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风知劲草,债多嫌钱少。面对刘地主咄咄逼人威逼,沈文盛怯懦着小声说出缘由。

    他道:“原本手头上是能凑够四百银元买地主家的地,只是与人说好卖树的事出了差错,便不能买,买不起了。”刘地主听他认怂的话飞扬跋扈此刻达到极限,他指着沈文盛鼻子尖骂道:“你们沈家从祖上就是替俺家做长工当佃户,几代人下来手里攒下硬通货翅膀变硬了,想要飞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购俺的地俺不恼,但是你戏耍本太爷,便不能轻易饶你家,若不惩治必然坏了祖宗规矩。”沈文盛害怕他发粗爆脾气,急忙双膝跪地,恳求道:“刘老爷,俺是实实在在本分人家,谁家都愿意置房屋买地,替自家耕种,俺就是斗胆也不敢欺骗您,俺这是,是拿不出来,若是非要卖,过两年俺家一准买,只需要地主老爷帮俺留着地,再不敢欺骗。”

    刘地主怒冲冲一把推开沈文盛,道:“沈文盛以后你有钱也买不成,长几个脑袋动不动要买东家的地,到期拿话蒙骗俺,既然你不守信义,五垧地今天收走,今年地租镚子都不能少要缴给俺。”

    沈文盛一听顿时傻眼,若是不能免租沈家瞎扔几十颗合抱粗大树,他指望着今年从地里种出十来块银元,如果刘地主收走地再不免租,赔木料不说,那他的损失将翻一番,手中积攒的银元很快就能花光。沈文盛好说歹说,总算让刘地主坐下来谈判,刘地主原来不打算收地,他们家实诚,交租基本都是按时按晌不拖不欠,只是迫于沈文盛想要翻身做主乌鸦变凤凰,便要压压他穷家的嚣张气焰,免得在背后勾搭穷棒子闹事搞鬼。刘凌志瞧见沈文盛摇尾乞怜有求于己,顺理成章抬高价格提地租,名义上五晌按二十亩能耕种地收租,一亩五块银元价格,每年要交一百块银元,比往年整整多四十块地租,顺带着河滩水淹地沈家都不能碰,那块地明明白白白纸黑字多半河滩地属地主李拱月,包括里面郁郁葱葱挺拔生长的树木。

    李拱月依照契约,霸占原属于刘地主的河滩地,连带河两侧两尺宽路基,为满足刘地主的面子,他赔偿给刘凌志一座废弃小煤窑,刘地主对挖煤的事一窍不通,花钱雇来几个人钻进去俩月不但没挖出煤来,大正月里死掉两个人,刘地主觉得晦气拿两块木板遮盖住关停一度令他信心满满的小煤窑,往后死心塌地一心指望着地租,他有时候躺着静下心来想想,认为占着沈家大便宜,可有时又认为雇农们都欠他的钱,必须一块一块凶狠板着脸要回来,每一块的来源交租穷鬼也都得清清楚楚。

    沈师范□□被捅遭镇里男女老少笑话,很多年后还有男女老少提起此种荒唐事,浆水镇里的人忘掉蒙面人危害,反过来取笑沈师范不知防备愚昧可怜,尽管戏谑是善意的但很伤害沈家人的自尊心。沈师范的老婆白草芝受不得挖苦,靠着墙角挨家挨户偷听,到街上寻找议论她男人被捅□□的多嘴妇女,借势找茬吵架斗嘴,丝毫没起到压制效果,镇里的男女该嘲笑还是嘲笑。沈师范害怕到不敢一个人再去镇外守着,白草芝站在丈夫被凌辱的窝棚外面,扇着脸把窝棚一根根拆掉,将烂木头绑在牲口后头,耷拉着地进家统统烧个干净,她关上家门诅咒,无奈暗想此事折射出镇里很多无聊的人想被捅□□,找不到施暴人是谁沈家就得忍气吞声咽下,只能寄希望沈师范的不幸将来轮到嘲笑他的人身上,她是个妇道人家,荤话只能烂在肚子里,只能诅咒别人也摊上难遮难掩的尴尬事,甚至是遭奸杀之类抛尸荒野等更坏的恶事,替她家分担丢脸。为抗议不满,白草芝实施不再去妇女中午集体做针线活的地方露面,她男人虽然遭秧,闲言碎语最后归根结底要把罪过揽到婆娘身上,姑嫂们嘲笑哄闹过,低着头撇嘴鄙夷她,她亲眼瞧见浆水镇里不怀好意的男人故意从街上路过,在她跟前停下色眯眯眼神喵来瞄去,脑海里肯定滋生出极其下贱想法。

