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此地了。”

    他停下步伐。扶我下马。

    眼前,是一家二进木门的医馆。

    门关着,院内有灯透出。傅玄恢复了往常清郎冷峻之态,扣三声门。医馆的小厮急急开了门:“久候二爷。”傅玄问:“他如何了?”回:“是迷药,性命无碍。”傅玄把头一点,以示晓得了。

    那沈修撰为着自己能清醒,刺伤了腿;翻楼时又跌了脚;在河中躲藏还染了寒气。身子愈热愈昏,尽说胡话。医师把了脉,开了方子,送帽子的傅家小厮煎药。

    后来才晓得,这十七岁的小厮是傅玄的书童,叫蔺书。

    傅玄又让兄长早些回去,他来医馆候着。他兄长心血来潮,本想接自家弟弟回府。遇到这回事,也累了,便坐车回去了。

    沈修撰睡在里屋。我们进明间坐着。医馆弟子奉上花茶,酿酒和几叠果子凉菜,由我们消遣。我与傅玄大眼瞪小眼。

    不知不觉开始打瞌睡了。傅玄道:“公主既要跟来,如何睡着了?”我眯着瞧他,凤眼清眸,是我喜欢的模样。我丧丧喝了盏酒,诶呀。好烈。

    若是僵持不下,我们便一点进展也无。而后我回到宫里,吃喝玩乐,读书闲聊荒度一生;他娶子生子,出京做个知县知府,考满后,晋升巡抚捞一笔横财,入驻内阁或被贬闲住平坦或坎坷。地老天荒。

    若没有刻意遇见,我们压根没有交集。

    机会难得。我张望虚茫,对对面那人说:“傅玄,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也知道强求不得。”长宜姑姑才会出此下策。他警惕:“什么?”

    我重重放下杯盏,郑重道:“一番道理我都明白,只是,我不想做人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所以,先跟你说,对不住了。”他:“!”“……”“公主,你……”他脸色又红又白:“公主所爱不过皮囊,对我不过是一时之兴……一副好皮相大有人在,我不值得…”

    我似乎还听出一丝挑衅。我撅嘴不乐::“你凭什么说我所爱不过皮囊!”

    我鬼使神差,极近夸张,信誓旦旦:“我是真心的!你不明白。从小,我就看上你,那么大片人群,我就看到你,你的一举一动,写字,翻书,怎么都好看,穿红的,白的,金的都好看,你写的文章好看,你画的画好看,”

    “我不画画。”他突然打断我。

    贵公子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

    我拱起眼帘心虚觑他。我本想吹嘘几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但定听起来很不真诚,更应精确到细节,无奈才华在近几年下降得很。

    他不吃这套。

    我干瞪眼。他亦乜了我一眼,尴尬了许久,我直白道:“一时之兴也好,你晓得,我难受。”所谓先礼后兵,我的耐心要耗尽了。“我这人,最讨厌难受了,一难受,定会有所动作的。”

    突然一想,皇兄说的对,他遇上我,被我看上,真是倒霉。我会不折手段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今日之长宜姑姑,便是后日之我。

    浓云遮月,露落半枝。我哼哧出气儿:“要不你试着,让我好受些罢。”

    若是两情相悦,做我的面首,便是上上策了。我也求上上策。

    他不,凝一股气,忽冷忽热。欲拒还迎。

    恶人,就做恶人吧。要不,还是算了吧。只要他说一声,求我放过他。

    我等着他的答复,他偏偏闷不作答,自斟一盏酒,盯了杯子半晌,便一干二净。又一盏。

    我说:“诶,你好歹说句话。我不是自卖自夸,我唯一好点的,就是讲道理。”

    他视线往我身上,流转一瞬,仍不作声。再喝了一杯。我刚要拦,这酒不好喝。他起身,向外走到房门槅子旁。悄无声息的夜雨,吹拂他的衣袂。他又往雨中走了几步,仰头看了看昏亮的天。

    干什么呢?

    许久。

    他轻轻踱回来,容光焕发,盯住我,一会,闷闷地,别过目光。

    我问他:“你干什么呢?”

    他有些艰难地说:

    “就随公主的意……”

    “什么?”

    嗯?嗯?我睁大眼睛,我没听错吧。

    “你难道会如我心意?”

    “…… ”阴影侧过他的鼻尖,听他似自言自语,含糊其辞道:“不会….”

    嗯?

    他微微藏了神情:“公主想要得到的,就真的能得到吗?”

    我愣了一下,目瞪口呆。

    他黑黢黢,深潭一样的眼,也不装傻充愣,挑明了带着一股劲儿冲撞而来:“公主会后悔的。”

    他难道是个火坑不成?

    “……”我该怎么说呢。我第一次跟人表白,看样子被阻隔了,好像还被挑衅了。

    我俩四目相对,不着一词。

    恰医馆弟子来禀,沈修撰醒了。我们转进里院。一株芭蕉遮住窗牖,一豆荧煌,箔纸内人影憧憧。那叫蔺书的书童端着药先进去:

    “沈相公,药已经熬好了。”

    傅玄掀帘进去了。榻上的人,虽纯和俊雅,眉宇间却有些窘迫。沈修撰望着傅玄道:“二公子,多谢了。”声音沙哑,“我没料想,她那样明目张胆。我自恩科取士以来,竟是受阻于这样的事。”

    傅玄说:“会有各种各样的事。”

    “明日,我便写折子。”沈修撰说。听傅玄道:“京中豪贵盘根错节,沈公子,联群结党也并非是不齿的选择。”

    我站在室外,忽觉还是不要闯进去。徒增尴尬。可我也不能吃亏。我站门帘边,喊:“天底下又不是她一人只手遮天的。沈修撰,你若是投靠我,本公主替你做主。”

    “…..”

