捱到十五那天，美美穿上黄灿灿刚裁的道袍。细细摆弄着皇妹的孔雀羽翎大帽。顶好看的的首服。皇妹借我穿戴的。
可一大早，天蒙蒙亮，装扮到一半，这方皇后那的嬷嬷不停聒噪。因湖广、河南闹了洪灾，继后方氏将后宫用度裁减以赈灾，之后仍不知足，现派嬷嬷来各宫收善款。后妃中碍于情面，有献珠宝美玉银子的。只三公主的母妃沐贵妃，拉帮结派、拒不配合，讽她：“大娘娘没去几年，就想着把贤名揽了。赚好名声，活该皇上不待见你。”方皇后装没听见。这会儿，找上我们宫了。
公主的俸禄已缩了五十两。
我告诉嬷嬷：“转禀皇后，我没有钱。”嬷嬷说：“随意什么善款都好。皇后娘娘也已斋戒半月了。”皇妹一早溜去父皇那蹭早膳，想父皇给她做个大金钟。我忙着见皇兄，只好了当道：“没有就是没有。别吵我了。”
嬷嬷假笑说：“殿下是嫡长公主，一国公主之表率。什么都没有，说不去不大好看了。”我早该听皇兄的，以我的名义去筹款，做善事，怪我懒得做，现在这名声让方继后揽了。又是史书一笔。
我不搭理。绣尹见状替我赶人，拉住嬷嬷说：“公主的意思，嬷嬷还明……”
说一半，兜头便喝：
“你是什么身份？”
这嬷嬷竟梗起脖子、指桑骂槐：“我代皇后娘娘向公主殿下传话，有你插嘴的份！”
哟，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我以为在宫里，人家都和和气气的。至少对我和皇妹如此。被抢白的绣尹朝她笑了笑，仍道：“还请嬷嬷出去罢。”
嬷嬷脸上挂不住，昂头就是“皇后娘娘说”，“皇后娘娘说了，十七日在御花园拾到的话本□□，还请公主好好收起。勿坏了宫内习气。”
什么？我急忙跳起身。十八日，该是赵妍妍在御花园荡秋千，一边玩一边看落下的。虽不是我的，她这样说，可见，方皇后会是我走向美色的绊脚石。
而这个嬷嬷，四五十多岁的老人了，板着富态的脸，还在狐假虎威、喋喋不休。我翻开梳妆台的小抽屉，从金玉盒子里拿出皇妹那把价值连城的手铳。听老嬷嬷不停絮絮：“公主的话，老奴会一字不差带给皇后娘娘。望公主……”
我指枪朝向她：
“你老人家，今天死这了。你猜，你皇后娘娘会不会给你做主？”
老嬷嬷怔怔望着我。
额，失算了，她或许不晓得这是什么。我也只想吓吓她，不太会打铳。不过皇妹这把，确实精巧。仅比手掌大一些儿。握在手里沉甸甸。
殿内僵持着。须臾，老嬷嬷回过神，竟义正言辞说：“皇后娘娘尽心尽力管领后宫，不该受人指摘，可你每…….”凛然就义似，泪眼模糊，“为了中宫之权威，老奴也要拼上性命！”
呀，你老人家值得吗。她要赖在这了。我真想一脚把她踹飞。要钱路上，她可能吃太多闭门羹。情绪崩溃。
女官孙晴上来劝：“嬷嬷，走吧。”我放下手铳，落下腕上的珍珠手链、置于妆台，指着它，“拿着吧。”绣尹会意捧起它，装银盘里，正往嬷嬷那走。
一个身影，飞快掠过我的眼。
皇妹闯了进来。众人停下动作。不解地看着大名鼎鼎的五公主。她雷霆霹雳经过我身边，操起那把闪耀手铳，迅速装好燧石。我盯着皇妹不悲不喜的脸，还没反应过来。她打出火花：
“嘭——”
一声。
弹药打在嬷嬷不远处的石砖上。宫女吓一跳。火药噼叭四处散射，溅到了窗棂。几个皇后那带的女官聚在殿外探看（我没让她们进来）。那中宫管事嬷嬷滩坐在地上，六神无主，喃喃不住，“杀人了，啊，杀人了…….”
