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皎皎背着包裹，在驿站的马厩里，果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少年。少年穿着一身朴素的麻布衣裳，正是搂着马头，一边喂草一边和马讲悄悄话的李玄。
皎皎黑着一张脸，感觉她对李玄的最后一点敬畏之心，已经被不耐烦彻底淹没。
“果然是你。”
“……”
李玄放下干草，拍拍马头，又和它说了几句话，才转过身正对着皎皎。
他垂手看着少女的打扮，一身桃粉色，上身还套着一件藕色半臂薄袄，肩膀上缝了一圈儿的绒毛，煞是可爱，头上难得簪着几个宝石珠钗，随着走动叮当作响。
李玄倒是少见她这样女里女气的打扮，一时没移开目光。
皎皎怕过几日江南骤冷，便带了件厚衣裳，包裹里塞不下，索性穿着利索。
谁知道今天太阳挺大的，骑马跑了几里路，出了一身汗。
皎皎对上他凝固在自己身上的眼神，问道:“你就没什么要说的？”
李玄想了想，问:“果然是什么意思？”
皎皎道:“让我大老远去江南采风，编个艳段出来。艳段，统共三五句话的台词，随口打个诨话就完事了，犯得着专程跑一趟江南？”
李玄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是我安排的，我想请你帮个忙。”
驿馆中人多口杂，李玄不愿意多说，两人在驿站栓了马，便改走了水路，沿着运河南下。
李玄并没有带多少人，偌大的船上只有他的几个亲信和船员。
皎皎站在甲板上，问：“现在可以说了吗？”
李玄点点头：“你师父有和你说什么吗？”
皎皎回想起三日前领旨时，她正和师父说到李玄威逼自己的事，师父的态度就很古怪，一边要她听从对方，一边又提防着他，显然是要长篇大论的叮嘱些什么。
但是被那个带口信的黄门打断之后，就改口说“等你去了，自然就会知道”。
李玄问：“或者说，你师父是不是态度两难？”
两难？倒也没错。
皎皎点点头。
李玄道：“他态度两难是因为，从大局来看，他知道我现在做的，是对的，却出于私心，不希望你对我产生好感。”
“他想多了，”皎皎小声嘟囔:“我才不会在一个坑里摔两次。”
李玄努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你师父是个绝顶的聪明人，只可惜是个伶官，若是读书人出身，倒是国之栋梁。”
皎皎又迷茫地问：“大局是什么意思？”
李玄叹了一口气，命人端了茶和茶点来，慢慢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很长，从两人出生前的百年前，东胡与大周的恩怨情仇开始讲起，娓娓道来，一直说到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被送去东胡做人质。
李玄很有讲故事的天分，他词汇丰富，条理清晰，时而还能引经据典。
皎皎想在听说书，逐渐有些入迷。
皎皎原本和李玄在一起，身体僵硬的绷着，浑身都充满不信任的戒备。
她本以为李玄是要趁机卖惨，好策反自己为他卖命，没想到对方并没有带多少感情，即便说到自己的事，也只是作为故事中极不起眼的一环，随口带过。
“后来犬戎异军突起，很快风卷残云一般击溃了东胡号称不败的铁骑。”李玄抿了一口茶，停下故事，将面前的一小碟绿豆糕推到皎皎面前：“你吃些点心。”
皎皎没吃他的东西，她有些惦记这个故事的后续：“后来呢？”
李玄道：“你早茶便没有好好吃，只吃了一块干粮。”
皎皎把绿豆糕挪到近前来，却还是没动嘴。