    室内沉静了。

    我的意思,是不是没表达清楚。也挺尴尬的。我又转了主意:“算了,你们自己商量吧。我走了哈。”各人自扫门前雪。

    我往回离开。傅玄跟出来,“公主,”他说:“我已与白校尉传信,一刻之后,便会有人接公主殿下回宫。”

    我昂头,看着他眉宇间分外纯净,我暗暗不爽。是人品,还是什么细节让他讨厌了我呢。要与我拉开距离。这样晚的时辰,我已经有点劳累了。我说:“哦哦,我还是不明白你。”

    他一怔,略羞赧了脸,较真似的说:“我也不明白。”

    哼?

    他不答话。

    *

    于四更天 ,我回到宫中。夜雨微扬。

    回宫后绣尹吩咐人备水沐浴。

    皇妹在旁,见我,哈哈大笑:“你这副样子,和你之前私会回来,倒无两样。”我拍着香花,咬牙切齿:“我恨。”皇妹说:“有几分意思。”

    沐完浴。我歪在枕上,沉吟:“我明天就去找父皇,替我招选驸马。”到时候,悄咪咪把他名字报上,威逼礼部把他递到宫中。“不行,”转念,“他还没退婚。”

    “你听我说,”皇妹道:“你要做绝。他要是以定了婚约上本,你正好检举他与苏家的婚事不合礼数,他只是瞧不上公主。”我惊讶:“这么绝?”皇妹冷笑:“你放心,他不会这么做。聪明人不会明说自己如何,而是借由百姓之口,有人说,某说,有风闻如何如何。”

    “他会怎么做?”

    皇妹道:“他会使人弹劾自己,让咱们父皇自己定夺。那时候,我们一一辩驳就好了。这种事情,就打口舌之战。”

    “好。”

    第二日,我们用完早膳。摆驾去了乾清宫。在玉台上,跟陈吉公公,和乾清宫总管毛太监,招呼了一会,“公公好哇。”他们道:“二位殿下金安。”

    至丹陛。皇妹在路途走累耐烦的表情突然一变,拔高音,甜甜喊:“爹爹!”边跑进殿中。

    殿内父皇“诶呦”一声,搂过她:“宝儿怎么来看爹爹了。”见我在身后,招手要我过来,“承舒,来,让父皇好好看看。”

    我父皇42岁,不爱出门。常日就坐在蒲座上,梳着道髻儿,戴着雷巾。穿翩翩铜钱纹道氅。不是念经就是逗猫。

    皇妹道:“啰,皇姐病一好,我就带她来看爹爹了。”她十六岁,不过她自己和父皇都当她还是小孩。父皇呵呵笑。拍她的肩,望着我说:“承舒,朕总是梦见你母后,她转世成了紫薇星君座下弟子,说她在灵霄殿内照看着你和宝儿。没有朕,朕嫉妒得很。”皇妹嚯嚯笑:“爹爹是万寿帝君,我和皇姐还都要仰仗爹爹呢。”父皇笑道:“宝儿是朕的女儿,是神女。”

    我感觉自己格格不入。扯个笑给父皇请安。父皇握住我的手问:“承舒,你有心事。”我瘪嘴,委屈道:“父皇,我想拿个公主封号,想要招驸马。”父皇疲惫的眼睛,看了看我,“朕的承舒长大了,”唤陈吉公公,“着朕的意,就由内阁拟发给礼部。”

    就没了?一句话的事。

    猫儿房的近侍抱来大将军。大将军“喵”两声,一颠一颠、跑来蹭皇妹的腿。我们蹲下,给大将军顺毛。父皇看了看,撩袍叹气,对我说:“承舒你呀,太内向,“敞臂,让公公们搀起坐到榻上,被伺候着喝了口药。父皇又道:“你也该像你姑姑长宜那样,多弄出点动静。要不然,朕该怎样关照你。”

    我凑来,“孩儿知道,父皇最好了。”给父皇捏捏肩儿。一两下,累了,我懒懒伏回炕上逗猫。父皇磕下一药丸,囫囵嚼几口,咽下,忽然问左右,“你们瞧瞧,朕的姑娘们,是不是最乖巧。”毛公公说是,其余皆附和:“公主如此,是我朝之幸。”

    父皇又看着我说:“你啊,最让朕心疼。”皇妹见机说:“爹爹,我想和皇姐去东宫住。反正东宫就皇兄一人。还能把原来的大殿整,供奉咱们的神仙。”父皇直夸他的宝儿真懂事,“好好,”吩咐陈吉让太子收拾出一座殿。快去。

    陈吉公公犹豫,跪下说:“陛下,公主入住东宫,恐怕……”“怕什么”父皇道:“一个紫禁城连两个小丫头落脚的地方也没有。朕是个浪子就罢了,难道朕的公主也要是浪子?”陈吉公公连忙叩首应。皇妹开心极了:“宝儿最喜欢爹爹了!”父皇也笑。让太监们拿上一螺钿紫檀盒送到我们宫去。里头是丹药。父皇说:“补补血气。”我们谢了恩。

    打道回府。我不解:“为啥我们要去东宫住啊。”不过东宫,可以直接从东华门溜出宫。

    “那继后烦死人。”

    当晚,皇兄火急火燎,从东宫来,说:“你们打什么主意,我管不了。你们就如太子妃嫔罢,反正我也没有。规矩也似。别动不动莽到前殿去。詹事府那边有怨。”我们道:“晓得了。”

    他命人慢慢收拾好了一座后殿,预计七月初就可以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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