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的,他说他的。彼此不和。我背靠软枕,闭眼小憩。听夏日街衢嘈杂人声:东家的女儿、西家的女婿,黄瓜、西瓜几多钱。皇兄掀起一角帘,看车窗外人来人往。

    一会,他问一个叫白轩漓的贴身亲卫:“轩漓,还多久到小沁园。”

    白轩漓着暗色贴里,配小金刀。坐在车辕边回:“爷,还有半个时辰。”

    他是右军都督府白将军的第三子。都是武职嘛,自然和姜表哥比一比。他比姜表哥要冷淡点,俊也俊些。年岁和我相似。十六岁他进了羽林卫,使一手好刀法。遇见他我会弯起眉目,温柔微笑,客套寒暄:“白侍卫好”“天气不错”云云。直到两年前,皇兄不经意间,谈起他有心上人,是贵门家的小姐。我难以置信。

    他,难道不是暗恋本公主?

    自此,我见他,笑也懒得笑了。既然不喜欢我,那我也不对他好。把他当作透明人,我是君,他是臣。

    从皇宫到那园子还这么远,我就料想到出去太累,早知道呆回我的寝宫。皇兄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他的玉佩,想起什么,问我:“你,你和傅家二公子怎么回事,你喜欢他?”

    “昂。”我回,“不行吗?”

    皇兄道:“我不太和他打交道,但我听人说,他有些薄情。或许能是个不错的友人。”我说:“那你觉得,他和承愉,和我,哪个更难相处。”“承愉。”“那就是了,管人家怎么说,不如亲眼看看,我信我的眼缘。”我对一眼就没好感的人,我懒得搭理。对觉得还行的,总有些耐心。

    帐外,白侍卫突然道:“爷,有,有卖山药芋头糕的,公、公主殿下用不用?”似乎憋了好久。我坐起身:“要要,我要吃。”饿死本公主了。马车停了会。白轩漓一只手递来油包。皇兄接过道:“轩漓,你有心了。”我附和:“白侍卫很周到嘛。”白轩漓小声回:“是卑职分内之事。”

    我赶着抽出一块糕点,咬上一口。皇兄坐过来,悄悄说:“你再跟他说些话吧,这是轩漓今年内跟你说的第一句话。他以为不知怎么惹怒了你,一直战战兢兢,不敢碰见你。”“我有这么可怕?”皇兄道:“我身边的,不只他,都怕你和承愉。承愉向来闷闷不乐不可一世不说,你难道不知道你自己阴晴不定,上一刻温和有礼下一刻冷脸就走。”我有这样嘛。“或许当时我在想事。”忘记身边有人。

    皇兄接着道:“若你真学着你看的那些书,‘娇软’‘可怜’是我天真可人的妹妹,我还想劝劝你,身为公主,分明有一大批俊秀,爱你宠你,何必主动受这些苦追的艰辛。可你是我自以为是的妹妹,我情愿看你碰壁,还怕你伤害了别人。”

    我瞪他:“少教训我,不听不听。”下回,皇妹和他争执,我也不当好人了。皇兄不嘴她,就嘴我。

    我们谁也不服谁。坐回远远的。

    陆续来的华贵马车环佩丁零,阵阵香风。我探首去望:路人稀少。一壁红墙连着大街,径直尽头,几株石榴杏子岔出墙外,绿意盎然;隔着五方,八角什锦窗,院内奇石遍地,配以蔷薇木槿,苔枝缀玉,效仿江南园林。

    见之,就消了一大半的暑气。

    马车拐了两道街角,才至小沁园门首。雕梁飞栋,檐牙如琢。门前数位绫罗衣裳的小厮迎客拉马。皇兄扶我下车,两个垂发清秀少年至前,白轩漓拿出两份请帖。

    一少年道:“公爷已候太子殿下多时。”另一少年跟我与白侍卫道:“两位贵客随我来。”我明白我要跟皇兄分开了。

    到了第二进门,繁花映柳,撒出金色剪影。那少年让我们暂等会。须臾叫出三个簪花侍女,两个少女围住我说:“女客随我们来。”

