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和李玄的事,他的亲信都是知道的,李玄也明确嘱咐过,待皎皎以王妃礼。

    皎皎没来得及纠正,就被李玄揽着腰,带到了附近的另一艘小船上。

    他带皎皎过去时,先用左臂上机杼内缠着的钩锁,勾住另一艘船的船舷,足下轻点,便将两人带上甲板。

    看的皎皎忘了要说的话,先称赞了一句:“漂亮!”

    李玄含笑松开她,道:“事急从权,失礼了。几个下人不懂事,乱说话,你别放在心上。”

    皎皎见他道歉的如此郑重诚恳,也不好多计较。

    这时候,几个随侍带着两人的行李也过来了,为首的人道:“殿下,是苏州御前人船所的船队,往西京运送花石。”

    皎皎趴着船舷,果然看到那艘船上摆着大大小小几十块奇珍怪石,船体吃水很深,又是逆水而行,因此主要依靠沿岸的纤夫拖行。方才来了个浪头,掌舵手下失衡,才撞到了李玄的船。

    李玄眯着眼往船上看了片刻,见甲板上的船员忙着核对货物,将贵重物品往旁边的船上运送。几个小吏颐指气使,岸上的纤夫则被鞭打脚踢,哀嚎不断。

    仿佛感受到被几人注视的目光,甲板上一个身着青色官服的年轻宦官侧过脸,与李玄对视了一眼。

    见他打扮的像个侍卫,倒是身旁的小娘子有些富贵气,便对皎皎高声道:“你们可晓得撞得是谁?这可是送去西京给宫里的贵人们的,若有一点闪失,你们十个脑袋也不够赔的。”

    李玄示意身边的随侍不要应他,而是看了皎皎一眼。

    皎皎会意,立刻对那人笑道:“是妾的错,官人息怒,若是有什么损失,妾一定尽数赔偿。”

    那人本还想调戏她几句,见她如此阔气,便想着还是捞点钱财实惠,便林林总总提了许多条目,并报了个数。

    她和李玄交换了眼神,又道:“多谢官人体谅,妾这就让小厮给您送去。”

    李玄带着几个人过去送金饼,皎皎远远看着他似模似样的和押送官说了几句话,竟然是相谈甚欢的样子。

    她以为李玄要过去大喝一声:“我乃晋王,尔等速速下跪!”

    ——话本上不都这么写的吗?

    结果李玄居然就这么送完金子,空手回来了。

    皎皎:“就这么放过他了?”

    结果这边走过去,就看见李玄身边的小郎君手里拿着卷轴,手里正用碳条将他说的话记下。

    皎皎一看,行吧,一串儿名字。

    她有些好笑:“这是什么,等回去一个个算账吗?”

    李玄见她来了,又吩咐人给她备下姜汤,才慢悠悠地道:“让我费心,他们还不配。”

    “船上风大,你喝点热茶,不要着了凉,”他给皎皎搬了个小凳子,让她坐着,又说:“只是我本来还不知……该多得罪些什么人,人船所送上门来了,倒是省了我的事儿了。”

    太子让他办了应奉局,本来就带着要他得罪朝中老权贵的意思,他自然该“多”做些事,显得愣头青般的“积极”,既能惹人讨厌,又不至于走到与他们不死不休的境地。

    皎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点点头,人船所与应奉局是众多江南盘剥机构中比较典型的两个,能被掀了自然是好事。

    船行顺水,走的特别快,不过三五日,便到了扬州。

    可这三五日,对李玄而言简直度日如年。

    皎皎和李玄有个相似的习惯,她早起时会练一会儿身段,这习惯好多年了,除了伤到腿那几个月之外从未停过。

    因此当初发现李玄也会早起练刀,她就印象深刻。但是一连两天,皎皎都没见李玄出来过,每日端茶送点心的也都是婢女。

    皎皎倒也不大关心李玄为什么突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管自己吃吃喝喝。

    同行的仅有一名婢女,名叫桃儿,是个三十出头,身材结实硬朗,力气大,嗓门也大的能干娘子。

    桃儿送茶点来时,大声道:“白娘子,殿下这两日都没怎么吃东西。”

    皎皎刚要拿点心的手缩了一下,她虽然心里想,船上不是带了军医吗,你和我说干嘛?

