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幢幢,李玄坐在地牢尽头闭目养神。

    他坐的乃是一个“雅间”,室内十分整洁,地上还铺着大食出口的宝相花纹绒毯,角落的香炉中流烟如线。这里同牢房隔开两道门,隐隐有叫喊声传来。

    有人从上面走下来,套着李玄的耳朵低声道:“白小娘子这才歇下了。”

    李玄皱着眉:“睡得这样晚。”

    他捏了捏眉心,又道:“都聊了什么?”

    “白小娘子同大家聊了很久,主要是问人船所和应奉局在江南这一带的恶行,又说了会儿当年自己的见闻,临走前还表达了对您的感激。”

    李玄面色稍缓,顿了顿又问:“她提到杜长宁了吗?”

    对方摇头:“没有。”

    李玄没有继续问,撑着额头闭目养神片刻,地牢内便有人进来,道:“殿下,郭邑说要见您。”

    李玄冷淡道:“不见。”

    有一句话他倒是没说谎,这种事,是不至于要他亲自动手的。

    不过等他小憩了一会,天色泛白之时,还是进去了。他想看一眼杜长宁。

    审问犯人,需要时间。

    这种重案细节盘错。手握复杂信息的重犯,是不能一开始就上重刑的。

    他们肚子还不饿,头脑还清醒,没有承受屎尿满身的羞辱,精神未曾崩溃,也还抱着一丝侥幸——或许一切会有转机。

    所以李玄一身白衣,走到他面前,杜长宁神色自然,对外面间或传来的惨叫熟视无睹,微睁着眼。

    非是他故意睁着眼不睡觉,实在是睡不了。一个狱卒在他身前掌灯,火光锃亮,若他垂首想要眯一会,便会有人耳提面命地让他精神起来。

    李玄蹲下来,隔着牢门看他。

    杜长宁眼见是他,还颇有礼貌,慢慢扶着膝盖要跪下来:“晋王殿下千岁。”

    他刚进来时挨了几鞭子,鞭子打在他两股到小腿之间,裤腿的破口处,可隐约看得到里面模糊的血肉。

    李玄的眼神在他身上扫过,不要一两日,这血肉便会被金汁浸透,然后迅速地溃烂。加之休息不好,再往后几日还会不断增加新伤,溃烂处每日痒痛难忍,磋磨异常。

    这一切,杜长宁都是很清楚的。

    因为这座牢房,这里的流程,都是这两年,他同郭邑精心设计。

    “倒是会享受,”李玄灰色的眸子在火光中凝视着他:“想过会有这一天吗?”

    杜长宁咳了一声:“殿下误会了,小人与郭邑虚与委蛇两年之久,并非同流合污,只是为了取证,现在所有的账册都在小人的书房,还有一部分在您和皎皎歇下的小院中,殿下自可以查证。”

    李玄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抖开,上面一排排密密的小字,仿佛一群吐着毒液的蛊虫。

    “看清楚了?”李玄问。

    杜长宁待看清,牙齿微微打颤,面上不显,强撑着道:“这是什么。”

    李玄哼笑一声:“你是不是把自己都骗了。孤该查的,都查清楚了,只是这些东西由孤说出来不好,你们招供更合适。你若是真的对王员外还有情谊,对升州百姓有一点良知,就尽快认了吧。”

    杜长宁脸上神色百转:“太子知道你早就开始查应奉局了吗?”

    李玄不言语,只看着他。

    杜长宁面色更难看了,对方特意将这些告诉他,无异给他发了一张催命符。除非,除非他和郭邑一样,愿意用他。

    他趁着脑子还算清醒,飞速打着算盘。

    李玄却是点到为止,不再多留。

    他确实不是骗杜长宁。从太子妃送人到他身边来,他就留意了每一个女子的出身,晓得其中定有利益牵扯。

    对太子妃来说,李玄若是钟情沈孺人,宰辅遥控下的应奉局,即便被百姓痛恨,也能因为有晋王的支持,多苟延残喘一会儿。

    可李玄天生反骨,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清查这些利益链条,以备不时之需。

    他回去睡了不久,总也睡不安稳,起来时便立刻有人进来道:“郭邑已经有些撑不住了,但嘴巴紧得很。”

    李玄挥了挥手,郭邑无非是不相信,太子会顶着不孝的骂名丢卒保车,等他到了崩溃的边缘,再给他看太子的手谕也不迟。

    这人走后,又有人来,李玄觉得这个点应当不会有什么要紧事,便不耐烦道:“不重要的事待会儿说吧,我休息一会。”

    门外的人仿佛愣了一下,好久才轻轻地“哦”了一声。

    李玄蓦地坐了起来。

    他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门外的少女踟躇了片刻,终于还是决定离开,脚步声越来越远。

    皎皎提着食盒,往外走了几步,身后的门却突然打开了。

    面色发白的少年捏着雕花木门,皱眉看了看她手里的食盒:“来做什么?”

