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监生不可避免成了后院的谈资。发现他的丫鬟红桉,跟诸丫头嘲弄这位沈探花的兄弟:“好端端的人,窝在石头里,和野鸡一般打巢入睡。”又道:“仗着他兄长的名,什么东西,也来我们苏府任性妄为。”几人调笑到一半,六姨娘从房内尖刻说:“嚼舌根的囚,若他是苏府的少爷,还不知你每要怎么奉承他。”红桉忙打住噤声。

    苏尚书的六姨娘姓顾,是青州顾知府的庶妹,三十出头丧夫成寡妇,带着一大笔嫁妆和人情再嫁给了苏尚书做姨太。首辅家的姨太自然不比寻常,三品四品的官太太也可不放在眼里。

    六姨娘身份高,性格冲。众人不敢冒犯她。但她不如五姨娘热衷讨苏尚书的宠,也不如去年新进门的九姨娘心思活络,一心留恋苏三小少爷的坐馆先生。她性格怪癖,深居简出。

    目前,整个苏府上下,只有她知晓苏大公子的阴私。

    因苏大公子得手过她带来的的小厮阿谭(如今在苏大公子下领事),十六岁的俊俏阿谭,是她守寡以来寻觅的情夫,再嫁后假扮小厮伴至苏府。不料苏大公子收用了阿谭,甚至收买了他的心。

    她的事,苏大公子心照不宣。

    两人平日互不干涉。

    可六姨娘怀恨在心。她一面梳妆,一面想,苏护那般爱小朋友,定是对这沈监生行不轨之事,才致如此。不知有没有得手,若是得手,要教沈探花那边得知,才有好戏看。

    念及,六姨娘便唤红桉:“去送些果品问问这位小郎君的好。”红桉呆愣住:“奶奶,什么呢?”六姨娘柳眉一竖:“好啊好,你也来给我拿乔作态?”红桉不敢发问,缩着脖子走开。置办一盒蒸酥果子,自提去南亭阁找沈监生。

    沈监生羞怯开了门,貌美娴静,一番可怜样儿。见是一个十六岁的侍女,红着脸问:“姐姐,找小生什么事?”红桉一时的不耐烦抛去九霄云外,笑着说:“沈小相公是客,若是有烦忧之处,俺们奶奶可帮衬一二的,尽管说了去。”沈监生不解:“你奶奶是谁人?”红桉回他:“俺奶奶是这府里的六姨太。”苏府的六姨太?沈监生隐约耳熟,想了片刻,恍然,不就是在访仙楼遇上的姐姐。珠光宝气,华贵雍然。模样美艳绝伦,却大剌剌言语直白。于是拱手道:“替我谢你们奶奶。”红桉将果盒一放,“喏,”斜斜看过沈监生:“那你怎么谢我?好不知规矩的小子,那清晨可是我找着你。”

    这件事让沈监生满面通红,想起哥哥说待人要有礼数,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全身的一两碎银,支支吾吾丧丧道:“姐姐,我只有这些了。”红桉打了一下他的手:“你姑奶奶稀罕你这几个子儿,”四顾无人,扯了沈监生近身,“今晚,就你先前睡的石头那等我。”沈监生已懂了些,脸色发白:“不要,不要这样。”红桉鄙夷嗤笑:“你胆子被狗吃了,你想不想人家把你当男人看?”沈监生茫然:“难道那样就是男人?”孺子不可教也,红桉反怒道:“老娘疯了,跟你这脓包胡扯!”唾一口,扬长而去。

    沈监生也不明白为何一个侍女也能拿他出气。他大概生来就是受气包。遂闷闷回房,坐在椅上发呆。还是打开了嵌螺纹的食盒,三盘细巧果子,软糯可人。饿了的沈监生边吃边想,还是有好人,苏大姐姐就是好人,气势逼人却只身为他作证;苏二哥哥也是好人,待人和睦温润;苏家六姨娘也是好人了,第一次在访仙楼便袒护他,现还使人来嘘寒问暖。

    享用完点心的他,又是新的一天。左思右想,画了一幅印象里的美人图,作为谢礼,连同一并盖在食盒下。恼羞成怒的红桉打发一个粗使小丫头去要回食盒,沈监生不忘千谢万谢。红桉得知后,笑他眼量小,“几个果子就打发得这小子感恩戴德,不识相的东西。”赶回去时,不料六姨娘已在候着她了。