皇妹这端已扔下手铳，枪口还硝烟滚滚。事已至此，我正思考要怎么去皇后那挑衅。皇妹看了看聚起的女官，又看了看那嬷嬷，轻快地道：“是不是皇后指使你们来，欺凌我们？”
她举起被烫得发红的手心：“诶，受伤了。”
中宫有位女官忙道：“她老了，犯糊涂，公主就饶恕了她吧。”陆续有人求情。嬷嬷抽了抽鼻子，长鸣一声，昏了过去。孙晴急忙上前，摸了还有气。我示意外面的宫女把老嬷嬷架走。再拎回我的手串，重新带回腕上。一边对那些中宫的人说：“真不想为难你们呀。”都是替人办事的人。
众人逃也似、远离此地。
皇妹坐在凳上，挑出手铳里的余烬。心满意足。
老实讲，我对继后方氏算不上太讨厌，甚至有时觉得，她在我母后的光芒下，孤立无援得很。她只得一个养子，就是三皇子，还是我母后授意给她。这继后之位也是我母后向父皇举荐来的。母后说她：“争名好胜，适合做皇后。”往常她不烦我，我也不会故意和她作对。
但既然皇妹表明了立场，我也就不能和稀泥了。原则上，我们得与她平起平坐，绝不能受她的束缚。
皇妹是耍酷耍威风了，得要和方继后闹不快。我灰溜溜继续选首饰。边对皇妹说：“不晓得继后那里，要怎么样呢。”皇妹摇头道：“她好名声的人，怕甚。应该拿些宫里的东西埋到那老太婆家，诬她偷盗或者造反。打倒她一窝，以防什么阿猫阿狗趁我们不备算计恶心人。史书上多少豪杰亡于小人之手。”
母后虽曾说过，要不对此人爱抚，要不就消灭他。可这也太夸张了些。我道：“我们好歹是公主，既然侵害了人，就不必怕报复了。世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总是有作对的，她个老嬷嬷有小人帮她，我们就没有人了嘛。”
皇妹冷笑说：“不只我如此想，父皇也是。我们现在倚杖父皇，自然什么也不怕。可父皇，却怕以后我们倚仗不了他。”
诶？“这怎么说？”
“父皇他身子不大好了。打算打算吧，权力不是凭空来的。”
权力是有人服从。可即使能一挑十，人家也未必听你的。我本想说咱还有皇兄，突然意识到他也算半个废物了。继承大统后指不定听前朝的官宦摆弄。我只好道：“争取争取，大姐，三姐，四姐还能听我们发令，组成个公主联盟，不晓得能干什么。”便听皇妹道：“世上总分三种人，一种是领头羊，一种叛逆者，一种是乌合之众。你我只需驯服领头羊。”
我点头称是。她话闸大开，说权力从来都不是发令，不是服从，而是协作。权力是集体，不是个人。没人做到一呼百应，帝王也不行。耀武扬威太过，万一把自己也骗了，就有人掀盘重新布局。所以刘备是帝王学。
“那他怎么输在白帝城。”
“老了。”
七八岁的时候，宫里有个老太监是个军迷。年轻时随先先皇打过仗，立过功。最爱讲三国。嘴皮子又好，唱戏似的。我们和赵妍妍就端几个小杌子围着他听。那时，皇妹就喜欢刘备和司马懿。赵妍妍爱听貂蝉连环计。我只记得，军师大都是极好看的。
不过皇妹那般认可刘备，为甚待外人颐指气使，逞恶行凶。她曾解释道：“应该怎么做，和想怎么做，两者往往截然不同。”我再问时，她道，“对待愚民，就得让他们恐惧。”不管她对不对，反正暂时拿她没有办法了。
我系上双环红丝绦，戴好帽，问：“那你怎么个得权法。”
“等。”她说，“好听点是，韬光养晦。”
“那你好吃好喝地韬光养晦吧。”已是青天白日。我得与皇兄赴约，显摆显摆我的漂亮衣裳去了。
我与皇兄坐上马车，冰丝垂账，十分凉爽。皇兄也并未穿礼服，着一身白底绸缎的广袖直裾，外披青色竹影暗纹的丝薄披风，头顶空纱四方巾，摇着把白玉鎏金折扇。再盯着
