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如意租的是戴楼门边小巷里的一间官舍,附近有瓦子、妓馆,租金也不贵,不少赶考的穷书生喜欢住在那里。

    皎皎和王如意合住一间,淡季只要不到四百文钱每月,若是赶上三年一度的殿试,来学生秋闱,人多了,那几个月也不过水涨船高到了六百文。

    搬家那日王如意休息,早早把药铺里自己的什物搬过来,房间打扫干净了等着皎皎过来。

    皎皎把骡子拴在了前院的马厩旁,见如意已经铺好了床褥,显然是一番劳动,出了汗,坐在一旁的矮几上捧着大茶碗,咕咚咕咚地喝水。

    屋子不大,里面只有一张床和两只矮几。如意买了个旧桌子,算是全部家当。

    但是一旁有个小耳房,对两个小娘子来说,确实十分难得又重要。

    皎皎把东西放好,道:“谢谢如意,辛苦你了,这地方真好。”

    王如意眨眨眼:“对呢,离教坊近,去内城的路上还能买些炊饼做早点。”

    外面有人长叹道:“真是床榻案几外,空处无一椽啊……”

    皎皎心思沉沉,当做没听见,只管收拾东西。

    王如意推门去看,只见几个一身青衣的落拓书生,在一墙之隔的小院里长吁短叹。

    王如意道:“还有好几个月才殿试呢,郎君怎么这么早便来了。”

    那人道:“某家住钱塘,相隔千里,没算准时日啊。”

    两人说笑间,皎皎脱了鞋,靠着床头坐下,她心里想,若是小姬在,该有多好,即便两人隔着院墙,随便说上几句闲话,一整天干什么活都会有力气。

    就在这住到了月底,高小山来找皎皎时,又给她带来了消息。

    他说这几日教坊使和太常少卿带着几个大黄门,偶尔在勾栏间流连,颇有奉旨游玩的意味。恐怕是想在民间伶人中挑选有意愿的佼佼者,填补教坊的几个空缺。

    皎皎立刻紧张地喉咙发紧:“去了哪些瓦子?”

    高小山道:“师父估摸着只差南瓦的几个勾栏没去,才让我来告诉你,怕说早了你会慌。”

    南瓦的几个勾栏,皎皎对场地都熟悉些,和老板也说得上话。

    她立刻收拾行头和妆奁,慌忙往外跑。

    小山跟在后面追道:“师姐,你怎么不骑骡子呀,骡子很好的。”

    皎皎直奔南瓦最大的那家勾栏,好在前些日子特意来打点过,伙计很快带她见了掌柜。

    掌柜却一脸为难道:“白小娘子也是得了消息?这几日勾栏里的常驻伶人都有些排不开,您这样的路岐人更是扎堆的要过来呀。”

    皎皎陪着笑将准备好的点心塞给掌柜:“这点心您尝尝,是玉楼家现做的。”

    掌柜垂眸一看,皎皎手心捏着一只小小的酸枣木漆盒,盒面上泥金画漆,单这一只盒子,便价值不菲。

    他见皎皎一脸热切,心里也软下来:“你这孩子,哪来的钱?算了,半个时辰后有个空场,只半炷香的功夫,你若是有练好的剧目,可以去试试。”

    皎皎感激不尽,赶紧进去看场地。

    这地方她也演过不少回了,戏台大小,看棚距离,都是了然于心的,她提着行头进了戏房,掌柜倒是没哄她,里面果然挤挤挨挨的,满都是人。

    里面不少人都很面生,想必也是得了一点风声而来,皎皎四顾一番,顿时感觉被眼前男男女女的美貌碾压了。

    皎皎的样貌,即便在美人如云的伶人间也拿得出手。

    但是就单看这几个男女伶人,或是肤白胜雪,或是杏眼含情,再或是奇装异服的妖异混血,真是美艳不可方物。

    皎皎咽了咽口水,登时后背出了一层汗。

    这时候高小山来了,不少人认得他,都同他打招呼。

    小山客套了一圈,便走过来对皎皎笑道:“师姐紧张的很。”

    皎皎叹了口气:“是有点。”

    有熟悉的人在身边,皎皎又饮了口茶,冷静下来。

    她再环顾四下,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师父说这次想要一个会反串,能演滑稽戏的女伶,可在场的不仅有女伶,还有不少男伶。

    女伶们也不全都是演戏的装扮,有一个抱琵琶的,一个跳舞旋的,还有一个看样子是唱小曲儿的。

    其余的常驻伶人未必看的上教坊的月俸,在勾栏里当个自由人,比收官籍约束要舒服的多。

    白皎倚着墙,舒了一口气,所以其实,今晚她与这些人恐怕不是竞争关系。

    只要她自己演的好,能博几位官人一乐,不输于其他勾栏间的路岐人,就有胜算。

    她打开妆奁开始上妆。几个伶人见了,都没忍住笑。

    一个反串的男伶道:“妹妹好生‘颜色’呀。”

    皎皎做了个鬼脸道:“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高小山也换好了行头,两人又默了一遍词。

    等前面的一曲筚篥终了,皎皎道:“该我们了。”

