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秋雨来得无端。上半日还艳阳高照，下阵时便就急风骤雨，一日之内气候之不齐，万户由鼎沸喧闹至刹那寂静。
此时正是安盛五年，永宁帝即位不久，长安一派祥和之景。乍看之下，窥不见深宫闱内暗流涌动，也难保百年之后后人将在丹青中如何描绘此情此景。
御史府内，一名鹅黄色襦裙的少女站在庭院内，也不撑伞，兀自任这秋雨浸湿单薄的身体，任寒意袭过衣衫包裹自己。丫鬟司命提着下裙摆，匆匆地从门廊奔来，一头扎进庭院，手忙脚乱地给少女撑起了伞：“小姐你可叫我好找！这秋雨最是清冷，稍不注意就叫人发了风寒，别人一见雨就躲，就小姐你倒好，见了雨就跟咱府上墨砚见了骨头似的，猛…”
“好啦好啦！司命，你见过谁人用小狗和你家小姐作比来相提并论呀？你这嘴还真是没个把门儿的。”
少女佯装生气，轻挑一边眉戏谑着反驳，又不着痕迹地伸手把司命手中的伞往她那边推了些。方才这丫头奔得急，光知道给自己打伞，自己却被淋湿了一大片衣裳。
司命听见自家小姐这话，也知这话实有不妥，不由得涨红了脸，声音也小了些：“那我这不是担心小姐你吗？再说了…”
余念厘一听这三个字，就知道这丫头又要开始老嬷嬷一般长篇大论的说教，忙止住她，“哎，行行，我下次一定避雨好吧。倒是你，这么着急找你小姐我有什么事呀？”
司命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挽着余念厘就要往内室走，“是夫人急着寻小姐呢！夫人刚去小姐寝殿寻你，见你不在，便叫我速去找回小姐，请你去前厅。”
“前厅？有客人来访吗？”余念厘不解地皱了皱眉。
“这我也不得而知了，总之小姐你先回寝殿换身衣服吧，要是真有客人，你湿漉漉一身过去，还不叫人笑掉了牙？”
余念厘跟着司命飞快的步伐，嘴上却不饶她，轻笑着打趣，“你小姐我是谁？便是让人笑掉了头，那也是你小姐我的本事！”
司命正色回：“呸呸呸，小姐莫要再开这些不吉利的玩笑！”余念厘见司命严肃起来，知道这丫头最在乎这些，便也打住了嘴，只默默跟着她回了寝殿。
重新换上干爽的衣衫，以防万一，又让司命给自己挽了个稍正式的髻，余念厘这才往前厅赶去。
收敛起方才在庭院内和司命打趣的嬉闹笑脸，余念厘端起了一副官家小姐的礼仪作派，恭恭敬敬地走到陆如光身边，细声细气地问道：“母亲寻我来有何事？”
陆如光，御史大夫余明德的正妻，蜀州陆氏曾名震一方的大小姐，毫不顾忌地给长女递了个眼刀，干脆就让余念厘一直弯着腰行礼。半晌，才慢吞吞端起旁边几上的茶盏，掀起杯盖轻轻地撇去绿茶的浮沫，轻抿一口清茶才缓缓开口，“去哪儿野了？”
余念厘面色不改，内心却如临大敌，看母亲这架势是要痛骂自己一顿啊，痛骂也就罢了，要是再罚自己关禁闭、抄《女经》，那可真就是太冤了啊！一瞬间，余念厘心中转过百万思绪，正琢磨着该如何开口编个正经理由时，陆如光已沉声道，“余念厘。”
“女儿在。”余念厘乍一听见母亲直呼自己的大名，更是不敢怠慢半分，全神贯注地等待陆如光接下来的话语。
“你下月廿五便是十七。你及笈时我和你爹寻着给你祖母守孝的由头又强留了你两年。如今你不仅有了孝女的名声，我们也更是找不到其他法子继续耗着你在这御史府了。我想着，待到下月你生辰宴，邀请长安城中合适的夫人、小姐赴宴，顺便看看其家中有无合适男眷…”
