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的一声,乐人敲了一锣,一旁的小黄门道:“赏御银杯一只!”

    李玄垂下持弓的手,没有扭头。

    为了让场面热闹,礼部侍郎让驿馆里的侍从和乐工都来围观,方才那箭射出,众人都挤过来,站的不远。

    即便不扭头,李玄也看得见皎皎穿着一身英气的胡服,纤细的腰裹在革带中。因为和其他伶人穿着一样制式的衣裳,反而衬得她格外风姿绰约。

    然而在众人都在纵情欢呼时,唯有皎皎和她师父,面上并无多少喜色,只随着人群的动作鼓了鼓掌。

    皎皎的性子,李玄再清楚不多。那日被他当街驳斥,又纵容下人欺负她,现在定是满心满腔的恨意,没上来与他理论一番,已经是克制了。

    东胡那边的几人脸色都不好看。要知道,李玄一向温善,在东胡可从来不是这样咄咄逼人的。

    他大可以将这一箭射中更中心的位置,以技服人,而不是用一支劈筈箭来羞辱人。

    会这么做,显然是得了大周皇帝或者太子的要求——这也就意味着两国的和谈,即将彻底以决裂告终。

    不知是不是被皎皎感染,李玄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只道:“既然要热闹,这场上刚好立着四面箭靶,不如贵使再上一人,四人同射,也不空靶。”

    礼部侍郎知道后面还有重头戏,深谙张弛有度的道理,便道:“总不能欺负萧正使,那我也上吧!”

    萧正使却一点也没有觉得放松,礼部侍郎是进士出生,属正统文官,对这些力气活并不擅长,只是略通一二。他射箭不中,只当是凑个热闹,自不会有人计较。

    而他不同,出生将门,且身居要职,若是屡射不中,简直要被西京人传为笑谈。

    李玄看着二人脸色变换,丝毫没有参合的意思,只抱臂旁观。等东胡那边也选好了人,四人开始轮番射箭。

    几人一共射了百来箭。

    李玄共得了一百零四只银杯,东胡使八十七只,礼部侍郎拼了老命得了十二只。最惨的是萧正使,除了最开始那支歪打正着的箭,后面大概是心里负担重,竟然一箭未中。

    上一回这样射箭,还是在野山中打猎,李玄垂着酸痛的胳膊,手背上可见青色的经脉。

    他撑着后背在一旁的软椅上歇了一会,发现伶人已经都走光了。

    想到皎皎那晚的衣裳,他道:“我得的银杯,都给今晚侍宴的乐工和随侍看赏。”

    礼部侍郎累得气喘吁吁,闻言笑道:“晋王赏的太早了,夜宴时赏的就得更高了。”

    李玄挑眉看着他。

    夜幕降临,酒过三巡,女乐跳完了几支舞旋,又齐奏了一曲鹧鸪天,东胡人以为下面照例是傀儡戏,却听人道,今晚的悬丝傀儡戏前要演一段杂剧。

    李玄听到这两个字,喉结滚动。

    虽然晓得杂剧伶人最多的是男扮女,女扮男,蓬头鼓面,打打闹闹。既不会袒胸露乳,也不会卖弄风骚,但他心里还是本能的抗拒,与皎皎在这样的场面下相见。

    大周的杂剧分为两段,第一幕为艳段,几个穿着花里胡哨的男女出来,调笑了几句便下场了。

    虽然语言不通,但是滑稽的妆造和动作还是让凝重的东胡人脸上有了些笑颜色。

    接着,随侍们突然陆续熄掉了烛火。

    斡丹警惕道:“怎么回事?”

