁落叹了口气:“等我一下,我去给你拿水。”

    她巴不得江翊不上来,她得找时间跟顾思晓单独聊聊。

    手机夹在颈弯里,祁落用两个手使劲儿拽开矿泉水袋子,前段时间停水,家里倒是囤了不少瓶装水,她静静听着顾思晓的声音不咸不淡地响起:“听到了?”

    “知道了,现在就我一个。”祁落拿出一瓶水,“我答应你,最近一定把事情解决掉,我有个前提。”

    “什么?”

    “江念醒来前把她送到商场去,然后等她醒过让她报联系方式联系父母。”祁落咬了咬牙,“让江翊父母相信,这一切和他和你没有关系。”

    “好说。”顾思晓爽快应到,“可他父母已经知道是他的报应了。”

    “你哄他玩的,”祁落打断他的话,“你只是在商场看到了江念,江念在睡觉,没人喊她,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了你,你送她回家――你不认识江翊,只是江翊认识的那个同名同姓的顾思晓在逗他玩。你听懂了没。”

    “听懂了。”顾思晓还是笑,“你想的还真是周到。”

    “不过我劝你省点儿心,毕竟他可能真的不值得你为他这么做。”他忽然换了副模样,语气里带着关切和嘲讽并存的复杂情绪,“你帮我,到最后总会发现帮我才是最好的选择,对你而言。”

    祁落反唇相讥:“胡安泽这事儿一结束,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是吗?”

    不知道为什么,祁落从他的语气里莫名听出了一丝丝不明显的失落,尾音轻轻淡淡地飘过,他叹了口气:“累了吧。”

    祁落没吭声,出了门,看到江翊的瞬间对手机轻声说道:“答应我的事,要做到。”

    江念确实被送回了家,小孩子抱着个甜甜圈啃得不亦乐乎,说那个哥哥可好了还给我买吃的,我没有被人拐走,只是在超市里睡了一觉。

    江翊垂眸站在一旁,一言不发。气氛多少有些尴尬,路绾对他撂了狠话,虽说是气话,但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更何况他才被找回半年之久。

    他蹲下来摸了摸念念的小脑袋:“回来了就好。”

    念念把另一个甜甜圈放到他手心里:“这个给你。”

    “自己吃吧。”江翊起身,看了路绾一眼,“我出去一会儿。”

    祁落还在小区外面等他。

    “小翊。”路绾出声喊他,或许是因为太过担心江念的安危,眼睛已经又红又肿,江翊实在狠不下心来转身离开,只是低低应了一声:“嗯?”

    “妈妈不该那么说……”她微微叹了口气,“妈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我确实当时太着急了才说出那样的话,小翊,妈妈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生气。”

    江翊把眼神躲开,呼出一口气:“我知道了,我没生气。”

    江念拉了拉他的衣角,似乎是想安慰他,又把甜甜圈塞到了他手里。

    路绾擦了一把眼泪,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问道:“你出去做什么?”

    “送人。”他言简意赅,“很快回来,怎么说没看好念念都是我的错,我没生气。”

    他重新抬起眼,眼里带了些温和的笑意:“我能理解,生气的时候撂狠话,我也做过,我也很后悔。”

    “走了。”

    他无法选择不原谅,虽然心里不平,却总归知道路绾不会真有这种想法。人在不理智的时候说的话,总不能作数。

    路绾把他领回家时,默默流了一路的泪水,他被严路重伤时,她失色的模样,都会告诉他,他无法与这件事计较。

    江念给的甜甜圈还是没能还回去。

    祁落坐在靠近小区大门的凉亭里,似乎是在盯着游鱼发呆,竟然没察觉到他走近。他在她身边坐下,她才突然惊动:“结束了?”

    “走吧,送你回家。”他起身。

    祁落微微蹙了蹙眉,提了声音:“喂,我问你话呢,怎么样了?”

    江翊只是走,直到出了小区门才转身看她:“没怎么样。”

    祁落似乎有些怒意:“你跟你妈妈说清楚了没有?”

    见他不回答,她心知他恐怕还是没彻底缓过来,便放缓了声音:“她不怪你了,是不是?”

    江翊点头:“说清楚了。”

    “别难受了。”祁落试探着摸了摸他的脸颊,“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你就还是江家的混世大魔王了,你和念念一起为非作歹。”

    “我跟她哪里一样??”

    “对对对,不一样。”她顺着他,“你跟她当然不一样啦,我最喜欢你。”

    江翊:“……”

    嘴角却不可抑制的有些上扬。

    “你最喜欢我?”他带着笑意问她,神色里带着些不可抗拒的意味,“真的假的?”

    祁落皱了皱鼻子:“假的。假的要死。”

    不知道为什么就又追打了起来,在这条很长很长,不知道要延伸到何方的路上,迎着梅雨季节晦暗的天,和空气中拂面而来的湿气。

    我最喜欢你,也最爱你。

    没人比我更爱你。

    祁落如此坚信着,也坚信着江翊会如此。

    江翊是不让她乱跑的,雨地湿滑,他替她打着伞,把她揽过来:“别乱跑,淋湿了。”

    “哎呀别拽我。”祁落推开江翊的手,“我会走路。”

    没人会在意这一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江翊会忘掉这一天路绾的话,又或许会永远记得,却选择把它埋藏在心里,再也不去提起,或许很久很久以后她会记得这么一天,江翊俯在她肩头,露出少有的无助,或许她会记得这一把永远倾向于她的伞,连同这梅雨季节的阴阴的冷风。

    江念的甜甜圈是顾思晓给的,他们一人一半,似乎是要祭奠和封印一切死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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