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想象他,不具体指谁,与人两情相悦,私定终身,我作里头的坏角,从中做梗,强取豪夺。可现实竟是,一桩毫无感情却无比合适,门当户对,权势煊赫,无懈可击的婚约让我无从下手。

    姓徐那小子的说辞无非是以为我怕与傅玄作对。自古以来,哪个暗恋的姑娘不希冀心上人回心转意,对自己另眼相看。

    哼,要死了还这么多幺蛾子,我今晚就派人了结傅家那个老祖母。我怕他傅玄对付我?

    “所以,你们什么时候杀他?”

    面前站着三个黑衣人。头一个,戴着面具,露出一双略带锋芒,坚毅的俊眼,英姿挺拔,一身蹭亮贴里短装,扣带皮靴。大抵是个年轻后生,腰背别把双刀。

    后两个一胖一壮。瘦的,长脸无髭,亦很年轻,绝对是个太监。同样的装束,腰间是一团皮鞭子。三花结。是我母家姜家的样式。壮的,方脸络腮胡,像个屠夫,似江湖人士,黄色短衫,撩起毛绒绒两臂,腰间是把大刀。

    后生听我问罢,冷冷说:“别问不该问的,陆小姐,你只管配合我们。便会没事。”

    我心里憋一股气。

    候至傍晚,雨都稀落落,快停了。没来人接我。我往酒楼外张望,吹了三声哨子。暗卫都死哪去了。

    皇子皇女私自出宫,御马监是会派护卫暗中跟着。不固定人员,一般是两个身手不差的,羽林卫,锦衣卫,东西厂等,随便调,跟着出一趟能有十到五十两跑腿费。若真出了什么事,护驾有功,前途无限。

    配一把手指长的银哨子有三个孔,共有六个曲调对暗号。

    一长一短,就是快来救驾;两长就是,回宫摆驾。三声短哨,就是本公主命休矣,快找救兵!

    没应。

    我向店家要了一顶灯笼。寻趁夜色雨消。往东华门小跑。转到街角,墙上树影飞快一闪,我就被人一拽,捂住了嘴。一柄刀刃抵着我的脖颈。

    千里镜摔在地上,滚进暗巷。

    一瞬间,我已想好我的灵柩什么样子,最好镶点玉,镂空刻些蝴蝶蔷薇,缀满珠宝,好匹配我生前高洁的品性。陵墓规格也要大些,机关水银布劳。

    还有,把今日碰见的所有人都给我陪葬。不好看的,放在墓坑;好看的,放左墓室;至于傅玄和沈修撰,留个右墓室,在地底下陪我。皇妹定不会负我所望。她会拉越多人下水越好。为我报复。

    我脚一软,这蒙面刺客收刀,一手提起我的臂膀:“别出声,你是卫国公府陆家小姐,对不对?”宽大劲瘦的手掌心贴着我的唇。我想吐。我摇头。不是,俺不是啊。

    这人道:“别否认,我们不会伤你,只需你做件事。”

    我点头。睁大眼望着他。

    他道:“你只需引你心上人来救你。”

    我寻思陆小姐不是喜欢傅玄?难道只是矫饰说辞,另有真相。等他松手,寻机会拿出荷包里的哨子再吹。忽瞥到他黑色衣襟里的白色里衣,衣边绣着简略的麒麟纹。好早好早,那个叫青葵的麒麟卫,制服上也有。

    自家人。

    真好笑。我郑重看着他。本公主会配合你。

    他嘀咕一声,“真呆!”拿个馒头塞住我的嘴,押着我的双手,推进了里巷,一门的小院。

    屋里,一豆烛火,就是剩下的一胖一壮。

    瘦的太监面露虑色道:“还没寻到人。”蒙面刺客道:“指不定回去了。”

    我被逼在角落里,只好蹲在干草旁,拿出嘴里的馒头吃。痩太监看向我,问蒙面:“你没抓错人?果真是卫国公家的?”

    一线的蚂蚁沿着木桩往上爬。我捏下一小片馒头扔到地上,蚂蚁四处散开,我目瞪口呆看着它们嗅馒头屑,聚成一团,搬来搬去。

    蒙面说:“男人不都喜欢人傻钱多的女人。”我反应过来,对他翻一眼:“你有病吗?”蒙面愣了一下,别过脸,垂头没应我。痩太监沉默打量我一会,走上前说:“陆小姐,你写封信,教次辅傅家第二子,傅玄,也叫做傅昀安的来救你。他人一到,我们就放了你。”壮汉子磨刀霍霍,喝一声:“丫头,快写!”