    我被带着往右边的游廊走,上了细长石阶,登上竹亭,杂花生树,望了望不远处,亭台楼阁连栋,围着偌大的湖池。两个侍女介绍,那是颐莲湖,取周郭颐的《爱莲说》。池边草坡山石雕筑,各样的形都有,间放了两只幼鹿,静静吃草苗。池内种满荷莲,据说是从江苏运来的名种,粉白可爱。层层荷叶下,游着许多胖大的锦鲤。时值仲夏,可谓繁花盛景,鱼浪吹香。

    再望最近的楼阁,一条游廊连至二楼,基底驻在奇石之间,楼外落一只七彩孔雀。矮树云杉几只翠禽和鸣。侍女说这是“彩雀阁”。楼上是女客,亦是能赏荷观戏之所。楼下是侍从女婢,摆着酒宴。此阁斜对着的湖中央二层戏台,“莲台楼”,歇山重檐式,面阔山间,底下十二个柱插入湖底,各缠着金莲玉叶,和满簇真荷融为一体,阳光一照,就如观音宝座。侍女说今日请了苏州最好的戏班子,各楼都可点戏。

    我把大帽取下,让侍女收好,跟着进了“彩雀阁”。阁内我数了数,不算上走走停停服饰一致的婢女,有六位。三个坐在明堂的椅上;三个围在长窗观望。我明白里面还有侍女混着。其间,我认出三个椅上的一个,是兴国公的明玉郡主,身边是她的女婢。

    明玉郡主着半袖长衫杏色刺绣百褶,斜髻海棠花妆,素得很。肚子倒不显。她半垂眼帘,十分惫懒。认出我,朝我笑了笑。我回应一笑,走至她身边问:“怎么这么些人?”她两个婢女连忙起身,朝我行礼。她指了指画屏后,“都在那儿呢。”我瞅了瞅后头,原来这只是个候客厅。阁后连着另些楼亭,那儿有许多女客。缓鬓倾髻,各色霓裳。

    我问明玉郡主:“你怎么呆在这?”那窗边三个里的小姐也闻声赶来,朝我示好。穿着粉色的百褶襦裙,外罩着薄纱披风,浓墨长发垂下一绺在胸前,身段窈窕。明玉郡主介绍她:“她是京山侯家的,姓于,于清惠。”于清惠打量着我,笑问:“这位姐姐是,”明玉郡主向她使眼色,“就是我跟你说的呀。”于清惠忙低眉、屈身行礼:“清惠见过殿下。”

    这姑娘我很喜欢。我说:“别客气了,你们怎么不进去走走。”于小姐开始支支吾吾。明玉郡主脸色不善:“要不是我娘来,我才不来呢。”仿佛我知道她秘密就是她的自己人了,委屈望着我,“不知那个谁,把我的事传出去了。我不来,不是印证了?”我想想,我应该没多嘴,傅玄调查时候回我的信上连她一个字都没提过。可我不太喜欢她的口气,我说:“谁知道,不过我们没必要替你守秘。”转身欲走。她焦急拦我道:“诶呀,我没怀疑到公主身上,公主表姐,一定是那些宫女听了去乱讲。”于小姐道:“二公主殿下,她性急,加之先前被好些人抢白了,心里不耐烦。”看来这俩是密友。必是于小姐来陪这郡主守在这。

    听于小姐说话,明玉郡主脸都气红了:“别说啦,这姓苏的,算什么,老妖婆,牙尖嘴利,不说死她。还有陆芝灵那丫头片子,张牙舞爪,我一定要收拾她。”我记得这次的东道主卫国公陆晟家有三子二女,陆芝灵是小的姑娘。不料刚刚还稳重的于小姐也掺进来:“那不晓得你为何躲在这里,难道不知她陆芝玉一直心念苏小姐的未婚夫,就等着她苏家退婚呢。她们都欺负俺们,她们打起来才好看呢。”

    瞧我听到了什么。我不自觉笑出声。实在是太有趣了。我说:“我们一起去吧。”于小姐看明玉郡主,明玉郡主瘪着嘴,看我。我重复道:“你别怕,她们说三道四也左右不了什么事。我们一起去。”明玉郡主点点头。于小姐牵着她。

    侍女们引我们出了彩雀阁,转过园亭,芭蕉掩着一个小楼,是备茶水点心用的。来来往往皆是侍从。下了半人高石阶,沿着湖畔板桥,穿过月门,似乎到了内院。又是高台亭榭,临水之轩。一步一景,数花彩照。朱楼画栋,富丽堂皇。明玉郡主问我:“你要去拜见老太太么。他们家的老太太还挺喜欢我。”我说:“我不去。”皇兄会致意的。明玉郡主道:“那我们去那,她们都在那儿。”指向一栋三层大楼阁。碧瓦红窗。凭栏几位富贵小姐。