他玉面丹唇，母后一般的凤眼，清澈温和，华贵典雅。
我突然意识到，二十一岁的皇兄其实也没那么差。
被我瞧着，皇兄不适道：“你盯着我做甚。”我摇头：“没什么，就觉得你长得不赖，说明我也是个美人。”皇兄嗤笑道：“美人？有在地上乱爬，连起坐仰卧都没力气似的美人？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戴再多的花，扑再多的粉，吊儿郎当的，算个什么美人？”教训起我来了。
我不爱听这话，我道：“别说，说了我也不改。”皇兄道：“我晓得我白费口舌，五个公主里，也就大姐有些公主仪态了。还是不要太随心所欲了。”皇兄越说越气劲，“你说，你怎么一两年间便暮气横秋。你小时候，也是顶嚣张跋扈。皇姊妹的，都跟在你后面跑，拉帮结派作威作福。”
我有些气：“人都会变，我长大了，那些没意思了，明白吗。”皇兄略认同地说：“那你现在觉得哪些有意思了。”见我凝思不答话，他又道， “方才我语气不好，是我的一面之词。承舒，我只是，不希望看见你和承愉她心事重重。我见那些公侯小姐，恣意潇洒，活泼可爱，我怕，是不是哪里没照顾到你们。”
皇兄主动剖心，还是蛮好的。我尽力解释道：“皇兄，我们没有开心，也没有不开心。日子就是一天天打发去了。”皇兄急道：“得，你这种想法，难怪没精打采。那些与你差不多大的小姐，即便闺门严谨，也要逃出府去玩上一遭。风光无限，才不虚过青春年少。”我不理解。“那你想让我们怎么做？”“至少开了公主府，出了宫，多结识些门客，接过些皇商，做一做东道主，成一方权贵豪强。”
听皇兄之言，他确实为我们好，也不算迂腐。似乎对我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之意。我心里发虚，问他：“那你除了太子之名外，也是一方权贵了？你给我指指，哪些人做到了你说的漂亮话。”猛然抓住了皇兄的漏洞，大言，“皇兄，你想做春申君、信陵君之流，礼贤下士，广纳宾客。”我止住皇兄反驳，“我明白，你好此道，不是为了什么人脉交情，而是真的想与人交往罢。可不代表我们也好此道，有些东西是性格使然。”皇兄望着我，默然。我接着说：“皇兄，你和承愉不一样，你屁话太多，承愉她就不强求你这你那的。而且，你敬仰的哪些流觞曲水，饮酒赋诗的雅，难道就是全部的生活。”皇兄已然被夫子们带进书里头去了。皇兄不辩驳，微微道：“我只是建议……”我点头：“你说的我都懂，对不起，我还是选择怎么舒服怎么来。”
皇兄叹了气，道：“我真心觉得，承愉比我这个皇兄厉害得多，承舒你嘛，稍用心些亦是如此。为何这个世间，却不让你们大展宏图呢。”我说累了，我道：“皇兄，这你应该跟承愉谈谈，你这话太虚了。就好比什么天地立心，生民立命，万世开太平的话，她一定要问一句，你究竟要怎么做呢，你现在身为太子，以此奉为圭臬，究竟要怎么做呢。学先生们教你的东西，学做明君，难道一日不休地看奏折就是明君了？”皇兄道：“我认为这是为君为臣，方方面面的君子之道。不是一个人可为的。”
“哦。”马车轻晃让我很想睡觉，我不想无休止辩论。
皇兄却不依不饶：“你觉得是什么意思。”我只好说：“我嘛，我认为，世上人人追求自己追求的，不管高明低贱，是钱权是抱负，是美色，不管是何种手段，总是要出现纷争，总是要你死我亡的，都不过是，一种演化。”
