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余念厘食欲不振，往陆如光处知会了一声便和司命回了寝殿。
她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姑娘。比如司命，司命是她八岁那年冬天遇到的。
那年长安下了极大的雪，整座城素白一片，天寒地冻，万籁无声之中更显得生命鲜活之不易。那日她缠着府上的车夫陈叔带她去西市淘点新鲜玩意儿，甫一买完，正打算离开，就在西市口的小巷子里看见了司命。
那时司命还不是司命，只是个衣衫褴褛、面容不整的黄毛丫头。她怯生生地跟在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身后，想要搓手取暖，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训诫，只能紧紧扯着自己破烂的袖口，咬牙忍受蚀骨的寒冷。
余念厘已经忘记了自己当时到底说了什么，但是司命每每提及此事，都能像大儒侃侃而谈四书五经一样娓娓道来当时的情形：“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小姐你当时说的话。你当时也只是个小孩儿，但是那种盛气凌人的姿态却拿捏的刚刚好！你就带着陈叔还有家丁往那可恶的人贩子面前一站，问他打算卖我多少钱，你出双倍。那人贩子一开始还想讹你，你一句，那来御史府取钱吧，把那人贩子吓得够呛！小姐，我现在想来那一天都像是在做梦呢！上一秒我还吃不饱饭，下一秒我就跟着你到了御史府，你给了我吃的穿的，还有名字！”
司命刚来府上时，总是忍不住自轻自贱，本就是刚开始干活儿，一有差错，她就忙不迭地跪下磕头，怎么劝都不听。一次，司命不小心打碎了一只花瓶，忙大喊：“奴婢该死！”然后又要跪下，余念厘及时扶住了她：“你知道司命吗？司命是传说中掌管命格的仙君。不过我却觉得，仙君不过是大家偶寄闲情编出来的人罢了。命格写在哪册簿子上，怎么写，都是自己决定的。只要你愿意，你就是自己的司命。你的生命很珍贵，别再说该死之类的话了。从今天开始，你就叫司命吧。”
从那天起，司命也跟着余念厘读一些书，尽管她还是觉得小姐那番话有些难以理解，但却不妨碍她喜欢自己这个名字，因为余念厘是第一个那么认真地告诉她，原来她也有一条“很贵的命”的人。
“小姐，真的不吃点什么吗？”司命不免担忧地问了句，毕竟在小姐心里，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小姐只有在最最悲伤的时候，才会舍弃美味的菜肴。
余念厘到现在脑子都还晕乎乎的，径直走进房中，一头倒在床榻上，细声细气道：“司命，我不饿。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司命刚才候在前厅门口，知道余念厘情绪不佳，也不便多说，“那小姐你好好儿休息，我先下去了。”
余念厘默默点点头，又翻了个身，轻阖上眼，这场雨看似和往年没这么不同，但却格外蛮横，直下进她的心里。余念厘听着雨点乱乱地砸在房檐上，第一次觉得如此心烦，明明才是初秋，却仿佛已要入冬，让人通体冰凉。
想着想着，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梦里一片空白，却陡然被一记不速之客的推门惊醒。
“余念厘——”余明德才下值回府，本就因朝堂之事满腹忧虑，又从陆如光那儿听了她不愿嫁的消息，本以为夫人会和自己一起好生教育这不孝女，没成想陆如光的态度也如此坚决，气得他冒雨从庭院中赶来，他倒要亲自问问余念厘到底为何。
司命没拦住愤怒的余明德，只能赶紧跑到余念厘床边把刚被一声怒喝惊醒的余念厘扶起。
余念厘轻轻挣开司命的搀扶，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父亲。”
“你还敢叫我父亲？”余明德一看余念厘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的反应，更是差点被气得背过去，“你自己说说，你到底为何不嫁？”
