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转星移岁月轮，腊梅笑颜始迎春，岁逢暮冬湿侵骨，祭祀灶王凌霄巡。腊月二十三糖瓜粘，浆水镇里信神佛的婆娘汉子组织起来到二妮她娘家里拜满天神佛，即从早到晚，所有神佛都拜到，顾不得吃中午饭以示心诚，二妮她娘供奉武神关帝，信徒们带来糖瓜点心摆满桌子，田二妮得空趁教徒不备抽出根糖棍尝了，又甜又黏。眼瞅着过了腊月二十四沈禄福还没回来，昨天供神的时候听他奶奶李棉子说，要是这两天再不回来，恐怕沈禄福今年肯定不回来了，师傅觉得他可靠，留下来再跟着过年，田二妮心里酸溜溜的不愿相信，她想看看沈禄福最近的变化，听他说说保定城里的奇人怪事。
秦姐怀着孩子干农活不方便，织布纺棉花嫌冷又不愿意动手，她想给没出世的孩子做身棉衣服，便请来田二妮帮忙，秦姐准备下很多好吃的零嘴，对织布机上的田二妮说道，山那边遍地红彤彤一片，男人女人都能跨马打仗，男人女人谁看上谁了，都行，只要彼此愿意能立即找征婚人结合成夫妻，当晚入洞房。田二妮羞红着脸想多听听这种事，她时常暗自琢磨从浆水镇到山那边，要走多少里路，需要带上多少天的干粮上路，要不要学古戏文里的人女扮男装避免麻烦，这事她抽空得问清楚秦姐。她羡慕沈禄福是男孩能出去看看，她也想跟着出去看稀罕，哪怕只是到山那边老远看两眼，死了也甘心，那晚她想知道的更多，不断好心央求秦姐告诉她，秦姐不耐烦道：“你这几天帮忙织的布够给俺孩子做两身衣裳，忙碌的累的慌，要不先歇两天，过两天来秦姐家，俺把知道的都给说出来。”
那晚，田二妮躺在被窝里做了奇怪的梦，梦里她一个人孤身坐在娶亲船上，身穿着厚重大红袄，领子支楞着顶的脖颈疼，辫子被紧紧绑在脑后，紧箍的脑筋懵懵痛，头上顶着块红布，岸上只有娘一人送她，她站在树边摇着手送她，哭着哭着不见了身影，田二妮听见两岸传来吵闹锣鼓声，那艘船就那么“呲溜”钻进墙上画里，而她被卡在那幅画上动弹不得，然后整个人从梦中惊醒了。
缓了两天秦姐傍晚同意她去家里，屋里只秦姐坐着，安蹬子不在家，秦姐把他打发去看弟弟秦富老宅了，秦富的宅地里已经盖起了坯房，房顶上的梁和椽子都是直接从沈文盛家林地里砍的树木，秦姐曾笑着说砍那几根梁没告诉沈家，恐他家小气不愿意给。三间厚坯房冬暖夏凉，安镫子在屋檐瓦上罩了层塑料布，四个角捆在周围树上，像把雨伞，如此一来下雨就不担心把坯房墙打湿返潮了，塑料布是从襄城县里捡来的，很大很重，当时就罩在襄城县钟鼓楼上，安镫子觉得它有用，等到天黑把它拆下来带回家来当大用了。
秦姐家桌上摆着吃剩下的烀泥鳅以及炒螺蛳，浆水镇人不吃螺蛳，嫌弃它脏，但是秦姐在河边把螺蛳洗干净，搁上盐用菜油炒的香香的，安镫子用纳鞋底的针挑里面的肉吃，“呲儿，呲儿”吸的很带劲儿，吃完螺肉只留下满桌螺壳儿，像这种螺蛳，到春夏特别多，他一天能吃四五斤。秦姐瞧见田二妮进来，凑过去把墙台油灯拨的亮亮的，给田二妮说山那边的人都男女平等，印制的票子纸钱跟老蒋的不一样，地主不来收租，穷人吃饭不要钱，凭一纸盖了戳儿的介绍信，只要是边区的地盘都像呆在自家那般方便，搁谁家都能借出被窝褥子热炕头。