皇兄盯着我瞧，紧缩眉头，看起来很不赞同：“你这说法让我大吃一惊，怪不得那样无所谓的态度，你是真佛，冷心佛。不是你的事，巴不得打起来。”
我坐不住：“我爱怎么想怎么想，干嘛对我评头论足！”他问：“承愉也是这么想的？”“我怎么知道？”
她或许想，宰了全部？
可一大早，天蒙蒙亮，装扮到一半，这方皇后那的嬷嬷不停聒噪。因湖广、河南闹了洪灾，继后方氏将后宫用度裁减以赈灾，之后仍不知足，现派嬷嬷来各宫收善款。后妃中碍于情面，有献珠宝美玉银子的。只三公主的母妃沐贵妃，拉帮结派、拒不配合，讽她：“大娘娘没去几年，就想着把贤名揽了。赚好名声，活该皇上不待见你。”方皇后装没听见。这会儿，找上我们宫了。
公主的俸禄已缩了五十两。
我告诉嬷嬷：“转禀皇后，我没有钱。”嬷嬷说：“随意什么善款都好。皇后娘娘也已斋戒半月了。”皇妹一早溜去父皇那蹭早膳，想父皇给她做个大金钟。我忙着见皇兄，只好了当道：“没有就是没有。别吵我了。”
嬷嬷假笑说：“殿下是嫡长公主，一国公主之表率。什么都没有，说不去不大好看了。”我早该听皇兄的，以我的名义去筹款，做善事，怪我懒得做，现在这名声让方继后揽了。又是史书一笔。
我不搭理。绣尹见状替我赶人，拉住嬷嬷说：“公主的意思，嬷嬷还明……”
说一半，兜头便喝：
“你是什么身份？”
这嬷嬷竟梗起脖子、指桑骂槐：“我代皇后娘娘向公主殿下传话，有你插嘴的份！”
哟，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我以为在宫里，人家都和和气气的。至少对我和皇妹如此。被抢白的绣尹朝她笑了笑，仍道：“还请嬷嬷出去罢。”
嬷嬷脸上挂不住，昂头就是“皇后娘娘说”，“皇后娘娘说了，十七日在御花园拾到的话本□□，还请公主好好收起。勿坏了宫内习气。”
什么？我急忙跳起身。十八日，该是赵妍妍在御花园荡秋千，一边玩一边看落下的。虽不是我的，她这样说，可见，方皇后会是我走向美色的绊脚石。
而这个嬷嬷，四五十多岁的老人了，板着富态的脸，还在狐假虎威、喋喋不休。我翻开梳妆台的小抽屉，从金玉盒子里拿出皇妹那把价值连城的手铳。听老嬷嬷不停絮絮：“公主的话，老奴会一字不差带给皇后娘娘。望公主……”
我指枪朝向她：
“你老人家，今天死这了。你猜，你皇后娘娘会不会给你做主？”
老嬷嬷怔怔望着我。
额，失算了，她或许不晓得这是什么。我也只想吓吓她，不太会打铳。不过皇妹这把，确实精巧。仅比手掌大一些儿。握在手里沉甸甸。
殿内僵持着。须臾，老嬷嬷回过神，竟义正言辞说：“皇后娘娘尽心尽力管领后宫，不该受人指摘，可你每…….”凛然就义似，泪眼模糊，“为了中宫之权威，老奴也要拼上性命！”
呀，你老人家值得吗。她要赖在这了。我真想一脚把她踹飞。要钱路上，她可能吃太多闭门羹。情绪崩溃。
女官孙晴上来劝：“嬷嬷，走吧。”我放下手铳，落下腕上的珍珠手链、置于妆台，指着它，“拿着吧。”绣尹会意捧起它，装银盘里，正往嬷嬷那走。
一个身影，飞快掠过我的眼。
皇妹闯了进来。众人停下动作。不解地看着大名鼎鼎的五公主。她雷霆霹雳经过我身边，操起那把闪耀手铳，迅速装好燧石。我盯着皇妹不悲不喜的脸，还没反应过来。她打出火花：
“嘭——”
一声。
弹药打在嬷嬷不远处的石砖上。宫女吓一跳。火药噼叭四处散射，溅到了窗棂。几个皇后那带的女官聚在殿外探看（我没让她们进来）。那中宫管事嬷嬷滩坐在地上，六神无主，喃喃不住，“杀人了，啊，杀人了…….”