    我大喜过望,收敛情绪说:“人家跟陶美人花前月下,为甚要撇下佳人来救我?”

    “他若是见死不救,你陆小姐也死心了,我等也有别的谋划。”

    我问:“为什么要赚他来。你们要做什么?”

    瘦太监说:“傅陶两家的联姻,动了上头贵人的利,绝不能成。我知你陆小姐爱而不得,不如配合我们行事,为你出这口恶气,如何?”蒙面惊讶道:“他不喜欢她?我以为,”壮汉不耐:“何需废话,快些了结!”

    我写:芝玉受奸人胁迫央傅二哥来五里屯……

    “这是京郊?”

    瘦太监道:“自然,埋伏杀人难道在闹市?”

    我接着写:芝玉受奸人胁迫央傅二哥孤身至五里屯往西五里河坊有间土屋搭救若被他人知晓  三更不到芝玉命休矣

    “所以,你们什么时候杀他?”我问。

    蒙面闷气道:“别问不该问的,陆小姐,你只管配合我们。便会没事。”壮汉拔刀:“剁她一指,也好作信物。”我褪下珊瑚镯子:“你们用这个。”

    瘦太监收下:“陆小姐识时务,我真为小姐可惜。”

    反正傅玄不一定会来。他去国公府一问,人家陆小姐好好的。拿着我的镯子一看,是个公主,轮得到他来救。

    等我玩够了,我吹哨三声,乌龙一件,教你们安安稳稳送我回宫。

    要是他来了,死了也好。省的我心烦意乱。

    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脱口便问:“谁要杀他,是宫里的贵人吗?”瘦太监脸色一变,敛色道:“陆小姐,不要知道太多了。”

    我知道了。要不是承愉,替我泄愤。要不就是长宜姑姑,报复上次小沁园,他搭救沈修撰坏了好事。长宜姑姑受罚禁宫,应该不止这么简单。

    我懒洋洋往草上一倒。蒙面见说:“不在这里睡,陆小姐,该上路了。”

    我蹬上了辆灰帐马车,坐在垫子上眯眼。壮汉前头驱马。痩太监跟蒙面说:“她不像陆家小姐,倒像知晓我们来处。”许久,才听得蒙面半讽道:“不都是娇滴滴,懒惰成性的小姐?有什么分别。”

    我想跳起来反驳。但好像也没说错。这蒙面一身黑裹得严实,四肢线条长而健硕发达,是个吃了不少苦的练家子。麒麟卫都是捡些孤儿从小日日夜夜,没完没了地训练到大。

    我也算他们的主子。何必跟他斤斤计较。

    颠簸一路,京郊的沟渠腥臭。到地方。我骂骂咧咧:“没用的五城兵马司和工部。”京畿规划设计成这个鬼样。

    “下车,大小姐。”蒙面催我。我喜提“大小姐”称号。我伸腿探地,欲攀下马车。“磨磨蹭蹭!”那壮汉一把提起我后襟,将我放下。

    长草戳我的小腿。

    我抬头望,张牙舞爪的树梢,间隙黑云翻滚,暗不见光。蒙面提灯。另将一盏点起火,交给我,“拿好。”

    我照了照四处,土垄林木,潮热蒸人。因下过雨,连虫声也无,一有动静,顶上树枝就落一丛水,浇头而来。

    瘦太监折枝木条,在前头翻草开路。蒙面走在他后头照光,一会回头看我,生怕我走丢。最后的是那壮汉。

    我踩到了一处软土,鞋袜扑地涌进水,全湿了。我气得叫了一声:“也不找点好走的路!’

    “废话什么!就你娇气!”那壮汉凶悍。

    蒙面搭话道:“这已经算好走的路了,大小姐,你不知,荒无人烟处,毒蛇猛兽遍地。当年云南土司作乱,五千卫军进十万大山深处,还未开战,便伤了一半。你们高门贵府夜夜笙歌,将士们却风餐露宿死生不定。”

    我好笑说:“你难道指望我辈之流体恤民情。我凭什么放下我的富贵,去保天下人的富贵。撕下苦楚显摆给我们看,图我们一点儿同情?”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等兵临城下,王朝更迭,我和皇妹就可以去死了。

    壮汉喊:“我可以杀了这个丫头吗?”蒙面冷哼:“你还看不出,这大小姐好话歹话张口就来。”痩太监说:“她一个闺阁女儿家,没做伤天害理之事,犯不着跟她见识。等事完,悄悄送她回去,别坏了她的名声。”

    你这太监,人还怪好的嘞。

    我们一路往前。又飘起了小雨。他们也不是怜香惜玉的人。就任本公主淋雨。灯火一晃一晃。我们慢了脚步。身后的壮汉突然开口:“丫头,俺考考你,这是什么花?”

