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顺禥虽然在浆水镇读过私塾，却是很短暂，《百家姓》和《三字经》勉强能读写下来。浆水镇有小学堂，他哥沈师范读的是小学堂，教授课本是北平教授新编的，诸如“俺有五只手指，年有春夏秋冬，人分男女老幼，吃完饭要漱口。”诸如此类令沈文盛觉得老师教授内容浅显，皱着眉头转而逼着沈顺禥到地主庞敬镰家读免费私塾，跟着咱老祖宗传承几千年的正经学堂读书，沈顺禥私塾读的磕磕巴巴很不顺利，教师嫌弃穷人不掏钱常欺负他们，地主家办的私塾不能长期免费听课，沈顺禥受不得教师冤枉他跟调皮学生打架，便不再去读书而是闲着蹲在家里做农事。
吃完木器行早饭片刻不得歇息就得背课文，老师让背不得课文“差等生”站成左右两排，开始给其他弟子上启蒙课，告诉诸人一尺是多长，一寸又怎么找，譬如中指骨节差不多为一寸，沈顺禥很聪明听一遍便能领悟，但是他经常上课走神，听着听着课想到丰满的田婶突然站在跟前冲他摇手，便不禁羞涩笑起来，眼光敏锐的师傅常常准确悄悄绕到精神不集中徒弟身旁，伸出戒尺不容分说便打徒弟，沈顺禥听见师傅戒尺响，感觉痛的不是头脑而是心，进而联想到他不是读书材料，不如老老实实跟爹学种庄稼，忘掉鬼子鞋心底那道槛，没日没夜放肆地去找田婶做糜烂坏事，转念一想他未必能忍受一辈子种地辛苦，若学不出点名堂，打退堂鼓回去怕是要被镇里人耻笑，此刻真是骑虎难下。郑瑞安师傅叫起沈顺禥问他一寸加三寸等于多少，沈顺禥趁着站起来回答问题，瞥见诸多同学端正姿势，更恨田婶来骚扰他。师傅讲课通常是要两个时辰，之后便派徒弟去帮着其他师傅捡掉落木块，清理地上木屑，此刻是沈顺禥最开心的时刻，他脸上始终洋溢着笑容能感染周围其他人。
保定城冬至之后下大雪要一直持续到春尾，保定府下的雪比浆水镇厚重很多，齐腰深积雪使得浆水镇来的沈顺禥从未亲眼见过，他特意到城墙钟楼上探幽寻迹去看，厚厚重雪压在几百年精致木梁木柱上，恍惚能听见木头被压垮前的嘎巴声，俯首城中像是场豪华胜景，仰望层楼如蓬莱天宫。师傅说百年前木构件能承受更重的重压，是因为构建巧妙，光绪三十四年大雪纷纷扬扬落下差不多一丈深，把保定府整个活埋起来，多少民房轰然倒塌，而美轮美奂城楼依然稳稳存在，结实着呢。保定冬天风不多，天冷的话，师傅只让徒弟干半天活，下午蜷缩在屋里认字，或者用碎木头烤火背课文。沈顺禥自从被师傅带去看了趟雪中城楼，便深爱上这座有灵魂古城，浆水镇虽然熟悉却毫无留恋之处，再不能俘获住沈顺禥内心，他童年足迹曾跑遍过浆水镇附近山山水水，熟悉的地方没风景，更没什么值得眷恋，浆水镇的清秀被看作肤浅淡薄，浆水镇的宁静被看作闭塞无内涵，除了内心偶尔咒骂恨之入骨的田婶，浆水镇让他提不起丝毫兴趣，落后和愚昧倒是被暴露出来。数个月后沈顺禥已能通畅说得满口保定城话，借着学艺欣赏建筑之名在城里各个角落兴奋徜徉，城里满街是穿旗袍烫头发的亮丽女子，她们是城市的灵魂，美丽的倩影便是时代最值得夸耀的象征，他很肯定他要留在满街是洋行，马路上有汽车奔驰的城市，竭力学有所成，精通工匠之后建设这座瑰丽神秘城市，以后顺理成章变成城市女子的幸福伴侣，甚至是举案齐眉长相厮守的丈夫，忠实守候在这座城市里。