皇妹这端已扔下手铳，枪口还硝烟滚滚。事已至此，我正思考要怎么去皇后那挑衅。皇妹看了看聚起的女官，又看了看那嬷嬷，轻快地道：“是不是皇后指使你们来，欺凌我们？”
她举起被烫得发红的手心：“诶，受伤了。”
中宫有位女官忙道：“她老了，犯糊涂，公主就饶恕了她吧。”陆续有人求情。嬷嬷抽了抽鼻子，长鸣一声，昏了过去。孙晴急忙上前，摸了还有气。我示意外面的宫女把老嬷嬷架走。再拎回我的手串，重新带回腕上。一边对那些中宫的人说：“真不想为难你们呀。”都是替人办事的人。
众人逃也似、远离此地。
皇妹坐在凳上，挑出手铳里的余烬。心满意足。
老实讲，我对继后方氏算不上太讨厌，甚至有时觉得，她在我母后的光芒下，孤立无援得很。她只得一个养子，就是三皇子，还是我母后授意给她。这继后之位也是我母后向父皇举荐来的。母后说她：“争名好胜，适合做皇后。”往常她不烦我，我也不会故意和她作对。
但既然皇妹表明了立场，我也就不能和稀泥了。原则上，我们得与她平起平坐，绝不能受她的束缚。
皇妹是耍酷耍威风了，得要和方继后闹不快。我灰溜溜继续选首饰。边对皇妹说：“不晓得继后那里，要怎么样呢。”皇妹摇头道：“她好名声的人，怕甚。应该拿些宫里的东西埋到那老太婆家，诬她偷盗或者造反。打倒她一窝，以防什么阿猫阿狗趁我们不备算计恶心人。史书上多少豪杰亡于小人之手。”
母后虽曾说过，要不对此人爱抚，要不就消灭他。可这也太夸张了些。我道：“我们好歹是公主，既然侵害了人，就不必怕报复了。世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总是有作对的，她个老嬷嬷有小人帮她，我们就没有人了嘛。”
皇妹冷笑说：“不只我如此想，父皇也是。我们现在倚杖父皇，自然什么也不怕。可父皇，却怕以后我们倚仗不了他。”
诶？“这怎么说？”
“父皇他身子不大好了。打算打算吧，权力不是凭空来的。”
权力是有人服从。可即使能一挑十，人家也未必听你的。我本想说咱还有皇兄，突然意识到他也算半个废物了。继承大统后指不定听前朝的官宦摆弄。我只好道：“争取争取，大姐，三姐，四姐还能听我们发令，组成个公主联盟，不晓得能干什么。”便听皇妹道：“世上总分三种人，一种是领头羊，一种叛逆者，一种是乌合之众。你我只需驯服领头羊。”
我点头称是。她话闸大开，说权力从来都不是发令，不是服从，而是协作。权力是集体，不是个人。没人做到一呼百应，帝王也不行。耀武扬威太过，万一把自己也骗了，就有人掀盘重新布局。所以刘备是帝王学。
“那他怎么输在白帝城。”
“老了。”
七八岁的时候，宫里有个老太监是个军迷。年轻时随先先皇打过仗，立过功。最爱讲三国。嘴皮子又好，唱戏似的。我们和赵妍妍就端几个小杌子围着他听。那时，皇妹就喜欢刘备和司马懿。赵妍妍爱听貂蝉连环计。我只记得，军师大都是极好看的。
不过皇妹那般认可刘备，为甚待外人颐指气使，逞恶行凶。她曾解释道：“应该怎么做，和想怎么做，两者往往截然不同。”我再问时，她道，“对待愚民，就得让他们恐惧。”不管她对不对，反正暂时拿她没有办法了。
我系上双环红丝绦，戴好帽，问：“那你怎么个得权法。”
“等。”她说，“好听点是，韬光养晦。”
“那你好吃好喝地韬光养晦吧。”已是青天白日。我得与皇兄赴约，显摆显摆我的漂亮衣裳去了。
我与皇兄坐上马车，冰丝垂账，十分凉爽。皇兄也并未穿礼服，着一身白底绸缎的广袖直裾，外披青色竹影暗纹的丝薄披风，头顶空纱四方巾，摇着把白玉鎏金折扇。再盯着
他玉面丹唇，母后一般的凤眼，清澈温和，华贵典雅。
我突然意识到，二十一岁的皇兄其实也没那么差。
