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县城实在住不下去，浆水镇周遭不安全，庞敬镰只能带着家眷出逃，逃亡路上一言难尽，众多家眷车辆还未到北平地界便被埋伏着的土匪冲散，二姨太患上流感身无分文无钱买药，躲身在大路旁一间破房内病重身亡，她和庞敬镰的子女遭流寇匪患冲撞践踏都死在逃荒路上，有得说被乱枪打死，有得说是桥塌掉入水中淹死的。逃荒结束一家人到天津重新聚一起，直到民国四年，襄城县调换县长，庞敬镰带着家眷回到襄城，娶回六姨太林曼妙，花钱找县太爷打赢官司夺回庞家家产，庞家便再度兴盛起来，庞敬镰也是因此事被推举当选浆水镇镇长。襄城县开销大，且是城里还有之前结下的两拨仇人，一拨是三姨太糜诗华的债主看庞家不顺眼，怕庞敬镰玩心眼把欠债逼要回去，另一拨是四姨太狄来香的仇家恨不能斩草除根杀掉庞家，逼迫之下庞敬镰不得已带着家眷搬回浆水镇。
庞大脚知道堂叔庞敬镰发家史也想着如法炮制，但他长得摸样没堂叔年轻时派头，也没逢迎的好嘴皮。眼前迫切想捆住顾更生稚嫩灵魂和成熟身体，尽管顾更生心里从早到晚都是惶恐，对待任何事物都是模糊不清不能判断意图和了解其中概念，对有权势之人天然骨子里带着些许反抗和不情愿。庞大脚叼着草根琢磨俺为啥不能买俩铜镏子，顾更生一个俺一个，这东西襄城县里有的卖，千篇一律戴在富贵胖女人手指上，考虑一番觉得与其买不如找匠人打俩相同制式镏子，想要啥样都能打出来，既然要表心意便不能拿价格衡量。顾更生听说庞大脚要带着他去城里逛，第一反应就是强烈不乐意，俩人割着草放着羊在一起玩耍，之前他是瞒着他娘顾嫂，再跟庞大脚一起去逛县城里，浆水镇的人看见要传闲话，话传到顾嫂耳朵里，娘肯定是要又哭又闹，到时候顾更生又不知道该如何哄娘，确实是棘手。庞大脚决定的事浆水镇没人能更改，顾更生也不能，改变顾更生固步自封想法就得带他去外面世界看看，这成为庞大脚一段时间里最大心事。庞大脚生来有做生意想法，他劝导顾更生很多次，顾更生整整十五岁，对某些事刚开窍，他受不得庞大脚刺激摆弄，慢慢觉醒起来，不再那么羞于说话，也清楚胖大脚事事都能为他着想，回到家开始跟顾嫂说“不行”。庞大脚的期待使得他暗暗鼓起勇气，想到襄城县看个究竟，不为满足好奇心只为看清楚庞大脚恳求的眼神。
襄城县到浆水镇四十多里之间要翻过两道大山，距离不算近。庞大脚疼顾更生特意找庞敬镰借驴骑，庞敬镰一家婆娘刚刚收拾完八姨太银妹都围坐圆桌痛快着吃新疆甜瓜，纹路清晰甜如蜜，庞大脚接过块吃在嘴里，坐在院里说话，大太太爽快的很，换身顺滑绸锻衣裳出来答应下来，庞敬镰反而坐在太师椅上问道：“你家的驴呢？怎么你家的不骑，反倒来骑俺家的？”庞大脚进来恭敬道：“叔，俺家的驴早死多年，驴死的那年叔到俺家吃过驴肉，俺爹请你喝酸酒，你带着家眷不要命吃掉很多。”
