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丁守成就告诉皎皎,东胡来使再过几日便要归朝,朝廷临时设了余兴节目,要杂剧色安排一出滑稽戏。

    宴请规模不大,来的最高品阶官员,不过就是礼部右侍郎,上的都是些惯常的简单表演。

    丁守成这里一共需要大约三四个伶人,剧本比较随意,甚至有些临场发挥的意思,但是要的非常急,他便叫皎皎也去,到时候只管听教坊使的安排。

    师姐弟两人见了师父,正事说完了,没忍住,把昨天遇到晋王妾室的事告诉了他。

    丁守成听了来龙去脉,却皱着眉关注了另一件事:“你们说那个沈孺人是苏杭应奉局的家眷?”

    这问题让师姐弟俱是一愣。

    他们先前都把重点放在沈孺人仗势欺人上,还真忘了这一点。

    说起应奉局,西京人大概很少听说,江南一带的百姓却是深恶痛绝。

    当今那不爱露脸的皇帝喜欢做木匠活,对各式珍玩更是爱不释手。当朝宰辅以“纳采遗珠”的名义,建立了应奉局。

    名义上,广纳金陵苏杭一带的新奇玩意儿,进贡到西京。实际上与抢劫无异,最后大头都被宰辅和官吏中饱私囊。

    不说远的,当初家主家道中落,就与此脱不开关系。

    这么个臭名昭著的地方,不仅成了沈孺人骄矜的资本,还和晋王扯上关系。

    丁守成不像两个徒弟,他为了护好几个孩子,十几岁便周旋与主家和贵客之间打点,心思要阴沉的多。

    晋王从皎皎出脱身,前后不到一个月,若是这便有了宠妾,大概率不是因为什么情情爱爱,而是为了笼络。

    笼络的自然不是应奉局。

    应奉局的上峰是宰辅,宰辅的嫡次孙女是当朝太子妃。

    这宠妾,八成是太子妃从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中挑出貌美忠心的,放在晋王身边的。

    宫中皆知晋王与太子是双胞兄弟,感情极好。

    若太子当真对这个弟弟如此上心,理当挑选与晋王年岁相仿的枢密使嫡三女,或者干脆为待字闺中宰辅嫡长孙女牵线,为他安排一个朝中重臣的家中贵女做王妃。

    可如今距归朝宴不过几日,王妃人选现在还没有消息,想必是不会有了。

    丁守成隐隐觉得,李玄的处境或许也不太好。

    他面不露色的看了看两个徒弟,显然两个小傻子都以为晋王牵与应奉局有勾结,有些义愤填膺。

    对皎皎来说,即便李玄有委屈,也轮不到他们这些蝼蚁来操心,让皎皎知道又如何?她与一个亲王终究是云泥之别。

    丁守成便也不点破,举重若轻道:“你们心底明白就行了,不要出去妄议。”

    皎皎原本只是觉得李玄私德有缺,如今更是在大是大非上对他多了一份轻视。

    几人匆匆按照雏本排了一遍,内容着实有些刻薄,嘲讽东胡战斗力远不如从前。

    在一边旁观的高小山跳过来,冲几个同僚叽叽喳喳了一番。

    丁守成咳嗽一声:“不许偷偷讲小话。”

    高小山即刻闭了嘴,站的笔直。

    皎皎却指着他道:“报!师父,高小山刚才说东胡人被犬绒人打的屁滚尿流,马上就要完啦,让我们不要害怕,尽管演!”

    众人都哈哈笑起来。

    丁守成皱起眉头:“好了,这些话少说,别给自己惹祸,晓得吗。”