李玄不再执意，继续道：“后来东胡人知道大势已去，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来大周求救，被大周太子羞辱一番，赶回了家。”
皎皎噎了一下，羞辱东胡人的，不是正是自己吗？
李玄知道她所想，立刻开解她道：“你也只是个棋子，授意这件事的是太子，不必多想。”
皎皎若有所思，感觉自己跟上了李玄的节奏：“所以犬绒人如果灭了东胡，对大周不是好事，对不对。”
李玄点头道：“犬绒还不是一个文明开化的完整国家，除了游牧，他发家致富的来源，和唯一的谋生手段，便是劫掠。”
“若是从东胡那里尝到甜头，他们只会继续劫掠，打的过大周，就劫掠大周，打不过大周，就去劫掠河西走廊附近的小国家。”
皎皎听得有些入迷：“那我们还和他们合盟，不是与虎谋皮吗？”
李玄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道：“这是未来天子的意志，虽然不是一步好棋，但也不能说就完全没有转机。”
“什么转机？”虽然这样问，皎皎却大概明白了。
他说的转机，便是他自己。
说到底，废了这么多口舌，他怎么会不带着目的。
李玄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在炉子上给她暖了暖茶：“喝点热的，你脸色看起来不好。”
这一回皎皎没拒绝，她接过茶，看着李玄。
李玄是个冷淡的长相，眉眼又刀刻斧琢般的精致，神色总是乖巧里带着一点漠然，她第一次同他单独说话时，总以为这个人在发呆。
她曾以为李玄是个漂亮的木头美人。
现在李玄脸上又是这一副神情，皎皎却知道他是在想事情，他是在想该如何将这件事说出来。
皎皎猜测，李玄安排自己所做的事，就与这件事有关，而他在思索的，正是如何说出来，才能让自己听话。
果然，过了半晌，李玄才慢吞吞地回答起刚才的问题，但是说的内容却和皎皎猜测的有些出入。
“转机是，以我对犬戎和东胡的了解，他们打仗是非常计较得失的，如果我们在联盟战场上表现出足够的实力和勇气将其震慑，他们明知一场硬仗两败俱伤，就会有所顾虑，或许能给我们一些喘息的机会。”
“皎皎，现在朝中手握重兵的枢密使是个只会党争的废物，有他在，这个转机可以说是难上加难”李玄看着她，直截了当的说：“我需要去西北战场，但是太子猜忌我，忌惮我是他的双胞兄弟，他不敢放我回封地，甚至连让我去西北战场都顾忌重重，我需要你帮我。”
皎皎半天没接上话，李玄真的很了解她。若是他编出一堆话哄她，但凡有一点闪烁其词，以皎皎的杠脾气，一定要和他对着干。他一鼓作气，毫不隐瞒的把这些内情都坦然告知，反倒显得在计较儿女情长的她，有些小家子气。
李玄看皎皎神色变换，安静的等着她。
皎皎轻咳了一声：“我明白了，你想假意和一个教坊女子纠缠不清，在朝中声名狼藉，基本没有与太子争皇位的可能，太子才敢让你去前线打仗是吗？而我，恰巧因为与你有一段前缘，虚虚实实，最能令人信服。”
李玄张嘴想要反驳她的话，这几句里错误太多，多到他都不知该从哪里开始反驳。
从李音音打了她，再后来沈孺人说她是妓子。“皎皎被轻贱”仿佛成了他心底的魇魔，只言片语都能触动他脆弱的神经。
皎皎说的话，好像在提醒他，他向来是如何待她的，她这段日子，从今往后是怎样看待他的，他周围的人又是如何看待他们的关系的。
所以他随口的几句话，说他对皎皎不过是玩物般的喜爱，就能让让太子信服。所以不必他自己开口，皎皎就能洞察他的打算。
他突然感觉左侧的胸腔轻微泛着酸，牵动了手臂的经脉有些疼痛，他拧了拧眉心，眼前几乎有些模糊。
他意识混乱地想，如果可以不必如此瞻前顾后，他直接把眼前的女子绑了，绕回封地并州，联合东胡和犬戎，在并州称帝，甚至杀回西京，即便顶上叛国的千古骂名又如何，他难道怕做一个暴君吗。