二妮道：“秦姐，你怎么知道那么多，你嫁给过那边的人么？”秦姐道：“哪里，俺懂的多是听来的，父亲兄弟都是跑买卖贩卖牲口，俺到处跑着见识开眼界都不成？外面翻天覆地的变革，就咱浆水镇死气沉沉，俺到了那边干部说俺思想不够进步，人家不敢要俺呢，俺琢磨着先跟老安回咱浆水镇改造改造再去，可谁知道摊上这么个扯后腿的男人，非死乞白赖要俺生孩子传宗接代。”她拿眼撇了下突然冒出来的安镫子，安镫子识趣的滚出去了。秦姐又道：“俺当时就给当地干部说，别看俺现在不积极，等大家都积极了，俺再积极也不晚，至少俺是看着别人都是怎么积极努力的，俺从落后唰一下到了先进，那样俺的进步不是更大，可是人家干部非要俺跟男人回来，怕老安跟俺闹影响不好，你现在还小不懂，将来等你再大些就明白了，说不定你去了就不肯回来，嫁给那里的好干部就享福了。”说完，秦姐捂着嘴爽朗的笑起来。
田二妮听着脸渐渐红了，她想起在水塘边洗澡的沈禄福，琢磨他要是参加革命，穿着一身戎装该多神气，将来再找个进步思想的婆娘结婚，到那时她只有羡慕的份。可惜女人麻烦事多，她很想能女扮男装去经历一番，想着想着她摸着辫梢更加不好意思起来。秦嫂瞧出少女心思，道：“俺都变成那边的义务宣传员了，那就再多说两句，听说南边瑞金红区叫成立了苏维埃政权，拉起的队伍也是咱穷人的队伍，要是全国都打土豪分田地，咱们镇里的几个地主老财还不知道哭成啥样。”她倒掉成堆螺丝壳，抖搂干净前大襟儿前的肉屑子。田二妮听着认真点点头表示赞同。秦姐想起白草芝当街的议论，不满道：“沈文盛家地里野生树林里那多树，不都是没主的么，没写着沈家俩字，只是碰巧长在他老沈家租的地里，砍它两根木料就是犯罪得被指桑骂槐骂大街？你看他家满脸即将成为土地主的爆发户模样，做梦，要是靠剥削当了地主，将来肯定得被新政府整治。”田二妮托着腮瞪大眼睛听的很清楚，依然沉浸在幻想中，仿佛能听见人喊马嘶，看见乡亲们亲切迎接的笑脸，男女穿着相同印着番号的粗布衣服，聚精会神在听上级布置任务，边听边记，接着军号声响起，军人整齐排着队骑着马去打坏蛋。想到精彩处她在油灯下托着腮笑起来，那是怎样的平等世界啊！
秦姐描绘到一半有人来叫她，她出门说去看看，田二妮等了好久没见她回来，背对着门从窗户往外瞧，就在琢磨着要不要走，安蹬子满嘴酒气，骂骂咧咧踩着门槛推开门，安蹬子进来一只脚踩着屋里门槛石墩，把门反锁住。田二妮涉世未深，乍以为秦姐回来，头都没回嚷着让她再讲讲新鲜事，听见动静回头撞见安蹬子气势汹汹跳上炕，操起笤帚疙瘩猛打田二妮的头脸，边打边骂道：“臭不要脸娘们，勾搭男人，都勾搭到俺家炕头上来了，这回俺就让你勾搭个够。”说着要脱她衣裳，田二妮想挣脱出门去，可是头发被安蹬子死死拽住，头皮被牵扯很疼，脸又被打的火辣辣痛，眼睁不开还渗出了血，眼前闪烁着亮光很快漆黑一片。她急忙捂住眼睛跪着道：“叔，俺是来找秦姐说话的，俺没做啥坏事，也不想来做啥。”