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六日那天,皇兄问我,二十日出不出宫。我回他:“出宫好累,不出。”

    皇兄诧异道:“果真么。傅二郎与陶家小姐有望定亲,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你竟不知?”

    我竟忘了。“那我定不答应的。”皇兄颇幸灾乐祸,乐呵呵:“他二人郎才女貌,怎轮得到你反对?”我也笑:“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呢。”皇兄说:“我和轩漓赌上五百五十两,赌你要去掺和作怪。”

    “什么意思?”

    “当天你若不出宫,这赌资就赠你。赌你安不安分。”

    五百五十两。闭眼都知道谁出了多少。不要白不要。“作为兄长,你如此不信我,快把银子给我。”我伸出手讨要。皇兄执扇推开我的手:“到时晌午我来找你,见你在,五百五十两就是你的了。”

    我说:“你真无聊。”

    皇兄边笑边感慨:“上回听你说喜欢傅家那个,我才想起,你已然这么大了,男男女女那些迟早要经历的。一想起这个,皇兄我啊,真是好奇要命。哈哈。”他禁不住笑开了颜。我不悦:“皇兄,见我要受情伤,你就这么兴高采烈?”皇兄摇摇头:“难道你是真心的吗?你知道怎么爱人吗?你不就是见色起意,为了好玩?既如此,有什么可受伤的。他人还要过日子他们的日子。”

    “你们之间本该有什么干系吗?”他添了句,“你少了他,会茶饭不思,昼夜难眠?”

    我与他本来就不会有交集。可皇兄要这么说,我不由得严肃起来 :“你来做什么,送钱就把钱留下,什么都没有,就带着你的废话走远点。 ”

    “我不是来惹你生气。承舒,皇兄也想看你好。”他看向我,一愣,神色略柔和,愧疚说, “其实,我想问你,若你对他是真心的,作为太子,我也不是不能帮你。”

    我知皇兄的好意了。

    “作为太子,你更不能插手这种私事了。”

    皇兄欲开口。皇妹打断他:“你要是出了差池,我们都去死吧。”

    皇兄哑口无言,沉默望着我。一呼一吸,徐徐张弛。

    半晌,他点点头:“好了,孤这就走。”

    母后曾告诉我,皇兄是给朝廷的交代,只有我与皇妹,才是她真正的孩子。

    皇兄,你要老老实实当好你的太子,然后顺利登基。我和皇妹才能富贵绵长。

    我看着皇兄离开的身影,顺着殿角拉得很长,转过头对皇妹说:“皇兄看起来可怜兮兮的。”皇妹亦朝宫廊望过去,哼了一声:“很不公平,对他,也对我们。”

    虽然五百五十两诱惑极大,但我必是要去凑这份热闹。

    若真有一天,有过几面之缘的傅玄和美丽动人的陶小姐佳偶天成,幸福美满。高龄的我一副怨妇模样,怼天怼地,加之驸马不如我意,被我冷落早逝。我只能孤独地,被一群美优伶伺候,日日夜夜美少年不重样,真是……好像也没那么糟。

    可人哪有那么容易满足,越得不到越想要。他就会成为我一生的遗憾,哦,还有沈修撰,我见犹怜的易书生,都是我的遗憾。

    带着遗憾,二十日凌晨,我又做梦了。

    梦见偌大院落,亭榭湖石,姹紫嫣红。亭中数盆牡丹、海棠,却枝根潦倒,娇红零落,狼籍一片。

    我站着牡丹花丛间,拿着剪子一点点剔去盛开的牡丹花柄。剪子荡着血珠,身上也溅了几点暗红。不远处石径中,一滩血。我回过神,闻了闻指尖,腥甜。

    石径那血洼中有异物。我上前查看。俯身一瞧,一个粘筋带肉的粘滞混白圆珠,中央聚拢暗光。黑红一粒粒血沫子。

    是眼珠子。腹中猛一阵痉挛,我捂着胸腔开始反胃——“来人!来人!”扔了剪刀,往衣裳上擦手。

    左右一瞅。终于来了四个面生的小丫头。与我照面时,她们全身发颤。

    “怕什么,怎么回事?”我问。

    小丫头们一惊,猛跪下拜首:“公,公主,驸马爷醒,醒了。”磕磕巴巴。

    驸马?“我没有驸马。”

    一个丫鬟诧异望了我一眼,撞上我的视线,打了个大摆子:“公主,就,就是傅家二郎,他,他在婚筵上自戕,方醒了。”

    ?