他合该将这娇滴滴的女子养在深宫后院，让她不能再抛头露面，扣上锁链，让她凝脂似白皙的手腕脚腕都磨得通红，每日仰着白嫩的脖子，求他盼他，想他念他。
这世上本该没有其他人，皎皎不该有师门密友，他也可以不让她见自己的父皇姐弟，她最好只是他呵护在院中的一朵花，一株草。他终其一生，焚身销骨，护她周全，与她厮守，再没有人能看低她，轻贱她，诋毁她。
李玄像是入了魔，这魔气虽然纠缠着他的神魂，让他心神扭曲狰狞，他的身体却依旧八风不动，眉目温和的端坐在人前。
目光清灵如水的少女蹙眉看他，礼貌问道:“晋王殿下？”
那清澈见底的琥珀色眸子，仿佛是从暖融融的世间伸出一只手，手是软的，暖的，将他仅存的一丝理智抽出来，把他拉回人间。
李玄深深地看着皎皎，温柔地道：“大体是这样的。”
他有千万欲念，但他什么都不能做。皎皎是丁守成的徒弟，她身在泥沼，却心有家国，她安贫乐道，并不打算附庸他这个亲王。就像无数次在野山，他心里不能赞同，却常听她说的那样。
她说工匠乐户，靠技艺吃饭，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她这辈子就想当个靠演杂剧红遍西京的名角。
从他那天夜里，在王府门前的高头大马上，冷眼旁观皎皎的心碎，他就应当明白，皎皎生性倔强，情这一字上，断不会再给他机会。
她自称教坊女子，从来不是自轻自贱，那只是她的行当。
他此时说出心中的情愫，对方也不会再有动容。
果然，皎皎闻言便道：“那好，我答应帮你。”
李玄蜷在桌下的手指掐进了掌心，他轻声道:“谢谢。”
“为的不是你，我是听我师父的话而已，”皎皎站起来，拿了一块绿豆糕，摆摆手:“等你去了西北，好好打仗，可不要给汉人丢脸啊！”
李玄忍不住笑了，垂眸点了点头。
皎皎又问:“那你倒是说说，你把我骗去江南，是想让我怎么帮你？”
李玄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听过应奉局吗？”
皎皎捏着糕点的手僵了僵:“听过。”
“太子想裁撤应奉局，让我来了解一下真实的情况，如果能带回一些证据最好，方便他下手。”
皎皎心里想到李玄那个买她玉佩的宠妾，狐疑道:“那我能做什么。”
李玄道:“你师父不是特意给你备了行头，你做好你的南下采风西京御用名伶，我当你的随侍，后面的事随机应变。”
皎皎犹豫道:“不太好吧？”
她想了想，还是把那件事说出来了:“还有，你知道吗，你有一个妻子还是小妾的，她父兄是应奉局的，你这样做是不是不厚道啊？”
李玄动了动手，心里又烦躁起来，他缓声道:“我府中是有几个女人，都是太子送来的眼线，随时盯梢我动向的。应奉局本是听命太子妃的父亲——当朝宰辅，现在军费有空缺，南方又因其怨声载道，他们就打算丢卒保车。”
说完了这些，他又耐着性子解释，有点难为情地说:“而且……我从没碰过她们，也不会喜欢她们。”
皎皎本意只是提醒他，怕他不晓得这事，后面遇到修罗场难办。现在既然对方心里是有数的，那她也不好插手人家的家务事。
她赶紧换了个话题:“殿下，我舍命帮你，可以提前讨个赏吗？”
“可以。”
皎皎笑道:“自从师父去做了教坊副使，杂剧色色长就一直空缺着。”
李玄立刻道:“可以，回去我就安排太常寺卿……”
皎皎打断他:“不不，我不是想走后门，你误会了，师父说按现在的情况，小山比我合适。我音律差点儿，想请你给我牵线，寻个师父。宫中的仙韶乐部能人辈出，只是教坊设在宫外，我没有机会同她们切磋一二……”
李玄道:“都可以，听你的。”
两人说话间，不远处一搜货船撞过来，船身巨震，激起白浪重重。