庞敬镰琢磨琢磨道：“是有这档子事，借俺家骡马骑去吧，驴拴在牲口棚里，捡那老的牵，别打咱家牲口。”庞大脚支吾一声出去牵驴，牲口圈里黑咕隆咚站着十来头驴，还有马和牛及骡子什啥的，庞大脚顺手牵来一头青骡子，骡子比马劲头大，高高壮壮看着气派，俩人骑都成。庞大脚陪着顾更生割下两天草在草场里码好垛，彼此不停打闹嬉笑，顾更生和庞大脚心里都充满丰收般喜悦。第二天顾更生头回跟娘撒谎，洗干净头脸抹去头发上水珠，换上身好衣裳，他略微有些担忧走到村外，庞大脚已然牵着骡子等候多时，俩人腰里裹紧干粮，轮流骑着骡子从浆水镇翻山越岭，爬过三四个大坡子，襄城县露在山脚下，从山上看一排排砖房像是庄稼地里长出的齐整整的庄稼，顾更生不禁咋舌，从没见过这么多好房，城楼竟然是双层辉煌建筑。他琢磨啥年月能住进去，就是做牛做马也值。
浆水镇普通人家建的好房是单坯表砖房，里头是稻草和泥坯，外面一层立砖贴面。顾更生做梦都想住在此房屋里，襄城县里房咋能是双层的，有些像石头盖的和山洞相同，睡里头能舒服么，顾更生骑着马想到。
庞大脚沿途听说晚上县里有灯会更是兴奋，俩人跨上骡子，他搂住顾更生腰胯，俩人欢呼着顺着坡道“嗒嗒嗒”往下冲。襄城街上那么多人看他，顾更生羞臊地低着头，趴在庞大脚后背，庞大脚到城里头句话便是对着背后顾更生说道：“俺要在县城里做生意，到时把你跟你娘接来，咱们一家子好好享福，城里吃的用的多，看的玩意更多，想买啥都方便。”顾更生没说话暗中用脚狠夹骡子，骡子往前走几步，两人游走迷失在熙攘人群中。庞大脚从骡子上跳下来问道：“顾更生，饿不？”顾更生摇摇头，第一次看见拥挤集市，他心里更多是胆憷。
庞大脚指着说道：“看，襄城鼓楼！”顾更生抬起头看的时候觉得一阵眩晕，暮色阳光洒在鼓楼上，焦黄酥脆，像极了一块烙得焦黄的玉米锅贴，他本能伸手想抓住，再放到嘴里咬一口品尝那香味。顾更生嘴里咂么咂么滋味，咽口清澈口水，手伸到怀里掏出块草籽饼狠狠咬一口，碎渣渣粘在嘴边非常可爱。庞大脚把他从骡子上抱下，领着他走街串巷进入一处名为“福来顺”小旅馆，扯着嗓门大声吆喝道：“掌柜的，来两份豆芽肉焖饼，多搁香油醋。”
掌柜看见来客是庞大脚，撂下其他熟人，凑上前问他道：“庞哥好久不来，你父亲他还好吧，掌柜我可是想他常念叨着。”庞大脚坐下拍着木桌道：“叔，你别管俺父亲，先管管俺的肚子吧，俺和俺弟弟远道而来都饿的很，都不是外人晚上便住你这儿，麻烦给把被褥预备的喧腾软和，俺俩要睡觉。”掌柜像是个厚道人，没多说话显然是默认。很快两大碗热气腾腾香味扑鼻金黄色焖饼端上桌，庞大脚拿起筷子对着顾更生说句干脆霸道的话，他简单道：“吃着！”顾更生瞧见饼条上搁着几块肉丝，咽掉口水接过筷子一口接一口猛吃，庞大脚问道：“好吃么？”顾更生难得开口说道：“不赖！”庞大脚说道：“这是城里有钱老爷天天糟践的饭食，等咱有钱顿顿吃的也是这个，吃，使劲祸害。”
顾更生腮帮子鼓着老高喘着粗气咀嚼着，嘴里塞得满满的，一时半会都咽不下去，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滴答。豆芽肉焖饼的香味馋得街上吃不起的路人纷纷驻足围上来观看，闻着香味要上前来看个仔细的都被掌柜拦在门口撵出去，庞大脚放下碗筷乐滋滋冲着外面看的人招手，受不得外人打量，顾更生侧着身端着碗挡住脸，此刻感到生不如死，庞大脚若无其事放荡不羁模样，让感到难堪的顾更生心里坦然些，他脚下使劲翘起板凳两条腿，挪动身体一点点转过来，直到背对着门口，便低头安心拿筷子往嘴里扒拉剩余焖饼。