    墨师傅最终在天津寻觅到份差事,此刻田婶答应小铃铛去修屋檐,送来了两块银元,两眼无神像是霜打的蔫巴紫茄子,她低着头道:“我家屋檐坏了好多天了,你去给修修吧,答应你师傅了,钱给你撂下,料钱工钱都在里头,就不给管吃喝了。”小铃铛答应着到私塾外把两棵枯树砍了,做成均匀长短粗细椽子,又到街上铺里拿了几十块瓦,整齐码放在土坯房前院子里。邱木匠歪着脑袋不请自来到院里,到处踩了踩道:“此地是庞地主家老宅空地,往前数上几十年那是他大婆娘家的,嫌弃靠着街粪坑臭的晃,拆走砖瓦撂荒了。”小铃铛没吱声,他又道:“瓦多少钱一块买的,怎么像是翻新过的旧瓦,田婶家的事不能马虎。”

    天蒙蒙亮沈师范披着衣服蹲坐在水塘边粗木桩上,从水面上蒸腾起一片阴柔雾气,模模糊糊腾云驾雾像阴曹地府,那晚蒙面的人就是勾魂的小鬼。突然间一只手搭在沈师范肩膀上,他回头看一眼,沈师范禁不住吓得一哆嗦,急忙往旁边闪躲。

    来人姓安,小名镫子,安镫子四十多岁,秦嫂的男人,三角眼,黑瘦,脸上布满皱纹褶子,都说他比卖炊饼的武大郎略微高点,一点都配不上高大胖壮的秦嫂,换成任何有物质欲求满足不了的女人,他都逃避不掉武大郎悲催的命运,可他例外,秦嫂非但没与奸夫合伙毒死他,还给他生下胖儿子。安镫子头顶仅仅够着他媳妇肥硕的□□,吃口奶都得垫起脚,想吃安逸必须脚下垫着小板凳。同样属于是矮小精悍的男人,阳谷县城的武大郎比不得他,安镫子是黑白两道通吃,尤其是白道,安镫子吃的开,安镫子说话有人听。

    倒退几百年,景阳冈打虎的武二郎在县衙里当巡捕,武大郎觉得有面子,将来官府里有靠山,可他并没刻意加以利用,挑担子卖炊饼时只是觉得腰杆子硬,没往深处发展。安镫子时来运转,安镫子没事爱往县衙里头溜达,里头有他认得把兄弟,安镫子不是个善茬,日积月累,他甚至决定着县衙未来走向的潮流趋势。

    安镫子爹无耻,浆水镇是个人都知道,抛弃安镫子的娘,不仅仅因为她生下小侏儒,更是因为他喜欢像绿林豪杰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痛快淋漓地活着。安镫子记忆中他娘消失在村口林子中,就再也没回来,从那时起,他头一回进衙门报案,从那时起就喜欢上衙门里猛兽的装饰,喜欢上衙门里的人和事。安镫子在村口铁匠铺打铁,别人站地上,他得站打铁桌上,两只手抡个小锤,别人打一下,他打两下,频率快,两只手紧倒腾,很多浆水镇人记忆中他围着类似红肚兜的围裙,一下一下鸡啄米似的毫不停歇。他与卖炊饼的武大郎不同点是他这个人心狠面恶,没有武大郎那般仁义宽厚,自从他用亲手造的第一把刀捅死夏老头,他就一举成名。衙门的人尊敬武松武二郎,心向武大郎,那个闷热夏天老夏头死在屋前,衙门里查证说是老夏头喝酒喝醉,酒后无德不慎撞在切菜刀口上命丧当场。从此安镫子不打铁,娶下刚从监狱释放出来秦姐,他们隐姓埋名来到浆水镇售卖农具,镇里人虽然熟悉,但始终没多少人清楚秦姐的过去,暴四爷就是秦姐结识的相好,自从认识暴四爷,安镫子再也不敢往死里揍她。安镫子发觉沈师范一脸错愕表情,无聊般从水里扯根芦苇棒,一根一根揪去头上的芦苇花,沈师范愣在那里,安镫子觉得无趣起身离去,不时用芦苇杆抽打自个儿肩膀,还插到□□底下当马骑,姿势虽然雄壮,但身形样子都像小孩。