    我们逶迤转了许多假山路,才至“飞鸢楼”下。楼脚停泊两支小舟。舟边有两位小姐。此楼是看戏台最好的场所。走上楼,凉气袭人,人声细细。楼间华服侍女敬候,见我们,掀开珠帘,进一个说一句:“兴国公府明玉郡主。”“京山侯府于小姐。”我挤中间混进去,不想被人好奇打量,发出原来一国公主就这样子啊,这样的感概。侍女没奈何。

    楼内摆了有六张大八仙桌儿。还没开席。坐在最上首炕上的,是卫国公夫人,四十多,圆领礼服通绣衫,长脸细鼻,微微侧首,笑而不露。两边坐着的,是兴国公夫人,笑眼盈盈。还有一位美妇人,端庄雅正,我不认识。再往外,就是其他三位太太了。

    小姐们零星几位,有坐椅上的吃点心的,有靠窗赏荷的。大都出阁到湖畔的,聚成几团。我目测了下,有十六人。明玉郡主走过去,唤兴国公夫人:“娘。”卫国公夫人,“伯母”,另几位,“太太们好”。她娘道:“刚才去哪胡玩了。”于小姐跟着喊了声,“伯母,太太们安。”卫国公夫人应,边打量:“这是京山侯家的吧,不错。”眼睛瞟到我身上,“这是胡侍郎家的,可是你姐姐严夫人带着你一起来的?”啊?兴国公夫人朝我笑了笑,也不解释。我道:“是,请太太们安。”

    我记得胡侍郎有四个女儿,小的还刚满月不久。我问明玉郡主:“我姐姐是哪个?”明玉郡主说:“如果你要当成胡侍郎什么的,那你姐姐就是都察院严老的儿媳。”她看了一圈。于小姐说:“她们不在这,在园子里罢。我们还是别去了。”她们不晓得指谁。明玉郡主愠道:“凭什么,我们就去。”

    我们走下楼,侧门有曲廊可通,河水碧清,莲花扑面。对岸石桥上许多男客,遥遥成一个个小人影。走至小石门,湖石遍地,花卉满园,中一个半山亭,立着三个女客执团扇,望对河。三三两两的女眷,看花玩水。石桌上摆着吃食。我正饿着,拿了糕点酒酿就吃。明玉郡主站石阶边,喂着鱼,伸手欲折支荷花。

    忽然一声“咚”,石块打入荷塘,水溅明玉郡主满身。明玉郡主抹开水,叫喊:“谁!给姑奶奶出来!”

    “是我!”远远一答,少年音色。

    摇来一舟,靠岸跳下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百子衫蓝马面,半髻绢花,璎珞银镯。长相明丽,两股眉拧得紧紧。她指着明玉郡主道:“你想做什么,偷我们家的荷,不怕滑入湖中,一尸两命!”

    明玉郡主气急,失声道:“又是你,陆芝灵你给我等着!”于小姐护她:“国公二小姐,你下手前可曾考虑后果,万一石子打伤了人,你可知道……”

    “关你什么事。怕伤着孩子了?”陆二小姐气哼哼。

    “芝灵,你好无礼!”忽有人制止,“郡主是客,不可怠慢。”

    陆二姑娘身后走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姐:蓝色纱衫,珍珠披肩,黄白玉色马面。品味不俗。水坠子也是珍珠的,戴一顶白玉花冠罩纱,像个菩萨打扮。眉眼柔和,琼鼻樱唇。也算是个美人。该是姐姐不差了。

    陆姐姐唤来人:“去给郡主换身干净衣物。”明玉郡主甩袖子:“不用了!我一点也不想理会你们。要不是,”水汪汪看向我。仿佛在说,要不是我要来,她也不会受委屈。赖上我要给她做主的势头。

    陆二小姐也注意到了我:“你是谁?”我盯着她道:“你好没礼貌。”她姐姐说:“你瞧,外人也说你无礼。”陆二小姐拔高声:“你谁,也来教训我。”气势汹汹上来。正常来讲,我报上名来,她后悔莫及,改过自新,这样的发展。我偏不,我不嫌事大,我道:“我是司礼监陈吉的孙女儿。你要做什么。”往后退了几步,欲抓起点心往她脸上抹,狠揍一顿。

    结果揭开食盒,没料到里头一只硕大的红色蜘蛛,我吓得尖叫一声:“啊,是什么!”