顾更生吃完满满一大碗，少说得一斤饼条，肚子鼓起来，他饭量不大，这么香饭食，换个浆水镇男人来吃最少两斤。庞大脚带他来襄城就是想请他吃焖饼，庞大脚问道：“弟弟，接着吃么？想吃多少盛多少，下回咱哥俩喝顿酒就着喷香熏肠，那滋味真好吃到家。”顾更生感动着认真地打量庞大脚，突然觉得他不再那么讨人厌，不再那么爆丑，起码脸上麻子坑更可爱些。顾更生摸摸肚皮，学着饭馆里其他人语气认真说道：“吃饱别再费钱，咱省着钱回去给你娶媳妇。”庞大脚按斤跟掌柜算饼钱，起身领顾更生出去玩耍，俩人到街上到处看玩杂耍直看到日落西山杂耍散场，庞大脚不停鼓掌，最后扔出俩小钱到圈内，顾更生学着他的姿势鼓掌，可他总是比周围看客慢半拍，给表演钻圈的小妞偷偷笑话好多趟。
回到福来顺旅馆，庞大脚拿出仅剩银元递给掌柜，要来一瓶度数极高烈酒，庞大脚把酒倒入两个人跟前碗里，先喝一大口，直呼道：“好酒，男人该喝此酒，辣口对咱胃口。”顾更生只是看着不喝也不吃菜，中午那顿饱饭垫底，不是太饿，庞大脚啃着熏肠借着两碗酒劲儿道：“是俺对不起你顾家母子，顾更生要是兄弟就喝下，你不喜欢俺，俺清楚你只是喜欢俺给你吃的黏米糕，俺是真心结交你这个异性兄弟，真心要对你好，吃喝费钱都不算啥，关键是心甘情愿，要是兄弟不喝，这便是俺俩最后一顿，断了联系来世再也不欺负你顾家母子。”顾更生和他有很多次难以割舍血肉联系，此前愉悦一直留在心底，架不住威逼死劝，大起胆子喝了碗里烈酒，晕乎乎跟着道：“俺喜欢你的脾性，不是贪图你长啥模样，将来是死是生哥说了算。”俩人勾肩搭背喝完一瓶酒，顾更生搀扶他到后院通铺睡觉。
正月十五灯会延续到二月底，往后每逢初一十五，没烂的灯都会被陆续点亮。鼓楼周围各种纸灯，各类人，人群中各种赞美嘲笑，各种大呼小叫。俩人只睡了两个时辰，老掌柜在铺旁边说话，原来外面设灯会，投宿客人都要出去看灯。庞大脚喜欢热闹，此刻酒还未醒来，顺着老掌柜指点带着顾更生借着酒醉融在人群里钻来钻去，顾更生胆小跟着看会儿千姿百态花灯，困倦不想看央求庞大脚带他回小旅馆。两人坐在被窝里说悄悄话，庞大脚借口接茬出去看灯，其实去寻找匠人打造银镏子，庞大脚这趟下血本，从家里带来两支银簪子，都是他父亲当土匪收刮来传到他手上，存放在娘首饰盒里，他卖的卖送人的送人，如今只剩下两件。
掌柜雇的小伙计是从附近逃难来的，人称小冀南，口音和当地差不多，比顾更生大几岁，在家排行老四，晚上帮客人喂完牲口最后一遍草料，提着马灯替东家东查西看，敲门瞧见顾更生在屋里，悄悄摆手把顾更生唤到门口，皱着眉道：“庞大脚不是好东西，他爹往前数十几年还是被通缉的土匪，你咋和他连上一骨堆?要是抓坏人都得把你抓走，老实巴交孩子跟着他不怕被连累？”
顾更生背靠着旅馆破旧老门板，低着头心里矛盾琢磨半天，最后憋红得脖颈，认为此刻是他该说话的时候，出门在外若是被逼问着还一句话不说肯定会被人看成傻子，遂道：“俺俩是打浆水镇里来县里玩的，他让俺干啥俺干啥，求你别编排他，他对俺好着哩。”