“母亲！我不想嫁人！”余念厘顾不得许多，此时已红了眼眶，大声宣泄着自己的不愿。
“胡闹！十五时你说不想嫁，我和你爹也舍不得你，不顾他人的言论硬是耽误了你两年。如今曾与你一般大的姑娘家都早已嫁做人妇，相夫教子，你还执意任性如此，实在是不能了！”陆如光也没料想到两年过去，女儿的心思甚至比之前更坚定，不由得有些气闷。
余念厘满脑子全是“自己要被赶出府”的念头，之前端着的姿态瞬间崩塌，只强忍着泪水猛地跪下：“女儿说什么也不嫁！”陆如光被她这副视死如归的眼神气得怒目圆睁，“你发什么癫？婚嫁是每个姑娘家都要经历的事，你有何理由叛逆至此？”
余念厘低下头，牙齿重重地磕在下唇上，以此尽力止住自己的颤栗，思索再三终平静开口：“母亲问我理由，好，那我便说。也许母亲听来荒诞不经，大逆不道，但女儿毕竟是母亲的亲骨肉，就请母亲听完吧！”
陆如光还沉浸在出奇的怒气与震惊中，此时坐在扶椅中，唯有左手死死攥住扶手来让自己顺气。余念厘见母亲没有反对，便自顾说道，“其一，母亲言及其他与我一般大的姑娘都已嫁做人妇，相夫教子。然而康平十七年至今，长公主一直都未婚嫁，反倒是做了天子的近臣，在朝堂上可比左右丞相。女儿愚福，曾有幸在花朝节上瞥见长公主圣颜，恕女儿未能看出长公主有何顽疾抑或有任何郁结之色…”
“大胆！长公主也岂是你能妄议的！”
“其二，”余念厘现在唯愿将心中想法和盘托出，假若她离经叛道的想法硬要寻得他人认可，那她便只能在母亲身上赌一把了，“母亲言父亲和您曾不顾他人看法强留女儿两年。这两年中，女儿自认在家中并未有任何行错，协助您料理中馈，养育小弟，想来父亲母亲也是舍不得女儿的，且他人言语并没有那么重要，那留女儿在府中，再多五年、十年，又有何不可呢？”
“其三——”余念厘倏然抬起头，直勾勾地望进陆如光的眼中，“母亲，您也曾是和女儿一般年纪的少女，您的路也许就是我接下来的路。我观母亲于御史府内克己本分半辈子，几乎不曾为自己考虑过，在外看来您与父亲琴瑟和鸣，是风光无限的御史夫人，而其中辛酸滋味想来又只有母亲您自己最清楚。女儿斗胆问母亲两句，您这些年，真的幸福吗？再者说，您真的愿意让女儿嫁给某位高官也好，士族也罢，去过和您一样的生活吗？”
陆如光方才还在用劲的手，刹时颓然无力了。
她瘫软在扶椅中，女儿的每一句话都逼迫她的言语变得愈加苍白，也让她如此多年怅然自怨的内心深处，破开了那道她从未愿意直面的裂痕。陆如光注视着余念厘倔强挺直的身影，望着她头顶那个一如小时襁褓之中小小婴孩的旋儿，不由得怔愣了。
良久，陆如光开口，嗓音已是难以言状的沙哑，但却透出一种莫名的坚定，“阿念，你说的每句话，都是对的，又都是错的。对在你说出了无数女儿都曾有过的幻想与愿望，错在这个世道对我们而言处处都是阻碍，不只我，哪怕是长公主，也有她不为人知的苦衷。
阿念，你很勇敢，娘不愿逼迫你，却也害怕你因为太勇敢吃更多的苦。也许你现在还不懂我说的话，但你只要知道，不管你嫁还是不嫁，我都永远支持你。娘已经无法像你这么勇敢，只能希望我的女儿，我的阿念，能够一直这么勇敢下去，更要平安。”
余念厘方才还灰暗的双目，一下子又亮起来了，她想过母亲的所有反应，失望、愤怒、埋怨…但却没想过，母亲会以这样的方式包容她的选择。想到这里，余念厘不禁鼻头一酸，又看见陆如光的复杂的眼神，她冲上前抱住了陆如光，“娘，我会…我一定会的。”