城里新奇有趣的一切激发他日益刻苦用功学习，为此他每天早上五点起床，捧着本前拨弟子留下的《千字文》，耐心挨个认起来，一千个字好多都似一个爹妈生的，不仔细便会认错，他每天要求认五十个字，熟读熟记，每个字工整抄写一百遍，每次写完都是大汗淋漓，趴在课桌上虚脱到要死掉。早上他都背诵一两遍《百家姓》，天天习惯如此，见缝插针捧着《千家文》学到替师傅做下手活结束，大概能学通二十字，晚上有空再学剩下的三十个字，直到深夜。三个月他学完入门科目《计数》和《识木》，书是油印本，师傅们用蜡纸在钢板上刻字，画上形象插图，再油墨印制出来，装订成册。他喜欢听比他入行早的师兄说木器行里发生的事，尤其是很多木匠前辈遇到的鬼故事都非常精彩，最终意思是很大程度鬼神能成就学徒成为声名显赫的匠师。
木器行每隔三年招收新批弟子，培育合格木匠弟子需要相当长期时间，非一朝一夕。木工学徒最紧要记得有八点，眼睛不能呆滞，头脑不能麻痹大意，脑筋不能死板，手脚不能僵硬，心里不能急于求成，做活腰部要绷直不松懈，最重要一点是人不能太懒惰。廉师傅经常告诫徒弟道，俺们木器行重名誉，培养的是匠人精神，什么是匠人？就是匠心独到之人，因此俺们要精雕细琢，精益求精，决不能滥竽充数不懂装懂，学匠不是学炸油条，十天半月便能迅速支起摊子出去显摆，一起锅个个香喷喷味道鲜美受食客追捧。
前批弟子是三年前招来的，目前仅剩下不到十个，这批弟子有十八岁钱震忠和冀延中等人，也是上批弟子回炉再拜师，因为他俩有各自不可替代优势，因此老师傅一致认为留着他们将来确实有可堪大用之地，人不能求全责备，只要有一两项特长就是有可取之处。师兄隐晦告诉新徒弟他们用的课本很多都是上期被撵走弟子留下的，这些弟子被撵走的时候表情是如何滑稽木讷，被剥夺带书籍离去的时候，若是哭泣流泪央求的，那他家中肯定是穷的一贫如洗。
陆家木器行对徒弟严苛也好，无情也好，总之是想优中选优，培育善钻研精神，这些弟子后来去其他地方，不少人都能做的更好。
学艺是个艰苦过程，很多农村孩子目不识丁，必须重新教起，《计数》、《识木》两科沈顺禥获得及格，对于心思开始不在读书上的他，起始入道的确非常困难，打个比方说，让一群一年级的学生在两个月内学会加减乘除，让文盲拿起笔来描述整个中国大致历史和地理情况，都非常有难度。两科像两座大山，把天生资质不佳没有耐性的劣等孩子毫不留情挡在门外。
沈顺禥喜欢满街汽车洋房还有娇滴滴的烫发旗装女子，因此即便装模作样也要学，慢慢地以假当真，真用起功读书，木器行里默认规矩是随便徒弟带着发现建筑独特之心去上街玩耍，接触社会但不能惹事，沈顺禥例外，多半是在监舍里默写课文，他心里惦记着外面花花世界，表面更像个不怎么喜欢被骚扰的读书人，很安静地维护着弟子尊严，这点非常招师傅喜欢，他们私底下认为那些太机灵调皮的孩子一旦跑野便再也撵不到课堂上来。
廉师傅对《千字文》只要求弟子背诵，默字的事要等到年后。陆家木器行对弟子逐渐要求严苛，不但重品行重天资更重教化，有天分弟子对要做的事一点就透，看一眼便牢牢记住，一通百通，不用师傅努着肝脏费心教便能做得即快又好，笨弟子费师傅心血不说，将来费工费料，做不了两趟活名声便被做臭，连累玷污木器行内传授师傅名气，污秽陆家木器行名头，别人来打听哪个师傅教的，哪个木器行学的，满脸鄙夷不说，扭头传播出去师傅和木器行都跟着背后挨骂。