安蹬子从笸箩里扯过一根粗布带把田二妮一只手绑在柜橱上，嘴里恶狠狠骂道：“没找男人？俺不信，你缠着她问□□的事，不就是渴慕那边穿军装精神的男人么，老到俺家来问这种事，被镇长知道俺俩都是要掉脑袋的，她是不是给你说那里男人女人只要喜欢，都能随时睡一起，男男女女一起睡一个被窝，不要脸的东西，她当时就是那么干的，不然怎么肯嫁给俺个残废侏儒，当初她犯错俺打的她满地爬都不跑，抓回浆水镇来的，还腆着脸到处说是心不够诚人家边区不要。”田二妮两只手此刻都被紧紧绑住，动弹不得，田二妮被安镫子突如其来打懵了，等她反映过来，双手双腿已经被牢牢捆住，再挣脱不掉。
安蹬子把她当作秦姐，死命用棒槌般小手捶打她的脸，小侏儒的手像是铜打铁铸，每一下都让田二妮的脸骨差点断裂，田二妮脑袋受到袭击被打晕过去，迷迷糊糊中突然觉得感觉身体一阵刺痛，那一瞬间她像坠入了另一个深渊，继而又被扔进了冰窖，像是混蛋孩子间没轻没重的玩闹。安蹬子把田二妮囚禁在地窖欺辱直到大年三十晚上，二妮不断告饶，一再保证绝对不说出去，安镫子折磨她够了，他割了她舌头扔在县城里窑子门口，黑黑的舌头用布包着，跟随主人田二妮一起被扔在大街上。安蹬子吐口痰驾着马车跑远了，二妮捡起破布看见她的舌头就在布里包着，已经冻成一块黑肉，像是小时候吃的酱羊舌，更像是小时候她吃过的雪地里冻猪肝。
田二妮在县城里怀里揣着她的断舌，漫无目的在襄城县城中游走，她害怕，不，她脑海里已不知道害怕，只感觉混沌麻木，确切说她此刻是根会走路的木头桩子，毫无思想。最后体力不支她晕倒在粮站门外，店里掌柜小心翼翼把她抱进来，打来热水想替她泡脚，发现她病的太重，当请来医生，田二妮嘴里的断舌已经溃烂，不知道来自那里的田二妮暂且在粮站住下，等她伤势好些能下地走动了，便赖在那里装傻，再也不敢回家去，替粮站上的人洗洗涮涮，一直到二月二康复的差不多了，春暖花开时节，田二妮发觉怀了身孕，她从迷惑到暗暗清楚，从痛苦到手脚无措，没事的时候她发着愣，想起了无情无义的爹，想到了脸庞模糊的秦姐，明知安蹬子是恶人还要嫁给她，想到愚蠢好骗的娘，想到好多好多熟悉的人，唯独不敢奢望去想蹲在水塘里害羞微笑的沈禄福。
她觉得她活不下去了，被坏人害了，残害她的人使得她怀了孩子，她从前那么纯洁善良，此刻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是污秽不堪，肮脏的身体永远都洗涮不清了，一闭上眼，就看见安蹬子糟践她的时候那得意的样子，每多活一分钟，就让安蹬子多猖狂一分钟，仿佛坏人每时每刻都在向她示威，仿佛每分每秒都在酝酿着一条条毒计。秦富藏在粮站附近，别人认不识田二妮，他认出来了，秦富变了，他变得五大三粗，每天从火车上往下卸麻袋，麻袋里装的都是颗粒饱满的豆子，从东北运来的，鬼子拿它来换取煤炭，一车皮车皮东北的豆子运过来，一车皮一车皮煤炭运出去。