    几位凑过去看,皆要笑不笑的,“是螃蟹,”“螃蟹而已。”“她没见过。”原来这就是“蟹六跪而二螯”,吃过蟹肉、没见过蟹本身。我松一口气。陆二小姐抓住机会嘲笑:“不愧是太监的亲戚,没见过世面。”我惊魂未定,懒得搭理她,便说,“啊,对对对,你说得对,我不辨菽麦,是没见过世面。”她觉得我阴阳怪气,更怒气冲冲:“我非要教训你不可。”

    从湖石后又蹿出两个人,怒斥:“你要教训谁?”一个蓝道袍白裙,一个绿长衫粉裙。蓝道袍的风姿飒飒。定睛一瞧,是苏熙小姐。后面绒花玉簪,出众的美人,是陶小姐。

    苏熙小姐朝我望来,见我看着她,她又看向陆二小姐:“你没事就多看点书,你姐姐就这么教你的?”陆大小姐说:“我替我妹妹向诸位道歉。 ”陆二小姐面红耳赤,泪盈于睫,“姐姐!我没错,是她们,她们欺负你在先。”

    陆大小姐对妹妹道:“可那位陈小姐又惹你什么了,不是你招惹在前?”陆二小姐指我:“她们玩在一块,就不是好东西。”明玉郡主也怒了:“欸!你给本姑奶奶闭上你的狗嘴!”陆二丫头亦龇牙咧嘴。陆大小姐拦妹妹,“芝灵,他们是客!”

    吵死了。

    陆二丫头掉转攻势,“苏熙,我听苏萱姐姐说了,你什么时候退婚。”我来了精神。苏熙小姐不耐道:“这么恨嫁,你们还能想点别的,脑袋空空。这种蠢话我不会答。”各位脸色都不大好看。没想明玉郡主先叫喊:“姓苏的,想这些怎么你了,就你聪明绝顶!”苏熙小姐点头:“是,你蠢。你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求着你娘,要我娘劝我爹,给他说亲,可人家不答应。你便开始怪天怪地。你不会以为我们会为了你这破事跟人朝廷探花做绝吧。你爹娘国公府也不会。都是权衡利弊,你哭,你撒泼都没用。”苏熙小姐真开始扫射攻击了,“还有你们,”她指陆二姐妹,“针对我有屁用,有本事打上苏府让我爹退婚,就算退婚了就真如你所愿了?当傅家是死物。何况傅家还有一百种选择比你国公家好。听不懂算了。”她已经字里行间地说,你们国公家没权,四处都是求人情,不该趾高气扬。可是,在场只有于小姐听懂了,她紧紧盯着苏熙小姐。陆大小姐脸色苍白。陆二小姐道:“你神气个什么劲?”

    陶小姐讪讪说:“既然各位彼此厌憎,何必勉强在一块,现在就各自散了吧。”于小姐道:“我看好。”扯着明玉郡主走。明玉郡主看我。我挥手让她离去。陆大小姐也推她妹妹,“芝灵,我们去钓鱼,好不好?”陆二小姐气鼓鼓。

    终于安静下来。我观察螃蟹该怎么吃。苏熙小姐走来说:“二殿下,幸会。”我点头,“久仰。”她若有所思道:“我该在那儿,不该在这儿。”我看她所指的方向,是“飞鸢楼”。我问:“为什么?”“夫人太太都在那楼上。”我明白她的意思了。我说:“那我也该在那儿。”她目不转睛望着我,笑了笑。回望荷塘。

    陶表妹站在明玉郡主方才的位上扔饵料,一边说:“表姐,这些鱼都可爱得紧。”一尾尾红鲤聚在她脚下。我回身看陶美人,如浣纱的西施,婀娜多姿。想走过去,同美人一块饲鱼。又看了看苏熙小姐,波光下,苏熙小姐的眼眸变得浅而淡,像濛濛晨光的清晖。我想起母后支在栏杆上的面情,一模一样、深沉的眼。

    我决定陪在她身边。美人儿先自己玩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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