中国建筑精髓是木构，建筑本质是因地制宜选取材料，用最合理结构构建适宜空间，相同之处是选取最适宜弟子传承中国优秀建筑技能，弟子拜师最初即面临考核淘汰，第一关考核很多弟子等不到年后陆陆续续被撵走，原本入行五、六十人，最后只剩下二十多人，三年后低级出徒弟子十来个人都不到，五年后中级弟子出师的四、五个人，十年后高级弟子出徒仅剩下一两个，正是木器行坚持严格遴选弟子，促使更多能工巧匠精益求精，成为巨匠名师，从陆家木器行学出来的大部分木匠手艺保持稳定和一定超高水准，高超师傅心里有一把熠熠生辉鲁班尺，一份了然于胸架构分解图，举重若轻潇洒之中起承转合，施工时候逢凶化吉，无意举手劳力之下劈否救势点化不足，以四两拨千斤之势造出吉美大屋，用中式建筑造福东方，福泽后人。
保定冬天实在太冷，浆水镇北面和西北面都是山能遮挡寒风，冬天从未感觉到冷得彻骨。距离年关不到一个月，屋内生着砖炉子，众多徒弟在屋里站着觉得冻脚，一个个像念经般囫囵吞枣般背着文章，沈顺禥只用几天功夫背下来，总觉得之前听谁背过，熟埝之后开始得意盘算着美好将来，目前只能盘着腿想想，经过几次有意无意和时尚碰撞，他感到那些美女香车距离他很远，不是伸手便能触碰得到，彻底收心之后，捧着任何书多读上几遍，也能背个八九不离十。他厌倦手中文章，伸直双腿枯坐在被窝里感受身体里寂寞，闭目仰着头听他人背诵，突然感觉腿下有东西在动，他用脚探探是条细嫩小腿挠他，睁开眼再看，绰号小兔的廉易豪坐在他对面背靠着墙傻笑，野葡萄般大眼睛忽闪忽闪受委屈般看着他，小兔爹娘过世早，他舅舅就是缺条膀子的廉师傅，廉易豪过继给舅舅当继子。
沈顺禥看见他怜爱眼神顿觉得心疼，上前一把揽住小兔俩人裹紧在被褥里，他重重用身体压住他，拿冰冷手指轻弹他脑门，小兔没说话只是笑，开始是很惬意笑着，两个大门牙之间缝隙很大，不停张嘴喘着气，等被沈顺禥搔痒便咯咯地笑得更大声。他在沈顺禥身下不顺从地扭动，两只臂膀蜷起，像是雏鸡扑棱着鸡翅膀。木器行接连几天大雪封门，沈顺禥夜晚在被窝里把头伸出来，看其他师兄弟说话、烤火、小声议论新学内容，师兄弟整天来来回回走动直到半夜歇息，被褥里身子底下小兔用嘴啄他身体，沈顺禥眯着眼忍着痒痛，觉得田婶在身下拱来拱去，十来的小田婶正在自顾自寻找他的乐趣，俩人暧昧好多天其他学徒都不知道。
风裹着雪花拍打在黑木门上发出“噗噗噗”声响，舍内学徒在屋里地下坐不住都窝在被褥里，俩人抱着一团便不再觉得冷。学徒里头数钱震忠年龄最大，其次就是沈顺禥，其余排在后面，钱震忠是太原府人，温厚之中带着精明，甚至能让人感觉到一丝丝狡猾，他怀里抱着抖成一团的师弟冀延中，另一个师弟廉坚馨穿着一身黑衣棉袍，披着被子顶着枕巾在旁冷眼看着他俩。
冬天很早天黑，木器行酉时吃饭，吃饭时敲钟，一口不知道被谁敲破边铜钟，发出沉闷噹噹噹声响，沈顺禥把小兔从被窝里拎出来，小兔乖乖穿上棉衣棉鞋，拿上两只空碗，飞快跑出门去。偷懒的沈顺禥缩回身子，从趴着变成仰卧，伸个懒腰，整天一个姿势觉得骨头都要散架，屁股蛋子跳动着疼，不等他穿裤子，小兔鬼魅似跑回来，嘴里叼着窝头，满满两碗大肉片子粉条菜，放下俩碗，趿拉着鞋去关紧门，脑袋一抖一抖冲着沈顺禥“嗤嗤”笑着。沈顺禥表扬小兔几句，猛地从被窝里坐起来，面露感激笑着端起碗，小兔从怀里摸出个精面馍馍递过来，沈顺禥诧异之后，把馍馍掰成两块，一半放在小兔碗里，拿着另一半狠命咀嚼着。