    这时候刚是吃茶用膳的时候,西山日落,天边连起了大片的火烧云,浓艳欲滴,凄艳异常。

    一个做儒生打扮的伶人手持竹竿,照例又说了一段吉祥话,介绍了下一场的节目和参演伶人,报到“高小山”时,不少人惊呼了一下。

    他一下场,皎皎便动作利落的迅速跟着上了戏台。

    众人抬头,只见一个墨绿色长衫,头戴幞头,足踏黑色尖头乌皮靴的小娘子,脸上歪贴着一排假须,顶着张浓墨重彩的大花脸,弓着腰,一瘸一拐的上来了。

    她妆容浮夸,动作也呆头呆脑,戏台边的乐工鼓声一响,她便逃窜似地东张西望起来,滑稽的动作立刻逗得下面爆发出笑声。

    一个大黄门翘着腿道:“这女参军,身段尚可。”

    其余几人不置可否,这几日简直快要挑花了眼,这一段亮相还看不出什么。

    不多时高小山同样打扮,一个空心筋斗,干净利落地自地面跳上戏台,看棚里高呼“高小山”,叫好声连连。

    教坊使道:“唷,这不是高小山吗?”

    太常少卿眯起眼:“大红人啊,什么人让他甘为人梯呀?”

    高小山手里拿着杆子,身手矫捷,眼神凌厉,追着皎皎便是一阵穷追猛打。

    皎皎则瘸着腿,扭曲着她的大花脸,边单腿蹦着,边口中说着插科打诨的话告饶。

    两人一个愚痴呆笨,一个机灵活泼,一个俊逸潇洒,一个丑陋不堪。

    皎皎累得满头大汗,袖子一抹脸,油彩粘的满身满袖,把看棚里的观众逗得大笑连连。

    李玄在戏房后的阴影里,冷着一张脸。他靠着墙,呼吸有些乱。

    看客们大概觉得装的像,只有他知道,皎皎那只腿是真的伤腿。

    所以要不说人与人的悲喜并不相通呢?

    皎皎可没觉得苦,这出“参军戏”,她从还是个娃娃时便开始演。

    是前代流传下来形式简单,剧情较为固定的剧目,讲的是小吏“参军”因为贪污受贿落魄下来,从而被伶人“苍鹘”嘲笑戏弄的故事。

    情节短小,内容又是富贵官人倒大霉,在南方时便很受百姓喜爱,可谓是杂剧伶人必备的基本功。

    这里的动作和台词,她和高小山搭过千百遍。

    台词按照两人的习惯改过,顺口之余还能给观众新鲜感,今日还临时起意,给她的角色加了个瘸腿的戏码,看来收效甚好。

    台上的苦痛都是短暂而毫无知觉的,皎皎在众目汇聚的短暂时间里,只想着怎么将人物演好,动作做到位。

    台下的欢声笑语,富贾们的打赏声在不断鼓励她,给她壮胆,肯定她近来的努力和从小到大的积累。

    戏台上这出短暂的剧目到了尾声,皎皎衣衫散乱,发髻上的幞头不知所踪,简直像个疯婆子。

    高小山揪住皎皎的衣领:“你这狗官,竟也有今日?怎么不做那人五人六的模样,倒穿起我们优伶的衣服了?”

    皎皎哭丧着脸道:“小的那不是贪赃枉法、行差踏错、锒铛入狱,被贬为贱籍吗?悔不当初,悔不当初啊!望诸君以我为戒,且自珍重啊!”

    高小山可不知道见好就收,他依然咄咄逼人的扬起手中的棍棒,英武万分的跳起来,虚做对着皎皎当头一棒,皎皎立刻瘫软在地,不再动弹了。

    不知戏台下谁叫了一声“打死这狗官”、“打得好”,随即便是叫好声和鼓掌声。

    皎皎一骨碌爬起来,做了个滑稽的动作,引得台下又是笑声:“小娘子演得好!”

    皎皎和高小山弯腰握拳,做谢幕礼回到戏房后,便听掌柜匆匆来道:“白小娘子,听茶博士说,教坊使和太常少卿都点了头,大概是将有好事啊!”

    皎皎知道这话客套成分大,还是听了心里甜,谢道:“借掌柜吉言。”

    李玄等到他们离开了一会,高小山和皎皎满面喜色的走出勾栏前的酒楼,才慢慢跟上去。

    皎皎趴在小骡子上,不多时便累得睡着了。小山怕他掉下来,用胳膊撑着她的肩膀。

    李玄走上去,离得近了,目光落在高小山的胳膊上,又看见那些没来得及洗掉的油彩糊了皎皎满脸,劣质油彩散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

    他无言地盯着她看了片刻,知道现在不是与她相认的时候,还是转身走了。

    高小山刚才盯了他很久,一直不敢确定,李玄扭头时他才看清对方的脸,诧异道:“……姐夫?你活着?”

    李玄冷冷地道:“我不是你姐夫。”

    高小山复又看了李玄一眼,见他虽然一身皂色,但衣料是上等锦缎质地,衣襟袖口都绣着暗金色的卷云龙纹,非皇亲国戚不可有,立刻瞪大了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玄抬了抬眼皮,也不再理会他,独自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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