李玄揽着皎皎退到一边，几个船员立刻下水查看，不多时游上来道:“殿下，船底有裂缝，保险起见，请殿下和王妃换船。”
皎皎黑着一张脸，感觉她对李玄的最后一点敬畏之心，已经被不耐烦彻底淹没。
“果然是你。”
“……”
李玄放下干草，拍拍马头，又和它说了几句话，才转过身正对着皎皎。
他垂手看着少女的打扮，一身桃粉色，上身还套着一件藕色半臂薄袄，肩膀上缝了一圈儿的绒毛，煞是可爱，头上难得簪着几个宝石珠钗，随着走动叮当作响。
李玄倒是少见她这样女里女气的打扮，一时没移开目光。
皎皎怕过几日江南骤冷，便带了件厚衣裳，包裹里塞不下，索性穿着利索。
谁知道今天太阳挺大的，骑马跑了几里路，出了一身汗。
皎皎对上他凝固在自己身上的眼神，问道:“你就没什么要说的？”
李玄想了想，问:“果然是什么意思？”
皎皎道:“让我大老远去江南采风，编个艳段出来。艳段，统共三五句话的台词，随口打个诨话就完事了，犯得着专程跑一趟江南？”
李玄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是我安排的，我想请你帮个忙。”
驿馆中人多口杂，李玄不愿意多说，两人在驿站栓了马，便改走了水路，沿着运河南下。
李玄并没有带多少人，偌大的船上只有他的几个亲信和船员。
皎皎站在甲板上，问：“现在可以说了吗？”
李玄点点头：“你师父有和你说什么吗？”
皎皎回想起三日前领旨时，她正和师父说到李玄威逼自己的事，师父的态度就很古怪，一边要她听从对方，一边又提防着他，显然是要长篇大论的叮嘱些什么。
但是被那个带口信的黄门打断之后，就改口说“等你去了，自然就会知道”。
李玄问：“或者说，你师父是不是态度两难？”
两难？倒也没错。
皎皎点点头。
李玄道：“他态度两难是因为，从大局来看，他知道我现在做的，是对的，却出于私心，不希望你对我产生好感。”
“他想多了，”皎皎小声嘟囔:“我才不会在一个坑里摔两次。”
李玄努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你师父是个绝顶的聪明人，只可惜是个伶官，若是读书人出身，倒是国之栋梁。”
皎皎又迷茫地问：“大局是什么意思？”
李玄叹了一口气，命人端了茶和茶点来，慢慢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很长，从两人出生前的百年前，东胡与大周的恩怨情仇开始讲起，娓娓道来，一直说到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被送去东胡做人质。
李玄很有讲故事的天分，他词汇丰富，条理清晰，时而还能引经据典。
皎皎想在听说书，逐渐有些入迷。
皎皎原本和李玄在一起，身体僵硬的绷着，浑身都充满不信任的戒备。
她本以为李玄是要趁机卖惨，好策反自己为他卖命，没想到对方并没有带多少感情，即便说到自己的事，也只是作为故事中极不起眼的一环，随口带过。
“后来犬戎异军突起，很快风卷残云一般击溃了东胡号称不败的铁骑。”李玄抿了一口茶，停下故事，将面前的一小碟绿豆糕推到皎皎面前：“你吃些点心。”
皎皎没吃他的东西，她有些惦记这个故事的后续：“后来呢？”
李玄道：“你早茶便没有好好吃，只吃了一块干粮。”
皎皎把绿豆糕挪到近前来，却还是没动嘴。
李玄不再执意，继续道：“后来东胡人知道大势已去，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来大周求救，被大周太子羞辱一番，赶回了家。”
皎皎噎了一下，羞辱东胡人的，不是正是自己吗？