吃完木器行早饭片刻不得歇息就得背课文，老师让背不得课文“差等生”站成左右两排，开始给其他弟子上启蒙课，告诉诸人一尺是多长，一寸又怎么找，譬如中指骨节差不多为一寸，沈顺禥很聪明听一遍便能领悟，但是他经常上课走神，听着听着课想到丰满的田婶突然站在跟前冲他摇手，便不禁羞涩笑起来，眼光敏锐的师傅常常准确悄悄绕到精神不集中徒弟身旁，伸出戒尺不容分说便打徒弟，沈顺禥听见师傅戒尺响，感觉痛的不是头脑而是心，进而联想到他不是读书材料，不如老老实实跟爹学种庄稼，忘掉鬼子鞋心底那道槛，没日没夜放肆地去找田婶做糜烂坏事，转念一想他未必能忍受一辈子种地辛苦，若学不出点名堂，打退堂鼓回去怕是要被镇里人耻笑，此刻真是骑虎难下。郑瑞安师傅叫起沈顺禥问他一寸加三寸等于多少，沈顺禥趁着站起来回答问题，瞥见诸多同学端正姿势，更恨田婶来骚扰他。师傅讲课通常是要两个时辰，之后便派徒弟去帮着其他师傅捡掉落木块，清理地上木屑，此刻是沈顺禥最开心的时刻，他脸上始终洋溢着笑容能感染周围其他人。
保定城冬至之后下大雪要一直持续到春尾，保定府下的雪比浆水镇厚重很多，齐腰深积雪使得浆水镇来的沈顺禥从未亲眼见过，他特意到城墙钟楼上探幽寻迹去看，厚厚重雪压在几百年精致木梁木柱上，恍惚能听见木头被压垮前的嘎巴声，俯首城中像是场豪华胜景，仰望层楼如蓬莱天宫。师傅说百年前木构件能承受更重的重压，是因为构建巧妙，光绪三十四年大雪纷纷扬扬落下差不多一丈深，把保定府整个活埋起来，多少民房轰然倒塌，而美轮美奂城楼依然稳稳存在，结实着呢。保定冬天风不多，天冷的话，师傅只让徒弟干半天活，下午蜷缩在屋里认字，或者用碎木头烤火背课文。沈顺禥自从被师傅带去看了趟雪中城楼，便深爱上这座有灵魂古城，浆水镇虽然熟悉却毫无留恋之处，再不能俘获住沈顺禥内心，他童年足迹曾跑遍过浆水镇附近山山水水，熟悉的地方没风景，更没什么值得眷恋，浆水镇的清秀被看作肤浅淡薄，浆水镇的宁静被看作闭塞无内涵，除了内心偶尔咒骂恨之入骨的田婶，浆水镇让他提不起丝毫兴趣，落后和愚昧倒是被暴露出来。数个月后沈顺禥已能通畅说得满口保定城话，借着学艺欣赏建筑之名在城里各个角落兴奋徜徉，城里满街是穿旗袍烫头发的亮丽女子，她们是城市的灵魂，美丽的倩影便是时代最值得夸耀的象征，他很肯定他要留在满街是洋行，马路上有汽车奔驰的城市，竭力学有所成，精通工匠之后建设这座瑰丽神秘城市，以后顺理成章变成城市女子的幸福伴侣，甚至是举案齐眉长相厮守的丈夫，忠实守候在这座城市里。
城里新奇有趣的一切激发他日益刻苦用功学习，为此他每天早上五点起床，捧着本前拨弟子留下的《千字文》，耐心挨个认起来，一千个字好多都似一个爹妈生的，不仔细便会认错，他每天要求认五十个字，熟读熟记，每个字工整抄写一百遍，每次写完都是大汗淋漓，趴在课桌上虚脱到要死掉。早上他都背诵一两遍《百家姓》，天天习惯如此，见缝插针捧着《千家文》学到替师傅做下手活结束，大概能学通二十字，晚上有空再学剩下的三十个字，直到深夜。三个月他学完入门科目《计数》和《识木》，书是油印本，师傅们用蜡纸在钢板上刻字，画上形象插图，再油墨印制出来，装订成册。他喜欢听比他入行早的师兄说木器行里发生的事，尤其是很多木匠前辈遇到的鬼故事都非常精彩，最终意思是很大程度鬼神能成就学徒成为声名显赫的匠师。