余念厘望着父亲赤红的双眼，心中却毫无波澜，其实她早就知道父亲其实并未对她有何不舍。先前在府中留了两年，想必不过是母亲的“一己之私”罢了。既如此，她又何必自欺欺人？
念及此，余念厘的声音也不免沉了几分：“那敢问父亲，我为何要嫁？”
余明德觉得这女子简直是疯了，这么一件毋庸置疑的事，今日却非要和自己反着干！于是他又往前逼进一步，恨铁不成钢道：“女子嫁人，天经地义！这个道理你不懂吗？！”
余念厘更加沉静：“女儿不懂！谁规定的女子生来就要相夫教子？长公主不曾嫁娶，难道就不是女子吗？父亲刚才的那番话，敢在长公主面前复述一遍吗！”
“混账！”余明德被气得七窍生烟，一个巴掌眼看着就要落在余念厘的脸上——
“请父亲住手！”是余寻风，听闻父亲要对姐姐发怒，刚回府便匆匆赶来了。
余寻风比余念厘小两岁，一直敬爱自己的姐姐，眼看着父亲怒火滔天，平日里豁达大度的御史大人此时要对自己的女儿动手，余寻风只觉得眼前的局面太混乱，他简直无法思考。
顾不了太多，余寻风已“扑通”一声跪下，“还请父亲冷静，姐姐这么做一定有她的苦衷。”
余念厘一直对余寻风不吝怜爱，此时却也被父亲的举动刺激得浑身颤抖，她不再避讳什么，冷声道：“父亲，我知道，你一直希望阿寻继承你的官业，像你和祖父一样监察百官，承袭家风。可惜阿寻不爱念书，唯喜练武。我五岁启蒙，十岁熟读法条戒律，十五可倒背如流，这些你都看在眼中。即使我难以考官，阿寻难承你衣钵，你也从未将点拨过我一分一毫。我敢问父亲，同为父亲的子女，为何父亲就只盼着我嫁人，难道对父亲而言，女儿生来就注定会被你放弃吗？！”
余明德和余寻风都不由怔住了。在他们的印象里，余念厘向来活泼善言，却温和有加，今日余念厘的一席话，却让他们觉得原来他们似乎从未真正理解过她。
余明德也有如突遭雷劈，他不可否认，余念厘的话振聋发聩，使他这么多年有意或无意忽略的事物，都在这场没完没了的秋雨里，渐渐浮出水面。一瞬间，他觉得女儿身上甚至有父亲的影子。当年父亲痛批他在律法刑狱上太过执拗，不知变通时，也是如此掷地有声。
余念厘觉得自己今天好像把一辈子的心底话都说出来了，尽管屋内气氛沉闷，但她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就在她等着父亲更严厉的惩戒时，却见余明德负手背过身去，抬眼看着窗外，“罢了…阿念，父亲我在许多方面确如你祖父所言…不知变通。你是我的长女，聪颖过人，又勇气可嘉。为父不将家业传于你，有我的偏愚作祟，亦有这世道难测的压迫。阿念，为父自问做这御史，秉公执法，直言不讳，问心无愧；但是对这府中之事，对你母亲，对你，对阿寻，俱有惭愧。也许我是个合格的臣子，却不是个值得称道的丈夫、父亲。罢了，罢了…嫁与不嫁，便随你去吧…从明日起，你可愿跟随为父学习律法？”
余念厘诧异地抬起头，她一向觉得父亲行事说一无二，断断没想过今天会从父亲口中听见他对自己的承认与自省。回过神来，她哑着嗓子回道，“女儿…愿意。”
“那就明日起每日戌时来我书房。我可是要点卯的。”余明德长舒一口气，看着余念厘道。
余念厘觉得今日经历简直离奇，忙答道，“是，父亲。”
正被两人之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态势搞得晕头转向的余寻风突然被叫到，“余寻风。”余明德轻咳一声又望向尚未抽条的稚嫩少年。
“父亲，我在！”余寻风乍一听见自己的名字，更是迷糊起来。
余明德看着他这副呆愣样，更觉自己方才的决定颇为明智，忍不住厉色道，“方才你长姐的话你也听见了。你的确不是刑罚断狱的料，甚至…都不是做学问的料！”
余寻风听见父亲严厉的质询，心里不免有些失落，正耷拉下脑袋又听见余明德说：“但你确在习武上有所造诣。我余家断狱多年，不曾出过将帅之才。若你认定要走这条路，我们都无法为你提供任何帮助，其中艰辛…”
话还未完，就听得余寻风挺直背大声应道，“儿子不怕！但求父亲成全！”
余明德看着眼前如此坚毅的这对儿女，恍然间觉得自己真的老了。这个时代，似乎已经在向后辈们发出邀请，而自己能做的不多，只能在最后，为他们指明心中的路。而脚下的路该怎么走，全看他们个人了。