    沈师范起来想答话的时候,安镫子已经悄无踪迹走掉,沈师范往陡坡上望望,想起秦姐一家子的事,尤其是秦姐失踪的弟弟秦富,刻苦努力,可惜天不遂人愿,小伙一辈子受穷,熟悉的邻居天天瞥见他家吃豆腐渣窝头蘸咸菜条,一锅稀饭真的稀到像是浆水河里的倒影水,能清楚照见他憔悴的影子。他家祖上本不穷,可是他父亲秦大河年轻未娶亲的时候,到城里欠下笔风流债,利滚利,怎么都还不上人家,债主不是别人,就是他同母异父的哥哥。

    秦大河的父亲秦里浪,秦富的爷爷年轻也欠风流债,他私通“风骚”婆娘,婆娘的男人要报官抓他,但秦里浪更加眼疾手快,趁着当清兵抓复明反贼,冲进相好女子家中,冲着她男人手起刀落把婆娘男人给剁掉,然后娶掉那个女人生下秦大河,一切快到让浆水镇人来不及多想,差点以为虚构事迹而不愿意记着。风骚婆娘有些后悔俩人莽撞事,将男人生的孩子偷偷放走逃到富亲戚家躲藏,多年以后回来找秦家父子报仇,用计谋使得同母异父的秦大河欠下风流巨债,他成了债主。秦大河本性老实省吃俭用一厘厘攒,一块银元一块银元地还债,债主要多少就硬撑着给,利滚利却怎么都还不完,多年后债主收钱发下善心,将自家不听话丫鬟也就是秦姐她娘借给秦大河传宗接代,俩人还不敢明目张胆嫁娶,野外棚中私生下秦姐,后来债主帮着搭白席穷棚子正式另结亲生秦富。债主得二十年的好处,毒死老娘,便也不大来催债,秦大河用贩马的钱买下块宅地,刚过两天好光景,结果突兀冒出来个秦姐亲爹三番五次来讹赖他,秦姐不是秦大河的种,秦大河再上债主圈套,惊吓过度吐血而死。

    秦大河给秦富起名的时候,正在草原贩马,原本图省事,为求罩得住起名秦琼,古人秦琼是大唐将军好汉也是贩卖马匹出身,普通人家没人敢惹,他爹迫切想取个好意头,不再被任意欺凌。几年后,秦姐弟弟”秦琼“长大也去跟爹贩马,不赌钱不玩女人,都说啥嗜好都不沾的人品很好的人却混不成事,后来听说他因贩马倾家荡产赔掉本钱,而且赔的很凄惨,官府到处抓他还钱,秦姐想贴补贴补他,安镫子不让,他说命穷人不能救,人穷人富都是命里管着的,拿自家命里的钱去救穷救急,得损福禄寿喜。

    秦富好多年不着家,爹娘俱已死掉,安镫子一家三口在暴四爷安排下搬到秦家老宅去住,如此整个家都由秦改姓安。秦富一直觉得他倒霉在名字上,他爹私下里叫他秦琼,因为他俩也贩马,他怕穷恨穷的谐音,因此改叫秦富,二十三四岁上开始走背字,在外逃避官府的追捕,逃难时碰上有学问的“大家”替改名字,都窃以为叫秦富很不错,将来必然有好报。秦富从晋东逃到冀中,又从冀北逃到陕南,只为一批贼人抢来的军马要低价卖给他,这批马还没到他手,被官府抢先得信劫走。从此他上了官府缉拿名单,秦富亡命江湖四处的躲,历届官府衙役一拨拨前赴后继的追,最危险一次秦富藏身水里嘴里叼着一根芦苇管,官兵就距离他不到三尺,提着刀来回的踱步,大有一刀斩首级于马下的架势。秦富憋不住在水里尿起来,水里咕咕嘟嘟冒黄水泡,衙役伸出刀去捅。他忘不掉当时那把刀尖离他仅不到半寸,俩官差对话听的清清楚楚,抓他交差领赏,杀不死就关入死囚牢,显然是要置他于死地。再后来年头久远之后官府衙役就是哄他离开浆水镇,只要他不出现在襄城一带就装作不知道,爱死哪儿死哪儿去,爱混迹天涯就去混吧。秦富三十多岁还单身流浪在外,官府都抓他抓十来年没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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