木器行每隔三年招收新批弟子，培育合格木匠弟子需要相当长期时间，非一朝一夕。木工学徒最紧要记得有八点，眼睛不能呆滞，头脑不能麻痹大意，脑筋不能死板，手脚不能僵硬，心里不能急于求成，做活腰部要绷直不松懈，最重要一点是人不能太懒惰。廉师傅经常告诫徒弟道，俺们木器行重名誉，培养的是匠人精神，什么是匠人？就是匠心独到之人，因此俺们要精雕细琢，精益求精，决不能滥竽充数不懂装懂，学匠不是学炸油条，十天半月便能迅速支起摊子出去显摆，一起锅个个香喷喷味道鲜美受食客追捧。
前批弟子是三年前招来的，目前仅剩下不到十个，这批弟子有十八岁钱震忠和冀延中等人，也是上批弟子回炉再拜师，因为他俩有各自不可替代优势，因此老师傅一致认为留着他们将来确实有可堪大用之地，人不能求全责备，只要有一两项特长就是有可取之处。师兄隐晦告诉新徒弟他们用的课本很多都是上期被撵走弟子留下的，这些弟子被撵走的时候表情是如何滑稽木讷，被剥夺带书籍离去的时候，若是哭泣流泪央求的，那他家中肯定是穷的一贫如洗。
陆家木器行对徒弟严苛也好，无情也好，总之是想优中选优，培育善钻研精神，这些弟子后来去其他地方，不少人都能做的更好。
学艺是个艰苦过程，很多农村孩子目不识丁，必须重新教起，《计数》、《识木》两科沈顺禥获得及格，对于心思开始不在读书上的他，起始入道的确非常困难，打个比方说，让一群一年级的学生在两个月内学会加减乘除，让文盲拿起笔来描述整个中国大致历史和地理情况，都非常有难度。两科像两座大山，把天生资质不佳没有耐性的劣等孩子毫不留情挡在门外。
沈顺禥喜欢满街汽车洋房还有娇滴滴的烫发旗装女子，因此即便装模作样也要学，慢慢地以假当真，真用起功读书，木器行里默认规矩是随便徒弟带着发现建筑独特之心去上街玩耍，接触社会但不能惹事，沈顺禥例外，多半是在监舍里默写课文，他心里惦记着外面花花世界，表面更像个不怎么喜欢被骚扰的读书人，很安静地维护着弟子尊严，这点非常招师傅喜欢，他们私底下认为那些太机灵调皮的孩子一旦跑野便再也撵不到课堂上来。
廉师傅对《千字文》只要求弟子背诵，默字的事要等到年后。陆家木器行对弟子逐渐要求严苛，不但重品行重天资更重教化，有天分弟子对要做的事一点就透，看一眼便牢牢记住，一通百通，不用师傅努着肝脏费心教便能做得即快又好，笨弟子费师傅心血不说，将来费工费料，做不了两趟活名声便被做臭，连累玷污木器行内传授师傅名气，污秽陆家木器行名头，别人来打听哪个师傅教的，哪个木器行学的，满脸鄙夷不说，扭头传播出去师傅和木器行都跟着背后挨骂。