    不过同行的带头大哥身体不适,她还是礼貌的表达出了关怀:“那你给他送些热水嘛,多喝热水,应当就好了。”

    桃儿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默默退下了。

    晚上在窗棂间,皎皎见外面月色漂亮,便摸了条鞭子。她记着李玄在和犬绒人比试时用的软锏,柔中带刚,灵活却又充满力量,比起舞旋部的舞剑、耍花枪精彩十倍。

    她忍不住幻想出一些更加漂亮花哨的动作,扬鞭不断地调试着。

    鞭子在空中发出搜搜的声响,裹住了帆下的桅杆,皎皎接力一个空翻,引起了船员的惊呼:“白小娘子,好身手啊!”

    皎皎早已听惯了夸奖,大方地道:“多谢多谢!”

    她回房时,发现李玄的房门也是打开的,少年倚着门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但是脸色不太好,肩上还披着件衣裳,竟然像是生病了。

    皎皎的房间与他只隔着一道木墙,进门前,她还是意思意思向李玄颔首示意。

    李玄得她主动关心,虽然只是一眼,也像得到了莫大的鼓励,他眼看着皎皎要钻进屋里,赶忙道:“我不太习惯坐船。”

    皎皎动作停顿了一下,所以李玄这两天是晕船了?

    她从小在水边长大,早晨买个菜,买个点心,都是做船,从来不知晕船是何滋味。

    她新奇地看了一眼李玄灰白的面色,发现认识至今,恐怕只有此刻的脆弱,不是装出来的。

    他见皎皎没有避嫌般的立刻就走,趁热打铁地软下声音:“我两天都吃不下东西了。”

    皎皎被他那眼神看着,晓得自己不该心软,于是道:“还有两天就到扬州了,届时水速不会这样快,殿下再坚持一下。”

    李玄点点头,把头靠在门框上,目送皎皎头也不回的进屋。他这几日睡得不好,皎皎却好吃好睡。

    这船舱是单间临时改成的两间,木板的隔音很差,他的床头又贴着墙,隔壁稍有响动,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皎皎衣料摩擦,踢掉鞋袜上了床,皎皎盖上被子,翻身扭动,再到她很快就呼吸绵长,甜甜酣睡。他闭上眼,这块木板就仿佛不存在似的,皎皎眉目含笑的模样不断纠缠、折磨他,隔壁的每一点响动都牵动他敏感的神经。

    李玄一边竖着耳朵感受一墙之隔少女的一举一动,一边在心里暗自唾弃自己,就是最下作的登徒子,也不会像他这样。

    好在皎皎天生心大不讲究,入睡又快,压根不会注意旁边有没有动静。

    下午皎皎在甲板上用了些点心,就看到婢女捧着一碗黑魆魆的汤药走过来。

    她啥也没说呢,桃儿便主动开口道:“殿下的药呢。”

    皎皎哦了一声,目送她将药送进李玄的屋里。

    皎皎惬意的吹了一会儿江风,听见船舱内传来咳嗽声,桃儿端着药出来,又跑到她面前道:“怎么办哟,殿下坐船少,吐的像身怀六甲一样。”

    知道这桃儿嘴巴没把门,皎皎还是被逗乐了:“哈哈哈,确实是惨,你们不是带了军医吗。”

    桃儿想了想道:“我们带的军医也是西北战场上来的,治疗刀伤是一绝,晕船却是只有纸面经验。白娘子可以下去看看,唉,他自己也晕晕乎乎的呢?倒是娘子从江南来,可有什么治晕船的偏方?”

    皎皎想了片刻:“我自己没晕过,但是看师父对北方来的客人说,坐在船上,看着远处的景色会好一些,不能总在屋里待着。还有,你们可有乌梅,熬一些酸梅汤喝下,可以缓解症状,管不管用我就不晓得了。”

    桃儿千恩万谢过,便下去让厨子熬酸梅汤了,皎皎一转脸,就看到李玄已经站在她身后,神色萎靡的拧着眉心,低声道:“怎么看着远处的景色?”