李玄知道她所想，立刻开解她道：“你也只是个棋子，授意这件事的是太子，不必多想。”
皎皎若有所思，感觉自己跟上了李玄的节奏：“所以犬绒人如果灭了东胡，对大周不是好事，对不对。”
李玄点头道：“犬绒还不是一个文明开化的完整国家，除了游牧，他发家致富的来源，和唯一的谋生手段，便是劫掠。”
“若是从东胡那里尝到甜头，他们只会继续劫掠，打的过大周，就劫掠大周，打不过大周，就去劫掠河西走廊附近的小国家。”
皎皎听得有些入迷：“那我们还和他们合盟，不是与虎谋皮吗？”
李玄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道：“这是未来天子的意志，虽然不是一步好棋，但也不能说就完全没有转机。”
“什么转机？”虽然这样问，皎皎却大概明白了。
他说的转机，便是他自己。
说到底，废了这么多口舌，他怎么会不带着目的。
李玄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在炉子上给她暖了暖茶：“喝点热的，你脸色看起来不好。”
这一回皎皎没拒绝，她接过茶，看着李玄。
李玄是个冷淡的长相，眉眼又刀刻斧琢般的精致，神色总是乖巧里带着一点漠然，她第一次同他单独说话时，总以为这个人在发呆。
她曾以为李玄是个漂亮的木头美人。
现在李玄脸上又是这一副神情，皎皎却知道他是在想事情，他是在想该如何将这件事说出来。
皎皎猜测，李玄安排自己所做的事，就与这件事有关，而他在思索的，正是如何说出来，才能让自己听话。
果然，过了半晌，李玄才慢吞吞地回答起刚才的问题，但是说的内容却和皎皎猜测的有些出入。
“转机是，以我对犬戎和东胡的了解，他们打仗是非常计较得失的，如果我们在联盟战场上表现出足够的实力和勇气将其震慑，他们明知一场硬仗两败俱伤，就会有所顾虑，或许能给我们一些喘息的机会。”
“皎皎，现在朝中手握重兵的枢密使是个只会党争的废物，有他在，这个转机可以说是难上加难”李玄看着她，直截了当的说：“我需要去西北战场，但是太子猜忌我，忌惮我是他的双胞兄弟，他不敢放我回封地，甚至连让我去西北战场都顾忌重重，我需要你帮我。”
皎皎半天没接上话，李玄真的很了解她。若是他编出一堆话哄她，但凡有一点闪烁其词，以皎皎的杠脾气，一定要和他对着干。他一鼓作气，毫不隐瞒的把这些内情都坦然告知，反倒显得在计较儿女情长的她，有些小家子气。
李玄看皎皎神色变换，安静的等着她。
皎皎轻咳了一声：“我明白了，你想假意和一个教坊女子纠缠不清，在朝中声名狼藉，基本没有与太子争皇位的可能，太子才敢让你去前线打仗是吗？而我，恰巧因为与你有一段前缘，虚虚实实，最能令人信服。”
李玄张嘴想要反驳她的话，这几句里错误太多，多到他都不知该从哪里开始反驳。
从李音音打了她，再后来沈孺人说她是妓子。“皎皎被轻贱”仿佛成了他心底的魇魔，只言片语都能触动他脆弱的神经。
皎皎说的话，好像在提醒他，他向来是如何待她的，她这段日子，从今往后是怎样看待他的，他周围的人又是如何看待他们的关系的。
所以他随口的几句话，说他对皎皎不过是玩物般的喜爱，就能让让太子信服。所以不必他自己开口，皎皎就能洞察他的打算。
他突然感觉左侧的胸腔轻微泛着酸，牵动了手臂的经脉有些疼痛，他拧了拧眉心，眼前几乎有些模糊。
他意识混乱地想，如果可以不必如此瞻前顾后，他直接把眼前的女子绑了，绕回封地并州，联合东胡和犬戎，在并州称帝，甚至杀回西京，即便顶上叛国的千古骂名又如何，他难道怕做一个暴君吗。
他合该将这娇滴滴的女子养在深宫后院，让她不能再抛头露面，扣上锁链，让她凝脂似白皙的手腕脚腕都磨得通红，每日仰着白嫩的脖子，求他盼他，想他念他。