    皎皎转过身,对他凶巴巴的态度不是很满意,远远看着他,没有动:“不是很重要的事。”

    李玄软下声音:“对不起,我昨晚一夜没睡,说话不好听,我不知道是你。”

    皎皎说:“桃儿说你醒了,让我给你送点粥。”

    李玄接过来,柔声道:“谢谢。”

    皎皎递了粥,人没有立刻走,一肚子话滚来滚去,最终不咸不淡地问:“对了,你昨晚说今天就走,真的今天走吗?”

    李玄哪会不明白她想问什么,干脆酸溜溜地说:“我倒是想走,但是你那长宁哥哥不配合,铁证如山放在他面前,他还能坚持说自己没藏污纳垢。”

    皎皎脸顷刻红到耳朵根,摆了摆手:“昨晚和你的人聊了一会,我发现我小家子气了,原来他做了那么多坏事,还背了命案……而且难道你真的听我说的,不给他用刑吗?”

    李玄说:“那不然呢,难得你愿意帮我,我不能这点小事都不回馈你。”

    皎皎羞愧道:“不是小事,不是小事,殿下按您计划来。”

    李玄得了这句话,知道她对杜长宁是不会再有什么情谊了,便又假惺惺地说:“但我还是想给他这个机会,三日之后,若他还不松口,就不能怪我了。”

    皎皎感激地看着他:“好。”

    两人在升州又留了几天,李玄不再去地牢,而是休息了一天之后,跟着皎皎,带了一帮人在江南玩了几日。

    并且毫无芥蒂地,住在杜长宁安排的别院中。

    人在故乡的感觉是不同的,即便升州早已没有了皎皎的家,李玄却发现她与在西京的怯懦相比,整个人都是放松而活泼的。

    他租了一艘画舫船,在秦淮河中泛舟,看着站在船那一头的皎皎。她一口上元县方言,脸色红润,灿若桃花,在船头同另一艘船上的小娘子谈笑。

    上元县的方言,李玄能听得七八分懂。

    他听见她问那几个小娘子胭脂水粉的价格,绕了好久,才图穷匕见地套她们的话,问现在戏场里流行的剧目有什么,升州有名气的伶人是谁,都擅长演什么。

    她梳着灵巧的双鬟髻,穿着李玄偷偷挑选的月白色褙子,手持苏绣团扇,不施粉黛。看起来和其他船上,那些官家娘子并无差别。

    李玄恍惚间想,若是皎皎更喜欢住在升州,那她留在这里,等自己从并州回来,再接回她也不迟。

    他见她半个身子都伸出去,撩水里的鱼,忍不住道:“仔细跌下去了。”

    皎皎道:“水性好,不怕跌。”

    画舫一侧,一艘小船划过来。小厮打扮得青年跳上船,动作利落,皎皎一看便知道他是习武之人。

    那人走到李玄跟前,附耳道:“殿下,杜长宁把图纸画好了。”

    李玄打开草草看了一眼,忍不住赞叹道:“才华横溢,可惜了。这图纸你多临摹几份,然后先送一份回西京,找个经验丰富的匠师商量一下。”

    那人应是:“殿下,他交了图纸,晚上就该上重刑了。”

    李玄沉吟道:“晚上我来。”

    皎皎见李玄神情严肃地同对方说着什么,手里还拿着张纸,指指点点的。她唯恐听到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赶忙又退到另一头,只管看着远处的水傀儡戏。

    果然下了船,李玄便道:“皎皎先回去吧。”

    皎皎和他对视了片刻,便明白他要去做什么了,她神情有些委顿,同李玄和他身后的众人抱拳,道:“你们小心些。”

    她走出一段距离,李玄突然叫住她。

    皎皎扭过头,见其余人都退后了,只有李玄一个人远远望着她。

    “你喜欢杜长宁吗?”他声音低的几乎听不清。

    皎皎眼神有一瞬间的放空,她喜欢杜长宁吗?这个问题若是在她十岁左右时问,那答案是一定的。那时候的杜长宁聪慧博学,儒雅温顺,是她不敢仰望的明月。

    但是现在……他只是一个面目全非,却让她心情复杂的故人。

    李玄等了很久,皎皎也没开口。她只是远远地摇了摇头:“不用顾忌我,该帮你,我会帮的。”

    李玄也没再说话。河边的风湿润中带着一点腥味,秋天的江南,和他想象中的,书中看到的江南相去甚远,他没有感受到温婉,更多的是萧索。

    他等皎皎走远,低声道:“你眼光每次都很差。”

    皎皎忐忑地等到日暮西斜,李玄走了一共三个时辰,还没回来。

    桃儿已经提前帮她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几个随侍又将其搬上船,皎皎没抢到事做,突然听见远处有人道:“殿下回来了,准备回西京吧。”