    我想起好早之前,遇见傅玄那晚在刑部,也梦见过我的驸马,也就是傅玄本人,在我梦里被赐婚,洞房花烛夜,拿刀自尽了。

    那时觉得不是什么大事。怎么梦,还是连续的。

    我稀奇:“他还没死啊。”丫鬟们会错意:“奴婢不敢让,让驸马爷出差池。 ”

    我捡了一枝牡丹:“带我去找他吧。”

    我离开后园。走到右厢三进的院子。这梦如此真实。真实到我可以看见瓦缝檐灰。面生的侍童掀帘。我走进房中,绚烂华贵的博古架映入眼中。没认真欣赏。一个侍女吩咐里边:“殿下到了。请驸马接驾。”

    没应。

    我走里去。室内摆一个鸳鸯戏水屏风。屏风对一扇窗,挂着一只金丝嵌翡翠的空鸟笼。屏风后一张床塌。坐着个人。无声无息,死死望着窗。

    不出所料,就是傅玄本人了。他披一白氅,墨发半垂,是我没见过的模样。看样子,十七岁,嫩生生的。也太过于秀美无暇,像个干干净净的少年贵公子。

    他知我盯着他瞧。瞧他细腻的面颊,似乎略有些没打理的青茬。但他仍一动不动望着窗牖的芭蕉。

    斑驳陆离的逆光下,双睫镀了层金箔,一双黢黑的眼瞳,流光溢彩。

    梦里的他没梦外的威风。他僵硬半躺在榻,不着一言。颇有些逆来顺受。

    反正是梦。我瞬时恶念丛生。解我的衣还是他的,说”伺候我爽利”云云。

    我把花递去,戳了戳他的衣襟,拂过他的胸膛:“送你一朵花,要不要。”牡丹花瓣已经蔫了,落了一瓣在他的身上。

    他睫毛颤了颤。迫不得已睃我一目,仅那一眼,像看疯子似的,嫌恶地调转视线,凝视着我手里的牡丹。

    不回答。

    “不要拉倒!”我扔掉牡丹。在梦里,他也能这么对我?

    我与他干瞪眼,我这才注意到他的一只手腕被锁链困住。

    “怎么了?”我想起婢女说他自戕。我便问他:“傅玄,你为什么想不开啊?”不过毕竟是我的梦,应该问我为啥想要他自戕。

    问也白问。

    他奇怪地瞥了我一眼。

    我想起好像是那场梦,我求父皇逼婚来着。我对他道:“你就这么不想做我的驸马,也不至于此。”要真是梦外的他,说不定要和我同归于尽。

    但梦里的傅玄只是又奇怪地再看我一眼。

    有人走近,唤我“殿下。”我回首定睛一瞧,竟然是长宜姑姑身边的冷山道长,彼时穿着女官圆领衫。她狭长的细目望来,笑容和煦地说:“驸马已经醒了,殿下吩咐给驸马的赔礼早已备好。是否当下献上来。”

    我对他这么好?“还有赔礼呢。”我应下:“那便快呈上来吧。”等得那趟,想起平日他不冷不热的,我对他撒气道:“你那般不想做我的驸马,可我却这般待你,你好不知趣!”

    他还是心如死灰一般,不理人。

    不一会,冷山道长身后跟来两个小厮,抬着一卷半人长的黄草席到我俩眼前。我探首去瞧。草席上织草黄澄澄,渐渐渗出鲜血。

    不详的预感冲上我的大脑。

    “别看!”

    来不及了。我这强迫来的驸马再也不能装死了。他怵然红了眼睛,蓄满了泪,双唇打颤。眼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恨意。

    草席下裹着的是,一个非人非兽的肉团怪物。血肉模糊,缠绕着凌乱湿粘的毛发。我目瞪口呆望着,瞧着。那□□竟蠕动了一下。那黑乎乎的一团,露出一张稚气苍白的脸。

    我好像在哪见过。

    是他的书童,蔺书!

    那书童四肢被剁去,一只眼被挖空。嘴鼻皱成一簇。痛苦不堪。“唔”“唔”扭着鼻腔发出声音。

    我吓得大叫一声。突然没了力气。昏了过去。

    醒来时,我心悸如鼓锤。满头汗水。

    “承愉,承愉!”我哭着唤皇妹,“呜呜呜呜……”

    皇妹兜件披风而来。站着我床边:“又是噩梦。”

    我抑制不住委屈,开始讲述这怪梦。想来若是什么前世今生,有仇报仇,有冤报冤,那就去找前世的我,与现在的我无关呐。若要我为她还债,也太不公平了。

    皇妹拍了拍我的脑袋:“姐姐,你又看传奇话本了。”

    “我可没看。”

    想起还哆嗦。我哭丧道:“我说呢,为啥傅玄这小子这么吸引我,我腆着脸心甘情愿吃他的闭门羹,原来是前世孽缘。我好惨,好惨呐。我要受情伤了。”皇妹笑一声,道:“如果他死了,皇姐岂不是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若真有因果之说,那也留给下一世再还。”

    长痛不如短痛。死了也好。

    我止住泪:“那我们该怎么做呢。”怎么才能将他置之死地?

    只因一场梦,而对人起杀心,也太荒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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