那里鲜有偏见，鲜有追杀，大家一起做工，一起吃饭，当他发现田二妮神情变得亢奋，觉得要出事，她转悠在粮站里铁轨附近，琢磨之前听人说过火车飞驶速度快，只要三十秒功夫，人就被火车铁轮子碾成碎骨血渣渣，来不及喊疼，就是第一下要痛的昏死过去，活着的她身心的痛苦已经远远超过三十秒，她承受的是一辈子挥之不去的痛苦记忆。她在铁道旁犹豫着，火车冒着蒸汽白烟一列列开走，接着又一列列开来，田二妮终于下定决心，一头要扎进铁轮子下，连同腹中胎儿一了百了，祸患终究是祸患，孽种不能留，他爹是畜生，孩子将来长大是要变成猛兽畜生害人。二妮弯腰低头就要触碰到铁轨了，被秦富一个箭步从铁轮子下扯出来，秦富受过人间太多的苦，流离失所东躲西藏，他知道人活的难处便懂得其他人的不易，老人常说虽然活着难还是得活着，人总得历经风雨。秦富紧紧把想要卧轨自杀田二妮抱在怀里，牙龈咬的紧紧的，脸死死地贴着二妮的头，小声喊着：“二妮，别死，闺女别死。“听见人叫她名字，拿她当亲闺女，田二妮难过地在他怀里哭晕了过去。
秦姐怀着孩子干农活不方便，织布纺棉花嫌冷又不愿意动手，她想给没出世的孩子做身棉衣服，便请来田二妮帮忙，秦姐准备下很多好吃的零嘴，对织布机上的田二妮说道，山那边遍地红彤彤一片，男人女人都能跨马打仗，男人女人谁看上谁了，都行，只要彼此愿意能立即找征婚人结合成夫妻，当晚入洞房。田二妮羞红着脸想多听听这种事，她时常暗自琢磨从浆水镇到山那边，要走多少里路，需要带上多少天的干粮上路，要不要学古戏文里的人女扮男装避免麻烦，这事她抽空得问清楚秦姐。她羡慕沈禄福是男孩能出去看看，她也想跟着出去看稀罕，哪怕只是到山那边老远看两眼，死了也甘心，那晚她想知道的更多，不断好心央求秦姐告诉她，秦姐不耐烦道：“你这几天帮忙织的布够给俺孩子做两身衣裳，忙碌的累的慌，要不先歇两天，过两天来秦姐家，俺把知道的都给说出来。”
那晚，田二妮躺在被窝里做了奇怪的梦，梦里她一个人孤身坐在娶亲船上，身穿着厚重大红袄，领子支楞着顶的脖颈疼，辫子被紧紧绑在脑后，紧箍的脑筋懵懵痛，头上顶着块红布，岸上只有娘一人送她，她站在树边摇着手送她，哭着哭着不见了身影，田二妮听见两岸传来吵闹锣鼓声，那艘船就那么“呲溜”钻进墙上画里，而她被卡在那幅画上动弹不得，然后整个人从梦中惊醒了。
缓了两天秦姐傍晚同意她去家里，屋里只秦姐坐着，安蹬子不在家，秦姐把他打发去看弟弟秦富老宅了，秦富的宅地里已经盖起了坯房，房顶上的梁和椽子都是直接从沈文盛家林地里砍的树木，秦姐曾笑着说砍那几根梁没告诉沈家，恐他家小气不愿意给。三间厚坯房冬暖夏凉，安镫子在屋檐瓦上罩了层塑料布，四个角捆在周围树上，像把雨伞，如此一来下雨就不担心把坯房墙打湿返潮了，塑料布是从襄城县里捡来的，很大很重，当时就罩在襄城县钟鼓楼上，安镫子觉得它有用，等到天黑把它拆下来带回家来当大用了。