    六姨娘劈头就打听:“问出什么?是那回事吗。”红桉犹犹豫豫道:“回奶奶,就是这么一回事。”她没问,只好乱说了。六姨娘心道,要想法子透露给沈修撰。这边红桉突然“呀”一声,从食盒里抽出折好的画纸,“这是?”展开一瞧,一幅黑白美人图赫然眼前,落款写着,“小生沈其修答谢六姨娘”。红桉忍不住笑,“奶奶,他要谢你呢。”这会儿学大人的模样。滑稽得很。一边奉上前,六姨娘瞥过去,十分寒酸,不情愿用玉手接过,看了看美人画的墨眉杏目,丰腴憨态。倒有几分意思。稍和气说:“画得倒不差,难为他有心。”红桉以为六姨娘会一同笑他,颇失意道:“他没见过奶奶,不知是照哪门子仕女画画上去的,也好来敷衍奶奶。”六姨娘哼一声笑:“我好歹也是闺门小姐出生,什么样的画没见过,这幅美人就是他思我的模样所画。”原来在那小子眼里,自己如此之美。六姨娘笑得恍若年轻二十岁,问红桉:“人人都道沈氏兄弟俊美非凡,你去瞧见了沈监生,他如何,身子可长成了?”红桉知会了六姨娘的意思,添油加醋说:“奶奶,可不是,他和他兄长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六姨娘眸子闪光,却踯躅:“会不会太年少。我听说他未满十五岁。”红桉道:“奶奶,他已被人开了窍,年少气盛。我瞧着他还大两岁呢。”六姨娘越想越燥。高邸寂寂,正好少了乐趣。

    深宅之中,五姨太最喜揭举人,只要不被五姨太发觉,其他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她做此事多年,都是安然度过。便写了一段话,“一尺墨画,风流雅致,奉谨再拜,求君赐怜。”次日着红桉摆了点心送去。

    沈监生还是个懵懂少年,又不好学,拿了六姨娘的墨笔,好多个字看不懂,便问等回话的小丫头:“易今是什么意思呢。”小丫头道:“你不知道,我能知道,我不识字。”沈监生只好道:“你奶奶说什么我都应得。”小丫头点头,拿回墨笺,答复红桉。红桉气道:“原来是想攀附高门太太,瞧不起俺们这等丫鬟。”红桉回了六姨娘处,想瞧好戏,极力串掇。

    六姨娘又着红桉送些自己裁剪的香袋儿。打听沈监生挂在身上形影不离,心头一动。感概自身竟枯木逢春,梦回豆蔻之时。送些好处有几日,封了信写着,“念汝客居无人慰,亲临帐前渡巫山。”使人教他,掩门勿睡,夜深而来。

    苏大公子不常住在书房,所以沈监生那确实是偏僻之地。沈监生再呆傻也明白六姨娘的意思,可他觉得她是温柔的,耐心的,并不觉得厌烦,决定摆一桌他在苏府画的各色各样的画。央她点评点评。

    沈监生挨过黄昏,把门大开,特地烧了亮亮两只油灯。

    六姨娘脱了髻,半梳头,打扮齐整,一步一步拎到南亭阁,见沈监生的屋内大亮,心想好胆大的汉子,跫入门内,见沈监生垂目整画,恬静秀丽,似娇娃女客。六姨娘上蹿下跳的心戛然不动,煞为死灰。她爱的是男人,而不是乳臭未干的少年。

    沈监生抬首望来人,半老徐娘,鹰鼻蛇目,亦吓得叫了一声:“是谁来!”和自己所想天差地别,嘟嘟喃喃,“你不是她,你怎么会是她……”

    六姨娘被这种恐惧击溃,沈监生往后退步,木木然望前方。六姨娘奇怪道:“你怕我?”沈监生不知所谓。六姨娘颤抖声儿,低低说,“为什么?”因为我老,不再年轻貌美?她仿佛受了折辱,不止浑身颤动,像只发怒的母狼。胸膛起起伏伏。一会,她镇定下,昂起头,骂了一声:

    “呸,我是你娘,小畜生。”

    六姨娘风风火火带风离去,心想还治不了这毛孩子?红桉见她也气急败坏,晓得这沈监生果真蠢笨。

    第二日晚,沈监生刚上榻,几个小厮一拥而入,将他捆住。沈监生哭喊:“做什么?”几位莽汉没回他,还狠狠揪他的耳朵,踢他的裤下。骂着:“下流胚。”沈监生蜷成一团,护住身子,哭哭噎噎。而后,他被鼻青脸肿压入内院正堂。喷涌鼻血,朝前一看。几个华丽女子分列而坐,中间正是温和的苏夫人,旁是昨日见着的那个六姨娘。六姨娘哭说:“偶在花园见着我来,那两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我瞧,半夜,就潜窗塞一幅淫画,十分可恶。”苏府七姨娘在旁,笑道:“不如信我是再世佛陀。”沈监生口腔生疼,含糊分辩:“这是谢礼。”六姨娘含一泡泪,咬牙切齿,大喊道:“是真是假,你们分辨,”呈上画作,展开,指指点点,“不说字迹黑白分明,太太瞧这画,画中女子倚栏搔首弄姿,全没个正经模样。我素来坚守正心,端庄自谨。以此画赠我,我如何不恼。”