    众人一齐点头。

    *

    东胡来使临行前,大周有一项固定的保留节目,便是射箭比试。

    东胡人生活在马上,尤善齐射,这项节目本是为了给他们展示优势,愉悦身心的。

    这次不一样。

    营州守将归降犬绒,周边重镇也很快开了城门。东胡的布防与大周出奇神似,都是讲究“御敌于国门之外”,换言之,若是敌方攻破了边防,便如入无人之地。

    东胡国运已去,大周再不用对这些凶悍的外族人卑躬屈膝了。

    因此这场射箭比试,按太子的意思,反而是为了挫对方锐气的。

    可惜礼部右侍郎挑来选取,一时竟没有寻到箭艺超群到能震慑对方的人,太子于是想到了盛名在外的李玄。

    李玄自小就善齐射,这也是当初太子向皇帝提议,由他入东胡为质子的重要理由。

    大周重文抑武,“善齐射”在几个皇子中,是远没有善书画,或是善辞赋那样得拥戴的,反而会让文臣产生野蛮粗鲁的固有印象。

    不过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李玄正在为前线战报焦虑不已,却被太子临时请去为东胡使“践行”。

    在射场,一个接伴使与斡丹各开弓射了十来箭,大都能中靶心。

    每中一箭,便有乐工在旁敲锣吆喝,并赏一只御银杯。

    气氛立刻热络起来。

    歇了一会儿,斡丹又要上场,礼部侍郎道:“哎,我们晋王殿下要来试试手,总不能一直是你这副使伴射,萧正使,你也来玩玩么。”

    东胡因为战事吃紧,能干的武将几乎都在前线厮杀,只匀出斡丹一人。萧正使官位虽高,也是将门出生,却仅仅是个脑子不错的花架子。

    但是几人轮番劝说,他不想得罪周使,只得硬着头皮去碰一碰运气。

    然而射箭自然不能靠运气,萧正使连射三箭,都落在靶外。

    李玄上前道:“正使先歇着,让小王伴射。”

    他拉满弓,却看到远处来了一群人,有男有女,都着胡服男装打扮。

    一个人影在他眼前略过,他突然心跳漏了半拍,手中不自觉失了准头。

    这一箭,竟然也落在靶外。

    敲锣人握棒槌的手,尴尬的慢慢垂下。

    礼部侍郎本是想让东胡人闹笑话,便将驿馆中的随侍和教坊伶人都喊来围观,没想到是这么个场面,立刻给自己台阶下,道:“萧正使不必心慌了吧?大家都是随意玩玩,图个热闹。”

    皎皎走过来时,李玄刚退后歇息。

    她立刻回看了一眼师父,用唇语道:“他怎么在?”

    丁守成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李玄会来,并示意她不要声张。

    皎皎看见李玄似乎是瞥见自己,立刻唯恐被发现似的扭过头,面色冷凝的垂眸看着地面。

    皎皎心中冷笑,这哪还看不出。李玄那日的举动已经态度明确,现在定然是怕皎皎在众人面前,把他是负心汉的事说出来,闹得难看。

    可是现在她眼里,保住自己的饭碗,可比纠结他是不是负心汉重要多了。

    这么想着,皎皎嫌恶地后退了一步。

    这动作被李玄捕捉到,他见皎皎像被烫到似得退了一步,想到那晚几个黄门驱赶她时,她落荒而逃的狼狈样子,就觉得心像是被放在火上炙着。

    萧正使见小晋王也没射中,心中立刻舒缓不少。斡丹随即上前耳语几句,叮嘱了他一些窍门,他顿时有了底,张弓射出第四箭。

    嗖的一声,这一箭竟然歪打正着,正中靶心!

    东胡人中立刻爆发出一声欢呼。

    礼部侍郎手心出了汗,看了一眼李玄。

    李玄没有与他对视,眯起眼看着靶子,几不可闻的轻笑了一声。

    他随后阔步上前,站在萧正使的靶前,略微侧着身子,三指开弓。

    弦像一只弯月,吃满力,逐渐柔圆如满月。

    皎皎看着那只箭,也有一丝恍惚。

    她虽然厌惧李玄,这一刻,却希望,也相信对方能赢。

    羽箭离弦,呼啸着破开空气,发出哨声。接着,伴随着一声怪异的脆响,箭镞没入箭靶。

    羽箭的余力带动箭靶轻微晃动,正中靶心!

    礼部侍郎原地愣了片刻,惊呼道:“这是劈筈(音同阔)箭!”

    不少善齐射之人,为了炫技,在保证足够的力道的前提下,能直接命中上一支羽箭的箭尾,劈开箭杆,将尾羽击的粉碎。

    这便是劈筈箭。

    周人如水如滚油,也沸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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