小冀南从外关上门，从门缝里说道：“最近县城闹土匪，监狱里关满他们这样的坏蛋，警察都抓不过来，俺看出你是个老实孩子，赶紧回家去断了联系，别跟亡命土匪往来。”顾更生沉思着觉得伙计的话有理，庞大脚最初就是撵得他在河滩草坡上到处跑的坏蛋恶人，好多天完不成地主家布置的割草量，之前恨得牙痒，现在咋不恨他呢？反而有要把心里话告诉庞大脚的冲动，到底他是朋友还是坏蛋？他琢磨着转眼睡着了。
头趟住进陌生大旅馆里，顾更生醒来低着头坐着不再胆怯，而是细细打量，这间屋一排炕头住四、五个客人，另一间屋里一排炕住十来个客人，同屋里只有一个戴着厚镜片穿中式蓝长袍男人，手里捧着本书，可能是觉得顾更生可爱，低下头问道：“小家伙，你哪里人？”
顾更生脆生生道：“浆水镇！”男人好奇问道：“认字吗？”顾更生遗憾摇摇头，他娘顾嫂是个没见识农村文盲妇女，一辈子认不得几十个字，但她经历见识多，什么困难都难不倒她的小聪明，她能用朴拙狡黠智慧支撑着顾家。男人微笑着放下书本，道：“已然是民国十六年了，小孩子要识字，有知识有文化，将来才能打跑狡猾狠毒鬼子。”顾更生愣愣地看他好奇地问道：“打鬼子？难道是鬼神的鬼么？俺从未遇见真的鬼，若真有，请菩萨保佑赶走便是，先生是来县城烧香还愿的吗？”他笑道：“是日本鬼子，东洋鬼子，它们侵略满洲国土鬼的很。”顾更生若有所思，他从不敢到大树底下听镇里人讲故事，他娘顾嫂更不可能告诉他鬼子是什么东西，那样的话很可能吓到她唯一的孩子顾更生。男人纠正过他的错误后突然笑出声，压低声音拍着他脑袋道：“小家伙连鬼子都不知道，故意逗俺是吧，真是个调皮鬼。“顾更生突然明白过来笑道：“先生错怪，俺孤陋寡闻确实是不知道，先生告诉俺便都清楚了。”顾嫂对顾更生保护的很好，从不给他讲邪事歪事，日本鬼子在满洲祸害中国人的事她从不跟顾更生泄漏半个字。
蓝衫先生笑道：“俺教你唱歌，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先生觉得错怪顾更生便想教他唱歌赔礼道歉。
庞大脚知道堂叔庞敬镰发家史也想着如法炮制，但他长得摸样没堂叔年轻时派头，也没逢迎的好嘴皮。眼前迫切想捆住顾更生稚嫩灵魂和成熟身体，尽管顾更生心里从早到晚都是惶恐，对待任何事物都是模糊不清不能判断意图和了解其中概念，对有权势之人天然骨子里带着些许反抗和不情愿。庞大脚叼着草根琢磨俺为啥不能买俩铜镏子，顾更生一个俺一个，这东西襄城县里有的卖，千篇一律戴在富贵胖女人手指上，考虑一番觉得与其买不如找匠人打俩相同制式镏子，想要啥样都能打出来，既然要表心意便不能拿价格衡量。顾更生听说庞大脚要带着他去城里逛，第一反应就是强烈不乐意，俩人割着草放着羊在一起玩耍，之前他是瞒着他娘顾嫂，再跟庞大脚一起去逛县城里，浆水镇的人看见要传闲话，话传到顾嫂耳朵里，娘肯定是要又哭又闹，到时候顾更生又不知道该如何哄娘，确实是棘手。庞大脚决定的事浆水镇没人能更改，顾更生也不能，改变顾更生固步自封想法就得带他去外面世界看看，这成为庞大脚一段时间里最大心事。庞大脚生来有做生意想法，他劝导顾更生很多次，顾更生整整十五岁，对某些事刚开窍，他受不得庞大脚刺激摆弄，慢慢觉醒起来，不再那么羞于说话，也清楚胖大脚事事都能为他着想，回到家开始跟顾嫂说“不行”。庞大脚的期待使得他暗暗鼓起勇气，想到襄城县看个究竟，不为满足好奇心只为看清楚庞大脚恳求的眼神。