中国建筑精髓是木构，建筑本质是因地制宜选取材料，用最合理结构构建适宜空间，相同之处是选取最适宜弟子传承中国优秀建筑技能，弟子拜师最初即面临考核淘汰，第一关考核很多弟子等不到年后陆陆续续被撵走，原本入行五、六十人，最后只剩下二十多人，三年后低级出徒弟子十来个人都不到，五年后中级弟子出师的四、五个人，十年后高级弟子出徒仅剩下一两个，正是木器行坚持严格遴选弟子，促使更多能工巧匠精益求精，成为巨匠名师，从陆家木器行学出来的大部分木匠手艺保持稳定和一定超高水准，高超师傅心里有一把熠熠生辉鲁班尺，一份了然于胸架构分解图，举重若轻潇洒之中起承转合，施工时候逢凶化吉，无意举手劳力之下劈否救势点化不足，以四两拨千斤之势造出吉美大屋，用中式建筑造福东方，福泽后人。
保定冬天实在太冷，浆水镇北面和西北面都是山能遮挡寒风，冬天从未感觉到冷得彻骨。距离年关不到一个月，屋内生着砖炉子，众多徒弟在屋里站着觉得冻脚，一个个像念经般囫囵吞枣般背着文章，沈顺禥只用几天功夫背下来，总觉得之前听谁背过，熟埝之后开始得意盘算着美好将来，目前只能盘着腿想想，经过几次有意无意和时尚碰撞，他感到那些美女香车距离他很远，不是伸手便能触碰得到，彻底收心之后，捧着任何书多读上几遍，也能背个八九不离十。他厌倦手中文章，伸直双腿枯坐在被窝里感受身体里寂寞，闭目仰着头听他人背诵，突然感觉腿下有东西在动，他用脚探探是条细嫩小腿挠他，睁开眼再看，绰号小兔的廉易豪坐在他对面背靠着墙傻笑，野葡萄般大眼睛忽闪忽闪受委屈般看着他，小兔爹娘过世早，他舅舅就是缺条膀子的廉师傅，廉易豪过继给舅舅当继子。
沈顺禥看见他怜爱眼神顿觉得心疼，上前一把揽住小兔俩人裹紧在被褥里，他重重用身体压住他，拿冰冷手指轻弹他脑门，小兔没说话只是笑，开始是很惬意笑着，两个大门牙之间缝隙很大，不停张嘴喘着气，等被沈顺禥搔痒便咯咯地笑得更大声。他在沈顺禥身下不顺从地扭动，两只臂膀蜷起，像是雏鸡扑棱着鸡翅膀。木器行接连几天大雪封门，沈顺禥夜晚在被窝里把头伸出来，看其他师兄弟说话、烤火、小声议论新学内容，师兄弟整天来来回回走动直到半夜歇息，被褥里身子底下小兔用嘴啄他身体，沈顺禥眯着眼忍着痒痛，觉得田婶在身下拱来拱去，十来的小田婶正在自顾自寻找他的乐趣，俩人暧昧好多天其他学徒都不知道。
风裹着雪花拍打在黑木门上发出“噗噗噗”声响，舍内学徒在屋里地下坐不住都窝在被褥里，俩人抱着一团便不再觉得冷。学徒里头数钱震忠年龄最大，其次就是沈顺禥，其余排在后面，钱震忠是太原府人，温厚之中带着精明，甚至能让人感觉到一丝丝狡猾，他怀里抱着抖成一团的师弟冀延中，另一个师弟廉坚馨穿着一身黑衣棉袍，披着被子顶着枕巾在旁冷眼看着他俩。
冬天很早天黑，木器行酉时吃饭，吃饭时敲钟，一口不知道被谁敲破边铜钟，发出沉闷噹噹噹声响，沈顺禥把小兔从被窝里拎出来，小兔乖乖穿上棉衣棉鞋，拿上两只空碗，飞快跑出门去。偷懒的沈顺禥缩回身子，从趴着变成仰卧，伸个懒腰，整天一个姿势觉得骨头都要散架，屁股蛋子跳动着疼，不等他穿裤子，小兔鬼魅似跑回来，嘴里叼着窝头，满满两碗大肉片子粉条菜，放下俩碗，趿拉着鞋去关紧门，脑袋一抖一抖冲着沈顺禥“嗤嗤”笑着。沈顺禥表扬小兔几句，猛地从被窝里坐起来，面露感激笑着端起碗，小兔从怀里摸出个精面馍馍递过来，沈顺禥诧异之后，把馍馍掰成两块，一半放在小兔碗里，拿着另一半狠命咀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