    六姨姨传话的书信早收回烧尽,沈监生又落了实处的把柄。六姨娘自然气盛。沈监生百般辩解。五姨娘念女儿苏萱正是年少,这样的登徒子必要提防。便朝沈监生泼一盏茶,说,“看着老实,内里却如此。”不由得苏夫人拦。苏夫人左右为难道:“沈兄弟还年少,固然有犯错的时候,诸位就宽恕了他这次如何?”沈监生湿淋淋,感到孤立无援。六姨娘急道:“若太太不给我做主,我便去求老爷。”苏夫人叹气:“你这是何必呢。他好歹是沈探花的兄弟,六娘,你要如何。”

    六姨娘哭喊:“他有兄弟撑腰,我苦命,只好忍气吞声。”

    没必要袒护一个势弱的外男。看了半天的七姨娘道:“太太,那沈监生毕竟是外人,我们又许多小姐丫鬟,在府邸总有碰上交扰的时候,总归不好。不如请他离府邸归家去。”突见六姨娘得意之色,转了口风又道,“咱们内院出这样的事也不少,太太还需派几个老婆盘查全邸上下,整整家风。”众姨娘慌乱不安,窃窃私语。苏夫人摇头,驳道:“不妥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若是真查出什么,反倒闹出事,伤了和气。各人好自为之罢。”一面又让人给沈监生解绑,说,“他是禅孺请来的,需问过他。”

    沈监生任由人解开绳,软下身,窝在地上,在一滩血与茶水里,缩着脑袋不动弹了。

    苏夫人哀容道:“犯了糊涂罢,何至如此。架起来看看伤。”几个人掰他,他蜷得更紧。

    这时苏熙小姐闯了进来,以为是什么热闹事,见一群姨娘像个审刑官似的。笑着道:“平日见姨娘们哭弱,今日各个却是女包拯女青天。刮目相看啊。”走到沈监生身边,蹲下身,拍拍他:“你起来。”

    沈监生不答。“妈的,”苏熙小姐骂了声,站起走到苏夫人身边,眼神质疑每一个人,“怎么一回事?”。一小厮忽然来禀,“二公子请太太和诸姨娘的安。”等不及,苏二公子就匆匆跨进门,尴尬望着苏夫人苦笑道,“这又是做什么?”苏夫人摇头叹气。苏二公子至沈监生旁,轻轻抚他的肩,悄声道:“沈兄弟,你起身,告诉我,我给你公道。”沈监生嗫嚅:“二公子,我,我想哥哥了。”再也呆不下去。什么首辅贵门,统统滚蛋。苏二公子道:“沈兄弟,我晓得了。”搀着沈监生站起,揩去他脸上的血迹,任沈监生靠着他一拐一拐往回走。

    八姨娘,九姨娘心想,苏二公子真是温和的人啊。众人散尽,七姨娘叫住六姨娘:“我若是得到那画,定会心悦,可惜我容颜渐衰,再得不到人赏爱。六娘,是不是人人都畏老。”六姨娘瞪她:“以色事人者,故此思虑。我一生都不求男子所爱,我不惧老。”七姨娘道:“六娘这话,可见心中还年轻着。”愈是强调,愈是在意。六姨娘羞怒道:“难道所有人都如七娘一样惧老?”七姨娘道:“我不怕老,可我怕被世间忘却。”六姨娘没再吭声。

    苏二公子把沈监生送回去,让苏大公子很不满,害怕沈监生回去和沈修撰告发他。沈可监生又闹着要离府,总不能关着人家。心想沈修撰就算知道也无法和苏家决裂,闹到他爹苏尚书那里去,也太舔着个脸了。大不了再挨挨苏尚书的指责。

    沈监生脸上伤没好。苏二公子不在乎。让沈修撰知道了也好。就胡乱猜吧。苏家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沈哥哥在门首望着弟弟的身影。瞧见他弟弟踉踉跄跄的,满腔的话语堵在喉头,苏府里好不好看,学了那些书,过得如何,有什么有趣的事儿……七上八下,张唇,开不了口。

    沈弟弟走来,怕哥哥说他,急忙却止不住哽咽道:“哥,我想你了。”

    沈修撰点点头,朝苏二公子揖道,“多谢贵府厚待。”苏二公子摇头:“我受不起。”沈修撰垂首,靠着沈弟弟道:“我们回家。”

    沈弟弟抬首道:“哥,你不问我的伤吗?其实是我贪玩,摔了一跤。苏府又大又美,还有许多……”

    “不问了。”沈修撰打断他。

    一概不问了。他会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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