    他指着脚边草丛,一株黄色野花,似罂粟,四片花瓣垂死于地。在夜色中,花瓣映着我的烛火。

    我猛然想起那年,十一岁和母后,皇妹三人在南海子行宫避暑,每日观上林苑监培育外藩的茄子,豆子。黄昏,我们望着永定河畔大片沼泽湿地。芦苇深深,草木葳蕤。满目青蓝,点地梅如雪盖地,野罂粟竞相迎风张望,一簇簇野菊藏在石径,紫色灵香草点缀其中。

    母后也问我和皇妹:

    “知道这些各是什么花?”

    我哪知道。我贴着母后的团衫撒娇撒痴:“母后,孩儿要抱。”

    没想,皇妹从学名,香味到功效,胸有成竹,头头是道。

    我此生最服气的人,便是皇妹。她从不允许有任何旁的她不明白。每日的事在脑中演绎一番,如她所料,沾沾自喜;出她意料,苦思半日。她不幸是公主,最幸亦是公主。

    母后夸皇妹细心好学。转而揉我的脸,亲了亲,刮我的鼻子说:“承舒,这就是你存活的世间,你怎不去了解他们呢。”

    我知我不如皇妹格物致知。我狡辩道:“花自开得好好的,何故要去给它取名儿,何故要去论它的功效?”

    夜雨中的黄花,细枝折腰,半死不活。何故被风雨惊扰?

    我回答那壮汉:“此是野罂粟,能治头痛,便血,久咳。”

    壮汉干笑:“ 丫头可以啊。”明显不知我是瞎说。蒙面回身望我:“大小姐,你还懂草药?”我不懂啊。

    答:“略懂。”

    不远处灯火射来。雨线蔓延,直至一间土屋,湿草堆垒,拴着三匹马。我们推开栅栏。蒙面停了停,望屋里几个人影。道:“他们怎么先来了。”瘦太监讶然:“此子若来,必死无疑了。”

    壮汉唾口痰,搓搓手,对里面那些道:“你等也太不放心俺们,让俺先杀了那贪官污吏,为俺婆娘报仇。 ”傅玄,你跟人家的婆娘又有什么瓜葛?

    壮汉越过我们,他推开门走进。

    蒙面移到我眼前,俯看我说:“你跟我们到后屋。”我们还没绕到后门,听方才的壮汉大喝:“不好!”

    屋内“乒”一震响天,尖锐刺耳。壮汉一刀劈开木门,走到屋外,灯火溢出雨天。

    傅玄还是那身白金道袍,湿透了,昏黄灯火下是浅灰的。站在堂内,淌着水。急急踹气,略有狼狈。

    “她呢?”隔过空雨,传来冷冷清清的一问。

    哥,你就别耍酷了,你个读书人能有什么武力。我推开蒙面,欲回:“我在这儿呢,他们胁迫我,欺负我。我好怕。”蒙面一把扯过我,用匕首抵我下颚,向屋里喊:“你不怕我杀了她?”

    我一怔。斜看蒙面:“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可是公主。”

    “我们只听命行事。”

    雨汗粘我的衣襟。锋刃丝毫不退,这人不会真的伤我吧。

    “你冷静点啊,”我道,“本公主跟你们每个人无冤无仇。”

    傅玄走到门边,遮住了烛火,使他成了一个剪影。他对蒙面说:“你不敢伤她。我来了,你们要做什么?”