这世上本该没有其他人，皎皎不该有师门密友，他也可以不让她见自己的父皇姐弟，她最好只是他呵护在院中的一朵花，一株草。他终其一生，焚身销骨，护她周全，与她厮守，再没有人能看低她，轻贱她，诋毁她。
李玄像是入了魔，这魔气虽然纠缠着他的神魂，让他心神扭曲狰狞，他的身体却依旧八风不动，眉目温和的端坐在人前。
目光清灵如水的少女蹙眉看他，礼貌问道:“晋王殿下？”
那清澈见底的琥珀色眸子，仿佛是从暖融融的世间伸出一只手，手是软的，暖的，将他仅存的一丝理智抽出来，把他拉回人间。
李玄深深地看着皎皎，温柔地道：“大体是这样的。”
他有千万欲念，但他什么都不能做。皎皎是丁守成的徒弟，她身在泥沼，却心有家国，她安贫乐道，并不打算附庸他这个亲王。就像无数次在野山，他心里不能赞同，却常听她说的那样。
她说工匠乐户，靠技艺吃饭，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她这辈子就想当个靠演杂剧红遍西京的名角。
从他那天夜里，在王府门前的高头大马上，冷眼旁观皎皎的心碎，他就应当明白，皎皎生性倔强，情这一字上，断不会再给他机会。
她自称教坊女子，从来不是自轻自贱，那只是她的行当。
他此时说出心中的情愫，对方也不会再有动容。
果然，皎皎闻言便道：“那好，我答应帮你。”
李玄蜷在桌下的手指掐进了掌心，他轻声道:“谢谢。”
“为的不是你，我是听我师父的话而已，”皎皎站起来，拿了一块绿豆糕，摆摆手:“等你去了西北，好好打仗，可不要给汉人丢脸啊！”
李玄忍不住笑了，垂眸点了点头。
皎皎又问:“那你倒是说说，你把我骗去江南，是想让我怎么帮你？”
李玄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听过应奉局吗？”
皎皎捏着糕点的手僵了僵:“听过。”
“太子想裁撤应奉局，让我来了解一下真实的情况，如果能带回一些证据最好，方便他下手。”
皎皎心里想到李玄那个买她玉佩的宠妾，狐疑道:“那我能做什么。”
李玄道:“你师父不是特意给你备了行头，你做好你的南下采风西京御用名伶，我当你的随侍，后面的事随机应变。”
皎皎犹豫道:“不太好吧？”
她想了想，还是把那件事说出来了:“还有，你知道吗，你有一个妻子还是小妾的，她父兄是应奉局的，你这样做是不是不厚道啊？”
李玄动了动手，心里又烦躁起来，他缓声道:“我府中是有几个女人，都是太子送来的眼线，随时盯梢我动向的。应奉局本是听命太子妃的父亲——当朝宰辅，现在军费有空缺，南方又因其怨声载道，他们就打算丢卒保车。”
说完了这些，他又耐着性子解释，有点难为情地说:“而且……我从没碰过她们，也不会喜欢她们。”
皎皎本意只是提醒他，怕他不晓得这事，后面遇到修罗场难办。现在既然对方心里是有数的，那她也不好插手人家的家务事。
她赶紧换了个话题:“殿下，我舍命帮你，可以提前讨个赏吗？”
“可以。”
皎皎笑道:“自从师父去做了教坊副使，杂剧色色长就一直空缺着。”
李玄立刻道:“可以，回去我就安排太常寺卿……”
皎皎打断他:“不不，我不是想走后门，你误会了，师父说按现在的情况，小山比我合适。我音律差点儿，想请你给我牵线，寻个师父。宫中的仙韶乐部能人辈出，只是教坊设在宫外，我没有机会同她们切磋一二……”
李玄道:“都可以，听你的。”
两人说话间，不远处一搜货船撞过来，船身巨震，激起白浪重重。
李玄揽着皎皎退到一边，几个船员立刻下水查看，不多时游上来道:“殿下，船底有裂缝，保险起见，请殿下和王妃换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