襄城县到浆水镇四十多里之间要翻过两道大山，距离不算近。庞大脚疼顾更生特意找庞敬镰借驴骑，庞敬镰一家婆娘刚刚收拾完八姨太银妹都围坐圆桌痛快着吃新疆甜瓜，纹路清晰甜如蜜，庞大脚接过块吃在嘴里，坐在院里说话，大太太爽快的很，换身顺滑绸锻衣裳出来答应下来，庞敬镰反而坐在太师椅上问道：“你家的驴呢？怎么你家的不骑，反倒来骑俺家的？”庞大脚进来恭敬道：“叔，俺家的驴早死多年，驴死的那年叔到俺家吃过驴肉，俺爹请你喝酸酒，你带着家眷不要命吃掉很多。”
庞敬镰琢磨琢磨道：“是有这档子事，借俺家骡马骑去吧，驴拴在牲口棚里，捡那老的牵，别打咱家牲口。”庞大脚支吾一声出去牵驴，牲口圈里黑咕隆咚站着十来头驴，还有马和牛及骡子什啥的，庞大脚顺手牵来一头青骡子，骡子比马劲头大，高高壮壮看着气派，俩人骑都成。庞大脚陪着顾更生割下两天草在草场里码好垛，彼此不停打闹嬉笑，顾更生和庞大脚心里都充满丰收般喜悦。第二天顾更生头回跟娘撒谎，洗干净头脸抹去头发上水珠，换上身好衣裳，他略微有些担忧走到村外，庞大脚已然牵着骡子等候多时，俩人腰里裹紧干粮，轮流骑着骡子从浆水镇翻山越岭，爬过三四个大坡子，襄城县露在山脚下，从山上看一排排砖房像是庄稼地里长出的齐整整的庄稼，顾更生不禁咋舌，从没见过这么多好房，城楼竟然是双层辉煌建筑。他琢磨啥年月能住进去，就是做牛做马也值。
浆水镇普通人家建的好房是单坯表砖房，里头是稻草和泥坯，外面一层立砖贴面。顾更生做梦都想住在此房屋里，襄城县里房咋能是双层的，有些像石头盖的和山洞相同，睡里头能舒服么，顾更生骑着马想到。
庞大脚沿途听说晚上县里有灯会更是兴奋，俩人跨上骡子，他搂住顾更生腰胯，俩人欢呼着顺着坡道“嗒嗒嗒”往下冲。襄城街上那么多人看他，顾更生羞臊地低着头，趴在庞大脚后背，庞大脚到城里头句话便是对着背后顾更生说道：“俺要在县城里做生意，到时把你跟你娘接来，咱们一家子好好享福，城里吃的用的多，看的玩意更多，想买啥都方便。”顾更生没说话暗中用脚狠夹骡子，骡子往前走几步，两人游走迷失在熙攘人群中。庞大脚从骡子上跳下来问道：“顾更生，饿不？”顾更生摇摇头，第一次看见拥挤集市，他心里更多是胆憷。
庞大脚指着说道：“看，襄城鼓楼！”顾更生抬起头看的时候觉得一阵眩晕，暮色阳光洒在鼓楼上，焦黄酥脆，像极了一块烙得焦黄的玉米锅贴，他本能伸手想抓住，再放到嘴里咬一口品尝那香味。顾更生嘴里咂么咂么滋味，咽口清澈口水，手伸到怀里掏出块草籽饼狠狠咬一口，碎渣渣粘在嘴边非常可爱。庞大脚把他从骡子上抱下，领着他走街串巷进入一处名为“福来顺”小旅馆，扯着嗓门大声吆喝道：“掌柜的，来两份豆芽肉焖饼，多搁香油醋。”