她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姑娘。比如司命，司命是她八岁那年冬天遇到的。
那年长安下了极大的雪，整座城素白一片，天寒地冻，万籁无声之中更显得生命鲜活之不易。那日她缠着府上的车夫陈叔带她去西市淘点新鲜玩意儿，甫一买完，正打算离开，就在西市口的小巷子里看见了司命。
那时司命还不是司命，只是个衣衫褴褛、面容不整的黄毛丫头。她怯生生地跟在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身后，想要搓手取暖，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训诫，只能紧紧扯着自己破烂的袖口，咬牙忍受蚀骨的寒冷。
余念厘已经忘记了自己当时到底说了什么，但是司命每每提及此事，都能像大儒侃侃而谈四书五经一样娓娓道来当时的情形：“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小姐你当时说的话。你当时也只是个小孩儿，但是那种盛气凌人的姿态却拿捏的刚刚好！你就带着陈叔还有家丁往那可恶的人贩子面前一站，问他打算卖我多少钱，你出双倍。那人贩子一开始还想讹你，你一句，那来御史府取钱吧，把那人贩子吓得够呛！小姐，我现在想来那一天都像是在做梦呢！上一秒我还吃不饱饭，下一秒我就跟着你到了御史府，你给了我吃的穿的，还有名字！”
司命刚来府上时，总是忍不住自轻自贱，本就是刚开始干活儿，一有差错，她就忙不迭地跪下磕头，怎么劝都不听。一次，司命不小心打碎了一只花瓶，忙大喊：“奴婢该死！”然后又要跪下，余念厘及时扶住了她：“你知道司命吗？司命是传说中掌管命格的仙君。不过我却觉得，仙君不过是大家偶寄闲情编出来的人罢了。命格写在哪册簿子上，怎么写，都是自己决定的。只要你愿意，你就是自己的司命。你的生命很珍贵，别再说该死之类的话了。从今天开始，你就叫司命吧。”
从那天起，司命也跟着余念厘读一些书，尽管她还是觉得小姐那番话有些难以理解，但却不妨碍她喜欢自己这个名字，因为余念厘是第一个那么认真地告诉她，原来她也有一条“很贵的命”的人。
“小姐，真的不吃点什么吗？”司命不免担忧地问了句，毕竟在小姐心里，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小姐只有在最最悲伤的时候，才会舍弃美味的菜肴。
余念厘到现在脑子都还晕乎乎的，径直走进房中，一头倒在床榻上，细声细气道：“司命，我不饿。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司命刚才候在前厅门口，知道余念厘情绪不佳，也不便多说，“那小姐你好好儿休息，我先下去了。”
余念厘默默点点头，又翻了个身，轻阖上眼，这场雨看似和往年没这么不同，但却格外蛮横，直下进她的心里。余念厘听着雨点乱乱地砸在房檐上，第一次觉得如此心烦，明明才是初秋，却仿佛已要入冬，让人通体冰凉。
想着想着，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梦里一片空白，却陡然被一记不速之客的推门惊醒。
“余念厘——”余明德才下值回府，本就因朝堂之事满腹忧虑，又从陆如光那儿听了她不愿嫁的消息，本以为夫人会和自己一起好生教育这不孝女，没成想陆如光的态度也如此坚决，气得他冒雨从庭院中赶来，他倒要亲自问问余念厘到底为何。
司命没拦住愤怒的余明德，只能赶紧跑到余念厘床边把刚被一声怒喝惊醒的余念厘扶起。
余念厘轻轻挣开司命的搀扶，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父亲。”
“你还敢叫我父亲？”余明德一看余念厘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的反应，更是差点被气得背过去，“你自己说说，你到底为何不嫁？”
