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北路。

    宜淮最穷苦的人都住在这一片,有几百个小孩和无数条瘦骨嶙峋的猫狗。

    上大学后我就没再回过槐北路,从路口往里走大概一百六十七步就能见到一幢老式居民楼。

    八楼,没装电梯,夏天中午放学爬楼回到家总是带着一身汗。

    再次走上这条走了十七年的路,看着四周陈旧的房子,熟悉的沥青气味,心中没有任何感触。

    曾经的我,回家的每一步路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童话里的小美人鱼忍受着疼痛一步步走向爱人,而我,则是一步步走向那算不上是家的家。

    边向晨说要陪我一起,我拒绝了。

    娇生惯养的公子哥跟槐北路格格不入,我不愿成为街坊邻里的谈资,也不想让他踏入我之前的生活。

    之所以会去槐北路,是因为赵江延死了。

    高速连环车祸。

    到医院的时候,我只见到了副驾驶座上那束被血染红的百合花,还有痛哭流涕的继母和浑浑噩噩的弟弟。

    捧着那束百合去办了手续,交了费,又联系了火葬场。

    赵江延讨厌海,所以我选择了海葬。

    就像当时我讨厌文溱,他还是选择了跟她结婚。

    回槐北路是为了拿回妈妈的遗物,也没什么,就一本日记本。

    若不是那晚我撞见赵江延在阳台抱着日记本发呆,也不会知道原来妈妈并不是什么都没留下。

    她还留下了一本日记。

    文溱开门的时候眼眶红肿,头一回见到她憔悴的模样,我不禁多看了两眼。

    “你来做什么?”她的声音哭哑了,像坏掉的钟。

    我绕过她进门,“拿东西。”

    原以为她会说这里没有我的东西,结果她只是站在玄关静静看着我。

    丈夫的遽然离世将措手不及的文溱击倒在地,以至于在面对讨厌的继女时都没精力去针对。

    也对,毕竟交钱办后事的是我,她心里再讨厌,面上都得对我和颜悦色。

    离开前,文溱喊住我,“赵忆安。”

    “嗯?”我低头穿鞋,应声道。

    “他走了,你为什么一点都不伤心?”

    “我妈走的时候他也没有难过。”

    文溱哑声道:“这么多年过去,我以为你已经放下了。”

    穿好鞋,脚尖在地上点了几下。

    文溱以为我放下了。

    赵江延也以为我放下了。

    所有人都以为我放下了,好像仇恨是沾在脸上的污泥,被时间抹去后就会展露出美与善的面目。只有我深知自己内心的仇恨并没有随着时间化解,而是愈演愈烈。

    我的仇恨,是母亲自刎时溅到脸上的血。

    洗不去抹不掉,无法忘怀。

    没接文溱的话,我推门离开了这间生活了十七年的屋子。

    车停在槐北路附近商场的地下停车场,边向晨在车里等我,说是这几日免费给我当司机。

    他是想陪我,怕我出事。

    没拒绝他的好意,这几天真把他当司机来使唤。

    看到路边有两名女生在卖花,买了一束。

    想起读大一时也是这样跟室友到街边卖花,非节假日买花的人很少,围着看花的路人倒很多。

    吹了一晚上的风也没卖出去几束,最后是边向晨过来把花全部买下才不至于血本无归。

    成年后跟赵江延断了联系,没人给我钱,学费是助学贷款,靠着助学金和兼职的工资生活。

    当时身上仅仅只有三百多块钱,秉着能赚一点是一点的念头跟着室友一起去卖花,心里对此并不抱有期望。

    边向晨买下了所有的花,然后送给了我。

    不知为何,上了大学后我开始有了所谓的自尊,觉得上大学的赵忆安和高中时的赵忆安是两个人。

    高中时对于边向晨伸出的手,我毫不犹豫地握住,如今却为了维护脆弱的自尊心而甩开。

    我误以为边向晨在羞辱我,匆匆把人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问他:“你又想花钱买我吗?”

    边向晨有些局促,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握拳。

    他低下头,轻声道:“我只是想帮你……”

    “不需要。”我飞快应答,用冷漠的言语来跟他划清界限。

    边向晨的目光聚在我脸上,眼里带着探究。

    他不知道高中时依赖于他的人为何会突然变得漠然无情,甚至能对他说出“不需要”二字。

    他在好奇,在疑惑,唯独没有失落。

    我突然有些难过。

    或许在边向晨心里我一直都是那个巷子里挨打的同学,是那个不懂反抗,阴沉无趣的赵忆安。

    哪怕一个月之前他还是我的男朋友,哪怕高考结束的那一晚我躺在他怀里。

    边向晨永远不会懂得我内心的情绪。

    他生活在阳光下,会同情阴暗角落里的人,却无法共情。

    我求他假扮我的男朋友。

    只有这样许自清才会放过我,只有这样我才能站在他身边,让笼罩在身上的乌云挡住他的阳光。

    骂我卑劣也好,说我无耻也罢,谁让他主动踏进来了呢?

    是他说:

    “赵忆安,让我帮你吧。”

    高中的赵忆安需要边向晨的帮助。

    大学的赵忆安偶尔需要边向晨的帮助。

    现在的赵忆安呢?

    不知道,没有答案。

    走回地下停车库,一眼就看见了边向晨那辆库里南。他说这是他车库里最低调的车,可在槐北路这片地方是最显眼的存在。

    打开车门,边向晨正在打电话。

    纯正的英腔,他没去留学,但每年都会去伦敦陪外祖母一段时间,口语估计是在那时候练出来的。

    坐好,探过身将花放到后座,系安全带,弄完后边向晨的电话刚好打完。

    他扫了眼后排的花,“哪来的花?”

    “路上买的。”我回答。

    边向晨又多看了几眼那束花,“挺漂亮的。”

    我转着腕表,敷衍道:“还行,你要是想买我可以带你去。”

    边向晨发动车子,随口回:“不了,家里有一束就够了。”

    回家的路上灯火熠熠,越往市区开越能看见沿途的霓虹灯景。

    每晚从律所下班开车回家,等红绿灯时看见这些的瞬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槐北路的老旧居民楼隔音效果很差劲。

    坐在窗边写作业时能听见楼下街道的喧闹声,关上窗躺到床上隔着墙壁又能听见隔壁夫妇的打骂声。

    有时候受不了这些声响,就一个人躲进柜子里捂着耳朵。封闭的环境让人心安,像是躲进了伊甸园。

    偶尔会想着如果推开门是另一个世界那该有多好,不过那时候妈妈还在我身边,一想到她又放弃了这样的念头。

    另一个世界很好,可妈妈,我想陪在你身边。

    毕业后进了律所工作,工作两年年薪就破了六位数,贷款买了房和车,勉强算得上是成功。

    为什么说是勉强?因为这里面有边向晨的手笔。我知道,但他不主动说,我也就装不知道。

    是他要帮我的,这回我没有求他。

    而且我并不想要这样的帮助,没有脚踏实地一步步走上了,而是借着关系一步登天,犹如踩在云端,稍不小心就会跌落。

    是以这两年没日没夜地学习工作,一刻也不敢松懈,拼命地提升自己。

    边向晨让我不要勉强自己,他让我慢慢来。

    不能慢。

    起点已经落得很远了,如果再不努力,我要什么时候才能超越许自清?

    我的仇恨,是母亲自刎时溅到脸上的血;是许自清用烟头躺在手臂上的伤疤;是边向晨跟朋友聊天时道出的话语。

    洗不去抹不掉,永远无法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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