    趁愣空,一道霹雳扯开黑雾,下起雷暴狂风。

    瘦太监道:“奉长公主之命,请傅公子协商一事。”

    傅玄回绝了他:“这万亩的隐田如今是谁的,便是谁的。”

    “找死!”壮汉猝然抽出大刀,手起刃落,向傅玄剜去。傅玄被打得措手不及,连避几步,忙道:“你们先让她走!自有的商量。”壮汉猛吼:“小子,别耍滑头。俺杀了你这鸟贪官,也算替天行道!”三步做一步,直朝傅玄逼来。傅玄立身,不作动静。

    偃旗息鼓。

    我被蒙面扣在草垛旁,淋雨。傅玄展了展衣袍。走来看我一眼,紧闭双唇。不言语。

    我喊:“我不想淋雨!他也不是贪官。”傅玄他又看我一眼,垂眼道:“我是。”看那壮汉,他问:“你非中涓宦门之客,亦不是京城畿辅中人,又为着什么来?”壮汉将刀重重一放:“关你小子鸟事。”

    他三人遂卸了刀剑,走进屋内。

    蒙面对我说:“走吧。”拉马绳,要我上马。我打掉蒙面拉绳的手。扒过去听。

    听痩太监道:“你六月趁着吞下的蓟州大同各一万五千亩,河间两万亩,水田都要归还。”

    傅玄他硬要呛一句:“本就不归长公主所有。”

    “俺看这小子不安好心!”壮汉猛一掀桌,从脚缚突然抽出一把刀,将它一搠。刀光寒影,傅玄眼疾手快扯了一跌,踢滚在地,使得尖刀扑了空。

    瘦太监躲到一旁命:“杀了他。”

    我喊道:“住手啊!”蒙面欲将我提上马,我挣了挣。蒙面用劲拉起我,我坐在地上拖他。他道:“公主,这是命令!”

    我往草垛里钻。

    窥见屋内那壮汉迅速扑腾转身,刀刃翻了个面,假偷一拳,使刀直冲傅玄胸膛心窝。傅玄他要躲时,袖子被踩住。刹那之间,只好用肘来顶,借势由刀划开那宽袖,料不得被削离了右臂上一块碗大血肉飞出,皙白见骨,血流如注。

    我叫了一声:“哇,你们真的玩命啊!”

    傅玄他倒地腾空往壮汉裆下一扫,用掌腕推偏刀刃。壮汉却跃一跃,刀光闪现,剁去了一片冠巾。傅玄起身急往后退。壮汉愈红了眼,喝他:“小子哪里走!”忿气直扑。傅玄只能拉开十步来避,血染尽了整个衣袍。我喊道:“够了!”

    蒙面把我从草里扒出来。“你这公主…”我擦把脸,命他,“你快救他!要不然,本公主要你好看!”

    蒙面犹豫不决。

    里头,傅玄他唇色苍白,吸气冷住脸面。一扎一拿,将椅子隔挡,与刃相触一路擦出火星。这汉子仗着体型硕大,亮刀直撞,剁断木椅。傅玄趁机往他下裆一踢。壮汉吃痛。傅玄躺面从那汉右胁下滑过,反夺了他的刀。蒙面惊呼:“路数真脏!”壮汉一拳袭去,傅玄卖个破绽,推刀刺地,曲起刀身,整个兵刃疾驰扫起,似星移、如斗转,在空中转了三圈,如雪吹空谷,呼呼不绝,咻地一声,反身将刃直透那阚壮士背脊。似乎是个“回马枪”的招数。

    刀鸣戛然而断,尖峰搠出胸膛。

    壮汉倒地,目眦尽裂,狰狞瞪眼。傅玄用脚将刀柄狠狠一顶,掼透壮汉尸身。壮汉死气渐起,七魄零星散尽。

    一气呵成。我们惊得张口难言。出不了气。傅玄竟也是个练家子。且十分心狠手辣。怪不得他少了些贵公子的风流。不爱拐弯抹角,总板一副脸,要是敏感些的人,许有点介意。

    眼见傅玄满身汗渍,混着伤口脓血与潮热的雨水,衣袍贴身下坠。他上气不接下气转手拔出刀,癫了一步,往瘦太监看去。

    瘦太监早溜没影了。他只好看向我们。眼神有些疲惫。

    趁我愣神。这蒙面将我提溜上马。我大叫一声。马背嗑我腹部,难受,我想吐酸水。蒙面驾马疾驰。我转过身欲喊,只见傅玄攥着刀柄,有些失神。

    他再怎么,也比不过精心训练的杀手。

    天很黑。烛火要烧尽。他背后显出一个巨大而狰狞的黑影。我叫道:“住手!”

    他后背被劈开,炸出满天的血瀑。

    他跪在地上,倒了下去。

    竟然,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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