此时正是安盛五年，永宁帝即位不久，长安一派祥和之景。乍看之下，窥不见深宫闱内暗流涌动，也难保百年之后后人将在丹青中如何描绘此情此景。
御史府内，一名鹅黄色襦裙的少女站在庭院内，也不撑伞，兀自任这秋雨浸湿单薄的身体，任寒意袭过衣衫包裹自己。丫鬟司命提着下裙摆，匆匆地从门廊奔来，一头扎进庭院，手忙脚乱地给少女撑起了伞：“小姐你可叫我好找！这秋雨最是清冷，稍不注意就叫人发了风寒，别人一见雨就躲，就小姐你倒好，见了雨就跟咱府上墨砚见了骨头似的，猛…”
“好啦好啦！司命，你见过谁人用小狗和你家小姐作比来相提并论呀？你这嘴还真是没个把门儿的。”
少女佯装生气，轻挑一边眉戏谑着反驳，又不着痕迹地伸手把司命手中的伞往她那边推了些。方才这丫头奔得急，光知道给自己打伞，自己却被淋湿了一大片衣裳。
司命听见自家小姐这话，也知这话实有不妥，不由得涨红了脸，声音也小了些：“那我这不是担心小姐你吗？再说了…”
余念厘一听这三个字，就知道这丫头又要开始老嬷嬷一般长篇大论的说教，忙止住她，“哎，行行，我下次一定避雨好吧。倒是你，这么着急找你小姐我有什么事呀？”
司命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挽着余念厘就要往内室走，“是夫人急着寻小姐呢！夫人刚去小姐寝殿寻你，见你不在，便叫我速去找回小姐，请你去前厅。”
“前厅？有客人来访吗？”余念厘不解地皱了皱眉。
“这我也不得而知了，总之小姐你先回寝殿换身衣服吧，要是真有客人，你湿漉漉一身过去，还不叫人笑掉了牙？”
余念厘跟着司命飞快的步伐，嘴上却不饶她，轻笑着打趣，“你小姐我是谁？便是让人笑掉了头，那也是你小姐我的本事！”
司命正色回：“呸呸呸，小姐莫要再开这些不吉利的玩笑！”余念厘见司命严肃起来，知道这丫头最在乎这些，便也打住了嘴，只默默跟着她回了寝殿。
重新换上干爽的衣衫，以防万一，又让司命给自己挽了个稍正式的髻，余念厘这才往前厅赶去。
收敛起方才在庭院内和司命打趣的嬉闹笑脸，余念厘端起了一副官家小姐的礼仪作派，恭恭敬敬地走到陆如光身边，细声细气地问道：“母亲寻我来有何事？”
陆如光，御史大夫余明德的正妻，蜀州陆氏曾名震一方的大小姐，毫不顾忌地给长女递了个眼刀，干脆就让余念厘一直弯着腰行礼。半晌，才慢吞吞端起旁边几上的茶盏，掀起杯盖轻轻地撇去绿茶的浮沫，轻抿一口清茶才缓缓开口，“去哪儿野了？”
余念厘面色不改，内心却如临大敌，看母亲这架势是要痛骂自己一顿啊，痛骂也就罢了，要是再罚自己关禁闭、抄《女经》，那可真就是太冤了啊！一瞬间，余念厘心中转过百万思绪，正琢磨着该如何开口编个正经理由时，陆如光已沉声道，“余念厘。”
“女儿在。”余念厘乍一听见母亲直呼自己的大名，更是不敢怠慢半分，全神贯注地等待陆如光接下来的话语。
“你下月廿五便是十七。你及笈时我和你爹寻着给你祖母守孝的由头又强留了你两年。如今你不仅有了孝女的名声，我们也更是找不到其他法子继续耗着你在这御史府了。我想着，待到下月你生辰宴，邀请长安城中合适的夫人、小姐赴宴，顺便看看其家中有无合适男眷…”
“母亲！我不想嫁人！”余念厘顾不得许多，此时已红了眼眶，大声宣泄着自己的不愿。