    他身着黑色单衣,没有束发,显得眉眼一色,阴沉中带着一点病娇,整个人都是沉郁的。

    皎皎想到桃儿的形容,没忍住笑意:“你就找个凳子坐下来,然后看着…”

    她说到一半,发现船不知何时行至江中,两岸崇山叠岭,满目金黄。

    她说:“你看那边的山和树,很好看。”

    李玄道:“嗯。”

    皎皎又道:“我们来的时候是暮春,沿岸都是枯枝,景色没有这样好看。”

    李玄低声道:“东胡的秋天也很好看,若是有机会……”他说到一半,却不敢继续下去了。

    过一会儿,皎皎说:“你闭上眼,有猿啼,鸟叫。”

    李玄问:“什么鸟呢?”

    皎皎干笑两声:“我也不知道名字。”

    李玄听话的闭上眼,待皎皎也闭上了,他复又睁开,扭头看着她。

    皎皎双手抓着桅杆,风吹开她额前的刘海,鹅黄的衣裙随风飘荡,玲珑曲致的身形毕现,李玄沉迷似的又多看了一会,扭过头闭上眼。

    两人又远眺了一会儿,李玄感觉昏沉稍减:“谢谢,我好一些了。”

    桃儿端了两小盅酸梅汤来:“白娘子的那份我加了黄糖和桂花,您尝尝。”

    皎皎接过来喝了一口,酸甜适口,十分开胃。

    李玄那份,厨子却怕他腻,没怎么放糖,他绝望的闷了一口,牙根都酸倒了。

    李玄的晕船总算好了一些,几人在扬州又换了船,往升州方向去了。

    皎皎本以为是去苏州,还在纳闷为何要来一趟升州。

    原来升州就是目的地。

    李玄对上她疑惑的目光:“应奉局的郭总领近来住在升州,账目等应当都被他待在身边。”

    皎皎点点头,有些话觉得没必要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升州是她故里。

    下船时李玄换上了其余随侍一样的深色劲装,腰间配着手刀,倒是有了侍卫模样。

    桃儿则是给皎皎精心打扮了一番,梳了一个时下江南大户人家贵女们,最时兴的发髻,又在李玄带来的几箱子珠钗和衣裳里挑了套富贵逼人的,把皎皎装扮的珠光宝气。

    皎皎奇怪的看着李玄:“这是你带来的?”

    李玄嗯了一声:“我想着你可能用的上。”

    的确用的上,虽然这一套不合皎皎口味,但不得不承认,这样穿起来,才有“京城御用名伶南下采风”的说服力。

    李玄道:“你们往后这一路就是白小娘子的随侍,回京之前,人前人后都不要再称呼我为殿下。”

    几人应是,皎皎道:“私下叫我皎皎就好。”

    码头附近又有船只停靠,李玄在皎皎身侧替她挡住人流冲撞,但这样的绝色佳人,还是引来不少人驻足。

    皎皎习惯了演杂剧时舒服的打扮,被当成大美人,众星拱月地围观,感觉浑身都不自在。

    这时有书生打扮的郎君眯着眼,盯着皎皎看了一会儿:“这位花魁娘子看着好生眼熟……”

    皎皎也盯着他上下打量一番,实在不记得自己有这号熟人,不过她在家乡也算小有名气,有人认得不稀奇。

    “我是升州上元县人士,江湖人称‘水饺儿‘,先生是看过我的戏吧?”

    升州爱给伶人取诨名,水饺儿便是皎皎更为人所知的名字。

    那书生忙不迭点头:“是了是了,娘子原来就是水饺儿!”

    两人没说几句,皎皎便借口道别,并不打算深谈,同观众还是保留些距离的好。

    几人换了马,带着文碟往升州应奉局衙署前去,皎皎发现一直紧跟在她身后的李玄不知何时拉远了一点儿距离。

    李玄迎上皎皎的目光,才慢慢上前,问她:“你在升州,朋友倒是很多。”

    皎皎理所当然道:“那是,你去上元县问问,有谁不知道我水饺儿的?唉,还是江南水土养人,我都不想回西京了。”

    李玄脊背突然绷直了,语气也阴阳怪气起来:“是江南水土养人,还是江南有你留恋的人呢。”

    皎皎自认同他关系才有缓和,不明白这人怎么这样阴晴不定,也没好气道:“有留恋的人,也不关你的事吧。”

    李玄脸色冷的发寒,又不敢发作,皎皎见他吃瘪的样子,心里没来由一阵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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