掌柜看见来客是庞大脚，撂下其他熟人，凑上前问他道：“庞哥好久不来，你父亲他还好吧，掌柜我可是想他常念叨着。”庞大脚坐下拍着木桌道：“叔，你别管俺父亲，先管管俺的肚子吧，俺和俺弟弟远道而来都饿的很，都不是外人晚上便住你这儿，麻烦给把被褥预备的喧腾软和，俺俩要睡觉。”掌柜像是个厚道人，没多说话显然是默认。很快两大碗热气腾腾香味扑鼻金黄色焖饼端上桌，庞大脚拿起筷子对着顾更生说句干脆霸道的话，他简单道：“吃着！”顾更生瞧见饼条上搁着几块肉丝，咽掉口水接过筷子一口接一口猛吃，庞大脚问道：“好吃么？”顾更生难得开口说道：“不赖！”庞大脚说道：“这是城里有钱老爷天天糟践的饭食，等咱有钱顿顿吃的也是这个，吃，使劲祸害。”
顾更生腮帮子鼓着老高喘着粗气咀嚼着，嘴里塞得满满的，一时半会都咽不下去，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滴答。豆芽肉焖饼的香味馋得街上吃不起的路人纷纷驻足围上来观看，闻着香味要上前来看个仔细的都被掌柜拦在门口撵出去，庞大脚放下碗筷乐滋滋冲着外面看的人招手，受不得外人打量，顾更生侧着身端着碗挡住脸，此刻感到生不如死，庞大脚若无其事放荡不羁模样，让感到难堪的顾更生心里坦然些，他脚下使劲翘起板凳两条腿，挪动身体一点点转过来，直到背对着门口，便低头安心拿筷子往嘴里扒拉剩余焖饼。顾更生吃完满满一大碗，少说得一斤饼条，肚子鼓起来，他饭量不大，这么香饭食，换个浆水镇男人来吃最少两斤。庞大脚带他来襄城就是想请他吃焖饼，庞大脚问道：“弟弟，接着吃么？想吃多少盛多少，下回咱哥俩喝顿酒就着喷香熏肠，那滋味真好吃到家。”顾更生感动着认真地打量庞大脚，突然觉得他不再那么讨人厌，不再那么爆丑，起码脸上麻子坑更可爱些。顾更生摸摸肚皮，学着饭馆里其他人语气认真说道：“吃饱别再费钱，咱省着钱回去给你娶媳妇。”庞大脚按斤跟掌柜算饼钱，起身领顾更生出去玩耍，俩人到街上到处看玩杂耍直看到日落西山杂耍散场，庞大脚不停鼓掌，最后扔出俩小钱到圈内，顾更生学着他的姿势鼓掌，可他总是比周围看客慢半拍，给表演钻圈的小妞偷偷笑话好多趟。
回到福来顺旅馆，庞大脚拿出仅剩银元递给掌柜，要来一瓶度数极高烈酒，庞大脚把酒倒入两个人跟前碗里，先喝一大口，直呼道：“好酒，男人该喝此酒，辣口对咱胃口。”顾更生只是看着不喝也不吃菜，中午那顿饱饭垫底，不是太饿，庞大脚啃着熏肠借着两碗酒劲儿道：“是俺对不起你顾家母子，顾更生要是兄弟就喝下，你不喜欢俺，俺清楚你只是喜欢俺给你吃的黏米糕，俺是真心结交你这个异性兄弟，真心要对你好，吃喝费钱都不算啥，关键是心甘情愿，要是兄弟不喝，这便是俺俩最后一顿，断了联系来世再也不欺负你顾家母子。”顾更生和他有很多次难以割舍血肉联系，此前愉悦一直留在心底，架不住威逼死劝，大起胆子喝了碗里烈酒，晕乎乎跟着道：“俺喜欢你的脾性，不是贪图你长啥模样，将来是死是生哥说了算。”俩人勾肩搭背喝完一瓶酒，顾更生搀扶他到后院通铺睡觉。
正月十五灯会延续到二月底，往后每逢初一十五，没烂的灯都会被陆续点亮。鼓楼周围各种纸灯，各类人，人群中各种赞美嘲笑，各种大呼小叫。俩人只睡了两个时辰，老掌柜在铺旁边说话，原来外面设灯会，投宿客人都要出去看灯。庞大脚喜欢热闹，此刻酒还未醒来，顺着老掌柜指点带着顾更生借着酒醉融在人群里钻来钻去，顾更生胆小跟着看会儿千姿百态花灯，困倦不想看央求庞大脚带他回小旅馆。两人坐在被窝里说悄悄话，庞大脚借口接茬出去看灯，其实去寻找匠人打造银镏子，庞大脚这趟下血本，从家里带来两支银簪子，都是他父亲当土匪收刮来传到他手上，存放在娘首饰盒里，他卖的卖送人的送人，如今只剩下两件。