“胡闹！十五时你说不想嫁，我和你爹也舍不得你，不顾他人的言论硬是耽误了你两年。如今曾与你一般大的姑娘家都早已嫁做人妇，相夫教子，你还执意任性如此，实在是不能了！”陆如光也没料想到两年过去，女儿的心思甚至比之前更坚定，不由得有些气闷。
余念厘满脑子全是“自己要被赶出府”的念头，之前端着的姿态瞬间崩塌，只强忍着泪水猛地跪下：“女儿说什么也不嫁！”陆如光被她这副视死如归的眼神气得怒目圆睁，“你发什么癫？婚嫁是每个姑娘家都要经历的事，你有何理由叛逆至此？”
余念厘低下头，牙齿重重地磕在下唇上，以此尽力止住自己的颤栗，思索再三终平静开口：“母亲问我理由，好，那我便说。也许母亲听来荒诞不经，大逆不道，但女儿毕竟是母亲的亲骨肉，就请母亲听完吧！”
陆如光还沉浸在出奇的怒气与震惊中，此时坐在扶椅中，唯有左手死死攥住扶手来让自己顺气。余念厘见母亲没有反对，便自顾说道，“其一，母亲言及其他与我一般大的姑娘都已嫁做人妇，相夫教子。然而康平十七年至今，长公主一直都未婚嫁，反倒是做了天子的近臣，在朝堂上可比左右丞相。女儿愚福，曾有幸在花朝节上瞥见长公主圣颜，恕女儿未能看出长公主有何顽疾抑或有任何郁结之色…”
“大胆！长公主也岂是你能妄议的！”
“其二，”余念厘现在唯愿将心中想法和盘托出，假若她离经叛道的想法硬要寻得他人认可，那她便只能在母亲身上赌一把了，“母亲言父亲和您曾不顾他人看法强留女儿两年。这两年中，女儿自认在家中并未有任何行错，协助您料理中馈，养育小弟，想来父亲母亲也是舍不得女儿的，且他人言语并没有那么重要，那留女儿在府中，再多五年、十年，又有何不可呢？”
“其三——”余念厘倏然抬起头，直勾勾地望进陆如光的眼中，“母亲，您也曾是和女儿一般年纪的少女，您的路也许就是我接下来的路。我观母亲于御史府内克己本分半辈子，几乎不曾为自己考虑过，在外看来您与父亲琴瑟和鸣，是风光无限的御史夫人，而其中辛酸滋味想来又只有母亲您自己最清楚。女儿斗胆问母亲两句，您这些年，真的幸福吗？再者说，您真的愿意让女儿嫁给某位高官也好，士族也罢，去过和您一样的生活吗？”
陆如光方才还在用劲的手，刹时颓然无力了。
她瘫软在扶椅中，女儿的每一句话都逼迫她的言语变得愈加苍白，也让她如此多年怅然自怨的内心深处，破开了那道她从未愿意直面的裂痕。陆如光注视着余念厘倔强挺直的身影，望着她头顶那个一如小时襁褓之中小小婴孩的旋儿，不由得怔愣了。
良久，陆如光开口，嗓音已是难以言状的沙哑，但却透出一种莫名的坚定，“阿念，你说的每句话，都是对的，又都是错的。对在你说出了无数女儿都曾有过的幻想与愿望，错在这个世道对我们而言处处都是阻碍，不只我，哪怕是长公主，也有她不为人知的苦衷。
阿念，你很勇敢，娘不愿逼迫你，却也害怕你因为太勇敢吃更多的苦。也许你现在还不懂我说的话，但你只要知道，不管你嫁还是不嫁，我都永远支持你。娘已经无法像你这么勇敢，只能希望我的女儿，我的阿念，能够一直这么勇敢下去，更要平安。”
余念厘方才还灰暗的双目，一下子又亮起来了，她想过母亲的所有反应，失望、愤怒、埋怨…但却没想过，母亲会以这样的方式包容她的选择。想到这里，余念厘不禁鼻头一酸，又看见陆如光的复杂的眼神，她冲上前抱住了陆如光，“娘，我会…我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