    她隔着两个月亮门,就看见李玄一身血气、风尘仆仆地进来了。

    李玄看见她,谨慎地避开一步。他知道自己满身是血,虽然换了外袍,精神还没从刚才一场审问的情绪中走出来。

    杜长宁说得不错,他浑身戾气,他狡诈,阴沉。

    他想起他亲手拔掉了杜长宁的舌头,血溅在他脸上的一瞬间,他还头脑清醒地指挥军医上前为他止血,留他一条命。

    可是在回来的路上,吹着冷风,对方一句句话在他脑海中回荡。

    他不敢多看皎皎,转身去了净室。

    皎皎对他这怪脾气无语至极,但是由于他最近做了为民除害的大好事,让皎皎对他比较宽容大度。

    所以她只古怪地和桃儿对视了一眼,就去问同李玄一起回来的几个人。

    这几人最近与皎皎熟络起来,他们都知道对方在李玄心中的分量,因此有事从不瞒着她。

    其中一个叫小柳的最活泼,就开口答道:“殿下这边的事处理得差不多了,只差收尾了,重要的账册都先带回去。而且江南毕竟不熟悉,万一余孽想要鱼死网破就麻烦了,所以不宜久留。”

    皎皎赞同不已。她已经渐渐认清自己的位置了,她觉得自己就是这帮小弟中的一员,而李玄就是带头大哥。

    虽然其实李玄还比他小一岁,但是“带头大哥”只是个职务,和年龄应当是没关系的。

    李玄在净室中没待多久,洗掉血迹就匆匆出来了。

    他面色无常,换上了一身白色长衫,神情淡漠,仿佛一个弱质公子。但只他自己感受得到,心底有一只兽,不断啃噬纠缠他。

    在地牢中,他过河拆桥,让杜长宁以为自己打算将其收入麾下,却等他画出地图,立刻翻脸对其施以重刑。

    杜长宁何其聪明,立刻就想明白其中关窍,他有些难以置信:“晋王殿下,您不会是喜欢白皎吧?”

    不等李玄说话,他就明白自己猜测不假,他冷笑道:“你杀了我,她更不会喜欢你。”

    李玄安静地看着他:“自然是她让孤来好好审你,孤才来的,杜长宁,你真不了解她,是多么疾恶如仇。”

    杜长宁啐出一口血,哈哈大笑道:“疾恶如仇?她不过就是个家中私豢的女乐,待她好些罢了,同妓子有什么区别。当初在王员外家中,就算她送上门,我也不会睡她。”

    这是他这辈子用舌头说的最后一句话,李玄不知为何,轻声笑起来。

    这时候众人正在将箱子装运上船,四周天色已黑。皎皎实在不好意思不干活,也跟着搬起小物件来。

    李玄笑的时候,皎皎正好和桃儿路过,把她吓了一跳。

    这笑声好诡异啊大哥,大晚上的。

    小柳看到了,赶紧小声解释:“殿下审问犯人,精神很崩溃的,那场面,哎呀。”

    桃儿当场表示理解:“那难怪了呢。”

    皎皎也勉强接受:“行吧。”

    船刚离岸没多远,黑暗中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哨声。

    皎皎本就在甲板上吹风,骤然离开升州,她多少有些思乡之情,听到这阵奇怪的哨声,她立刻警觉地看向装着账册的地方。

    船底传来不正常的水浪声,皎皎立刻高声喊道:“有人从船底游过来了!”

    船上的人立刻从各处出来,皎皎凭着本能道:“他们可能是要凿船!有没有会水的,和我一起下去!”

    李玄出来放了信号,阻止她道:“让他们去。”说罢众人鱼贯入水。

    一时间船下传来兵刃相交的声音,皎皎心急如焚,又看不清楚,只好将账册箱用网绳栓好,打算若是船沉了,就背着游到岸边或旁边的船只上去。这些账册上船前都用油纸包裹好,箱子也用蜡丸封住,没那么容易进水。

    突然又传来“嗖嗖”几声,李玄拉着皎皎滚了几圈。

    皎皎要绝望了:“他们怎么还射箭,我们也有武器吗?”

    问是这么问,天这样黑,有武器也不知该往哪里射啊。皎皎估计对方也是盲射,静候了一会,见没有动静,迅速起身想把账册箱拉到自己身边来。

    李玄看皎皎毫不犹豫地扑向账册箱,忙的满头大汗,心里有些吃味。

    他轻声道:“账册都有备份的,你人没事最重要。”

    皎皎松了口气,却看见李玄扶着船舷,摇晃了几步,抬手轻轻捂住肩膀。

    月光将他脸色映的惨白,他闷哼一声,竟然从肩上拔下一根雪亮的长针。

    皎皎惊道:“你什么时候受的伤?”

    李玄摇摇头:“有毒,我恶心。”

    这句话刚说完,没等皎皎上前捞住他,他就倒头从船上栽进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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