    礼部侍郎慢悠悠地声音沙哑传来:“大使莫慌,听说这是咱们教坊临时起意排的节目,没有刺客,没有刺客。”

    果然不多时,随着一阵小鼓和盘铃的节奏,只见廊外一个人,手中提着一只风灯,踩着乐声,东张西望的走过来。

    李玄心头一震,是皎皎。

    随着那人走进,又扬起了活泼的笛声,几盏烛火被点燃,人们才看清,来人是个作村姑打扮的少女。

    少女长了一张下巴圆圆的鹅蛋脸,一双杏眼中含着黑白分明的瞳仁,端的是个讨喜模样。她着麻衣诨裤,外罩一条鹅黄的百褶裙,乌黑油亮的长发裹成包髻,朴素又利落。

    她肩上背着一支高高的背篓,竹篾编的细密,里面不晓得装着什么。

    李玄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攥着他的心脏。

    这副打扮,正是她在野山时最寻常的装扮。

    麻衣难掩清丽,自有一种明眸皓齿的脱俗艳丽,美得让他移不开眼。

    皎皎提着风灯,等宴席上的目光都聚拢在她身上,便作喜气状,道:“村妇今日头一回进西京城,来卖咱们平安驿的土产。”

    说罢,她从背篓里拿出一物。

    周遭的烛火又点燃了几只。

    她手中赫然是一支羽箭。

    李玄脸色变了,看向礼部侍郎。

    礼部侍郎则遥遥向他举杯,面含笑意,显然有所安排。

    皎皎道:“众位官人,有人要买我的箭吗?我的箭举世无双……”

    这时候另一位男伶出场,打断了她的话:“你这箭多少文一支?”

    皎皎向着台下比了个数,得意道:“此箭三百两黄金!”

    台下便有人道:“这是羽箭,还是娘娘头上的金钗呀?”

    男伶也道:“你这小娘子,怎生坑蒙拐骗?什么箭卖得如此天价?”

    皎皎笑道:“郎君有所不知,我这箭,乃是晋王殿下的劈筈箭,世间难寻,今年这平安驿射场也仅得一支。各位官人说,值不值得三百两黄金?”

    台下的周官门立刻都笑起来,道:“自然是值得的!”

    纵然知道她不过念台本,纵使为后续的发展绷紧了神,李玄还是为皎皎这句话,微微失了神。

    他突然有些羞赧,于是故作镇定,从一旁摸了一只建盏,抿了一口冷茶。

    这时又从台下来了一名男伶,做村妇打扮,故意涂着女子的胭脂水粉,样貌很是滑稽。

    他也问道:“我手头没这么多钱,买不起晋王殿下的劈筈箭,可有便宜些的稀奇玩意儿?”

    皎皎便又从背篓里拔出一把羽箭,笑道:“娘子看看这个呢?一贯钱一支,也是极好的!”

    台下又有周官道:“小娘子这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就寻常羽箭来说,也是贵了。”

    皎皎道:“物以稀为贵,这箭名为右侍郎中靶箭,世间共得十二支,一贯钱一支,不算贵了!”

    礼部右侍郎闻言丝毫不恼,哈哈大笑起来,大手一挥道:“看赏。”

    一个小黄门铜锣一敲:“赏绢五匹!”

    众伶作揖谢赏后纷纷下场,只留下皎皎一人,她扭头晃了晃身后的背篓,又叫卖道:“还有官人买箭吗?可惜只剩下些便宜货,还望官人们不要嫌弃。”

    不多时几个男女伶人形态各异的上场了,都嚷嚷着要买便宜箭。

    皎皎不慌不忙地翻出一支,煞有介事地说:“这支便宜的,名为胡使中的箭,足有八十七箭,三百文一支。虽说不是稀罕物,但能百箭中之七八,也是意义非凡。”

    几位胡使听完舌官的解释,都只礼节性的微微笑了笑。

    这时便有个一身破烂的乞丐装扮伶人,张着讲话漏风的嘴,口齿不清道:“三百文也是够贵的了,小娘子可有我这样老汉也能买得起的?”

    皎皎面露难色,绕着场笨笨跳跳一圈,耍了几个花拳绣腿的杂技,逗得满场大笑。

    她这时才仿佛恍然大悟似的,捧着背篓道:“我想起我这里有一种箭,只要三文钱一支,阿公可要?”

    老汉惊讶道:“什么箭,只要三文?”

    皎皎持着羽箭,在指尖挽了个箭花,缓道:“这箭名为萧正使不及垛箭,萧正使最是擅长射箭不中箭垛。这箭多如牛毛,故而只值三文钱一支。”

    李玄下意识握住了腰间的短刀。

    几个胡使尚未听懂,还在与一脸为难的舌官交流,懂得周语的斡丹却直接拍案而起:“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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