被我瞧着，皇兄不适道：“你盯着我做甚。”我摇头：“没什么，就觉得你长得不赖，说明我也是个美人。”皇兄嗤笑道：“美人？有在地上乱爬，连起坐仰卧都没力气似的美人？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戴再多的花，扑再多的粉，吊儿郎当的，算个什么美人？”教训起我来了。
我不爱听这话，我道：“别说，说了我也不改。”皇兄道：“我晓得我白费口舌，五个公主里，也就大姐有些公主仪态了。还是不要太随心所欲了。”皇兄越说越气劲，“你说，你怎么一两年间便暮气横秋。你小时候，也是顶嚣张跋扈。皇姊妹的，都跟在你后面跑，拉帮结派作威作福。”
我有些气：“人都会变，我长大了，那些没意思了，明白吗。”皇兄略认同地说：“那你现在觉得哪些有意思了。”见我凝思不答话，他又道， “方才我语气不好，是我的一面之词。承舒，我只是，不希望看见你和承愉她心事重重。我见那些公侯小姐，恣意潇洒，活泼可爱，我怕，是不是哪里没照顾到你们。”
皇兄主动剖心，还是蛮好的。我尽力解释道：“皇兄，我们没有开心，也没有不开心。日子就是一天天打发去了。”皇兄急道：“得，你这种想法，难怪没精打采。那些与你差不多大的小姐，即便闺门严谨，也要逃出府去玩上一遭。风光无限，才不虚过青春年少。”我不理解。“那你想让我们怎么做？”“至少开了公主府，出了宫，多结识些门客，接过些皇商，做一做东道主，成一方权贵豪强。”
听皇兄之言，他确实为我们好，也不算迂腐。似乎对我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之意。我心里发虚，问他：“那你除了太子之名外，也是一方权贵了？你给我指指，哪些人做到了你说的漂亮话。”猛然抓住了皇兄的漏洞，大言，“皇兄，你想做春申君、信陵君之流，礼贤下士，广纳宾客。”我止住皇兄反驳，“我明白，你好此道，不是为了什么人脉交情，而是真的想与人交往罢。可不代表我们也好此道，有些东西是性格使然。”皇兄望着我，默然。我接着说：“皇兄，你和承愉不一样，你屁话太多，承愉她就不强求你这你那的。而且，你敬仰的哪些流觞曲水，饮酒赋诗的雅，难道就是全部的生活。”皇兄已然被夫子们带进书里头去了。皇兄不辩驳，微微道：“我只是建议……”我点头：“你说的我都懂，对不起，我还是选择怎么舒服怎么来。”
皇兄叹了气，道：“我真心觉得，承愉比我这个皇兄厉害得多，承舒你嘛，稍用心些亦是如此。为何这个世间，却不让你们大展宏图呢。”我说累了，我道：“皇兄，这你应该跟承愉谈谈，你这话太虚了。就好比什么天地立心，生民立命，万世开太平的话，她一定要问一句，你究竟要怎么做呢，你现在身为太子，以此奉为圭臬，究竟要怎么做呢。学先生们教你的东西，学做明君，难道一日不休地看奏折就是明君了？”皇兄道：“我认为这是为君为臣，方方面面的君子之道。不是一个人可为的。”
“哦。”马车轻晃让我很想睡觉，我不想无休止辩论。
皇兄却不依不饶：“你觉得是什么意思。”我只好说：“我嘛，我认为，世上人人追求自己追求的，不管高明低贱，是钱权是抱负，是美色，不管是何种手段，总是要出现纷争，总是要你死我亡的，都不过是，一种演化。”
皇兄盯着我瞧，紧缩眉头，看起来很不赞同：“你这说法让我大吃一惊，怪不得那样无所谓的态度，你是真佛，冷心佛。不是你的事，巴不得打起来。”
我坐不住：“我爱怎么想怎么想，干嘛对我评头论足！”他问：“承愉也是这么想的？”“我怎么知道？”
她或许想，宰了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