余念厘望着父亲赤红的双眼，心中却毫无波澜，其实她早就知道父亲其实并未对她有何不舍。先前在府中留了两年，想必不过是母亲的“一己之私”罢了。既如此，她又何必自欺欺人？
念及此，余念厘的声音也不免沉了几分：“那敢问父亲，我为何要嫁？”
余明德觉得这女子简直是疯了，这么一件毋庸置疑的事，今日却非要和自己反着干！于是他又往前逼进一步，恨铁不成钢道：“女子嫁人，天经地义！这个道理你不懂吗？！”
余念厘更加沉静：“女儿不懂！谁规定的女子生来就要相夫教子？长公主不曾嫁娶，难道就不是女子吗？父亲刚才的那番话，敢在长公主面前复述一遍吗！”
“混账！”余明德被气得七窍生烟，一个巴掌眼看着就要落在余念厘的脸上——
“请父亲住手！”是余寻风，听闻父亲要对姐姐发怒，刚回府便匆匆赶来了。
余寻风比余念厘小两岁，一直敬爱自己的姐姐，眼看着父亲怒火滔天，平日里豁达大度的御史大人此时要对自己的女儿动手，余寻风只觉得眼前的局面太混乱，他简直无法思考。
顾不了太多，余寻风已“扑通”一声跪下，“还请父亲冷静，姐姐这么做一定有她的苦衷。”
余念厘一直对余寻风不吝怜爱，此时却也被父亲的举动刺激得浑身颤抖，她不再避讳什么，冷声道：“父亲，我知道，你一直希望阿寻继承你的官业，像你和祖父一样监察百官，承袭家风。可惜阿寻不爱念书，唯喜练武。我五岁启蒙，十岁熟读法条戒律，十五可倒背如流，这些你都看在眼中。即使我难以考官，阿寻难承你衣钵，你也从未将点拨过我一分一毫。我敢问父亲，同为父亲的子女，为何父亲就只盼着我嫁人，难道对父亲而言，女儿生来就注定会被你放弃吗？！”
余明德和余寻风都不由怔住了。在他们的印象里，余念厘向来活泼善言，却温和有加，今日余念厘的一席话，却让他们觉得原来他们似乎从未真正理解过她。
余明德也有如突遭雷劈，他不可否认，余念厘的话振聋发聩，使他这么多年有意或无意忽略的事物，都在这场没完没了的秋雨里，渐渐浮出水面。一瞬间，他觉得女儿身上甚至有父亲的影子。当年父亲痛批他在律法刑狱上太过执拗，不知变通时，也是如此掷地有声。
余念厘觉得自己今天好像把一辈子的心底话都说出来了，尽管屋内气氛沉闷，但她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就在她等着父亲更严厉的惩戒时，却见余明德负手背过身去，抬眼看着窗外，“罢了…阿念，父亲我在许多方面确如你祖父所言…不知变通。你是我的长女，聪颖过人，又勇气可嘉。为父不将家业传于你，有我的偏愚作祟，亦有这世道难测的压迫。阿念，为父自问做这御史，秉公执法，直言不讳，问心无愧；但是对这府中之事，对你母亲，对你，对阿寻，俱有惭愧。也许我是个合格的臣子，却不是个值得称道的丈夫、父亲。罢了，罢了…嫁与不嫁，便随你去吧…从明日起，你可愿跟随为父学习律法？”
余念厘诧异地抬起头，她一向觉得父亲行事说一无二，断断没想过今天会从父亲口中听见他对自己的承认与自省。回过神来，她哑着嗓子回道，“女儿…愿意。”
“那就明日起每日戌时来我书房。我可是要点卯的。”余明德长舒一口气，看着余念厘道。
余念厘觉得今日经历简直离奇，忙答道，“是，父亲。”
正被两人之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态势搞得晕头转向的余寻风突然被叫到，“余寻风。”余明德轻咳一声又望向尚未抽条的稚嫩少年。
“父亲，我在！”余寻风乍一听见自己的名字，更是迷糊起来。
余明德看着他这副呆愣样，更觉自己方才的决定颇为明智，忍不住厉色道，“方才你长姐的话你也听见了。你的确不是刑罚断狱的料，甚至…都不是做学问的料！”
余寻风听见父亲严厉的质询，心里不免有些失落，正耷拉下脑袋又听见余明德说：“但你确在习武上有所造诣。我余家断狱多年，不曾出过将帅之才。若你认定要走这条路，我们都无法为你提供任何帮助，其中艰辛…”
话还未完，就听得余寻风挺直背大声应道，“儿子不怕！但求父亲成全！”
余明德看着眼前如此坚毅的这对儿女，恍然间觉得自己真的老了。这个时代，似乎已经在向后辈们发出邀请，而自己能做的不多，只能在最后，为他们指明心中的路。而脚下的路该怎么走，全看他们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