掌柜雇的小伙计是从附近逃难来的，人称小冀南，口音和当地差不多，比顾更生大几岁，在家排行老四，晚上帮客人喂完牲口最后一遍草料，提着马灯替东家东查西看，敲门瞧见顾更生在屋里，悄悄摆手把顾更生唤到门口，皱着眉道：“庞大脚不是好东西，他爹往前数十几年还是被通缉的土匪，你咋和他连上一骨堆?要是抓坏人都得把你抓走，老实巴交孩子跟着他不怕被连累？”
顾更生背靠着旅馆破旧老门板，低着头心里矛盾琢磨半天，最后憋红得脖颈，认为此刻是他该说话的时候，出门在外若是被逼问着还一句话不说肯定会被人看成傻子，遂道：“俺俩是打浆水镇里来县里玩的，他让俺干啥俺干啥，求你别编排他，他对俺好着哩。”
小冀南从外关上门，从门缝里说道：“最近县城闹土匪，监狱里关满他们这样的坏蛋，警察都抓不过来，俺看出你是个老实孩子，赶紧回家去断了联系，别跟亡命土匪往来。”顾更生沉思着觉得伙计的话有理，庞大脚最初就是撵得他在河滩草坡上到处跑的坏蛋恶人，好多天完不成地主家布置的割草量，之前恨得牙痒，现在咋不恨他呢？反而有要把心里话告诉庞大脚的冲动，到底他是朋友还是坏蛋？他琢磨着转眼睡着了。
头趟住进陌生大旅馆里，顾更生醒来低着头坐着不再胆怯，而是细细打量，这间屋一排炕头住四、五个客人，另一间屋里一排炕住十来个客人，同屋里只有一个戴着厚镜片穿中式蓝长袍男人，手里捧着本书，可能是觉得顾更生可爱，低下头问道：“小家伙，你哪里人？”
顾更生脆生生道：“浆水镇！”男人好奇问道：“认字吗？”顾更生遗憾摇摇头，他娘顾嫂是个没见识农村文盲妇女，一辈子认不得几十个字，但她经历见识多，什么困难都难不倒她的小聪明，她能用朴拙狡黠智慧支撑着顾家。男人微笑着放下书本，道：“已然是民国十六年了，小孩子要识字，有知识有文化，将来才能打跑狡猾狠毒鬼子。”顾更生愣愣地看他好奇地问道：“打鬼子？难道是鬼神的鬼么？俺从未遇见真的鬼，若真有，请菩萨保佑赶走便是，先生是来县城烧香还愿的吗？”他笑道：“是日本鬼子，东洋鬼子，它们侵略满洲国土鬼的很。”顾更生若有所思，他从不敢到大树底下听镇里人讲故事，他娘顾嫂更不可能告诉他鬼子是什么东西，那样的话很可能吓到她唯一的孩子顾更生。男人纠正过他的错误后突然笑出声，压低声音拍着他脑袋道：“小家伙连鬼子都不知道，故意逗俺是吧，真是个调皮鬼。“顾更生突然明白过来笑道：“先生错怪，俺孤陋寡闻确实是不知道，先生告诉俺便都清楚了。”顾嫂对顾更生保护的很好，从不给他讲邪事歪事，日本鬼子在满洲祸害中国人的事她从不跟顾更生泄漏半个字。
蓝衫先生笑道：“俺教你唱歌，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先生觉得错怪顾更生便想教他唱歌赔礼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