秦姐家桌上摆着吃剩下的烀泥鳅以及炒螺蛳，浆水镇人不吃螺蛳，嫌弃它脏，但是秦姐在河边把螺蛳洗干净，搁上盐用菜油炒的香香的，安镫子用纳鞋底的针挑里面的肉吃，“呲儿，呲儿”吸的很带劲儿，吃完螺肉只留下满桌螺壳儿，像这种螺蛳，到春夏特别多，他一天能吃四五斤。秦姐瞧见田二妮进来，凑过去把墙台油灯拨的亮亮的，给田二妮说山那边的人都男女平等，印制的票子纸钱跟老蒋的不一样，地主不来收租，穷人吃饭不要钱，凭一纸盖了戳儿的介绍信，只要是边区的地盘都像呆在自家那般方便，搁谁家都能借出被窝褥子热炕头。二妮道：“秦姐，你怎么知道那么多，你嫁给过那边的人么？”秦姐道：“哪里，俺懂的多是听来的，父亲兄弟都是跑买卖贩卖牲口，俺到处跑着见识开眼界都不成？外面翻天覆地的变革，就咱浆水镇死气沉沉，俺到了那边干部说俺思想不够进步，人家不敢要俺呢，俺琢磨着先跟老安回咱浆水镇改造改造再去，可谁知道摊上这么个扯后腿的男人，非死乞白赖要俺生孩子传宗接代。”她拿眼撇了下突然冒出来的安镫子，安镫子识趣的滚出去了。秦姐又道：“俺当时就给当地干部说，别看俺现在不积极，等大家都积极了，俺再积极也不晚，至少俺是看着别人都是怎么积极努力的，俺从落后唰一下到了先进，那样俺的进步不是更大，可是人家干部非要俺跟男人回来，怕老安跟俺闹影响不好，你现在还小不懂，将来等你再大些就明白了，说不定你去了就不肯回来，嫁给那里的好干部就享福了。”说完，秦姐捂着嘴爽朗的笑起来。
田二妮听着脸渐渐红了，她想起在水塘边洗澡的沈禄福，琢磨他要是参加革命，穿着一身戎装该多神气，将来再找个进步思想的婆娘结婚，到那时她只有羡慕的份。可惜女人麻烦事多，她很想能女扮男装去经历一番，想着想着她摸着辫梢更加不好意思起来。秦嫂瞧出少女心思，道：“俺都变成那边的义务宣传员了，那就再多说两句，听说南边瑞金红区叫成立了苏维埃政权，拉起的队伍也是咱穷人的队伍，要是全国都打土豪分田地，咱们镇里的几个地主老财还不知道哭成啥样。”她倒掉成堆螺丝壳，抖搂干净前大襟儿前的肉屑子。田二妮听着认真点点头表示赞同。秦姐想起白草芝当街的议论，不满道：“沈文盛家地里野生树林里那多树，不都是没主的么，没写着沈家俩字，只是碰巧长在他老沈家租的地里，砍它两根木料就是犯罪得被指桑骂槐骂大街？你看他家满脸即将成为土地主的爆发户模样，做梦，要是靠剥削当了地主，将来肯定得被新政府整治。”田二妮托着腮瞪大眼睛听的很清楚，依然沉浸在幻想中，仿佛能听见人喊马嘶，看见乡亲们亲切迎接的笑脸，男女穿着相同印着番号的粗布衣服，聚精会神在听上级布置任务，边听边记，接着军号声响起，军人整齐排着队骑着马去打坏蛋。想到精彩处她在油灯下托着腮笑起来，那是怎样的平等世界啊！
秦姐描绘到一半有人来叫她，她出门说去看看，田二妮等了好久没见她回来，背对着门从窗户往外瞧，就在琢磨着要不要走，安蹬子满嘴酒气，骂骂咧咧踩着门槛推开门，安蹬子进来一只脚踩着屋里门槛石墩，把门反锁住。田二妮涉世未深，乍以为秦姐回来，头都没回嚷着让她再讲讲新鲜事，听见动静回头撞见安蹬子气势汹汹跳上炕，操起笤帚疙瘩猛打田二妮的头脸，边打边骂道：“臭不要脸娘们，勾搭男人，都勾搭到俺家炕头上来了，这回俺就让你勾搭个够。”说着要脱她衣裳，田二妮想挣脱出门去，可是头发被安蹬子死死拽住，头皮被牵扯很疼，脸又被打的火辣辣痛，眼睁不开还渗出了血，眼前闪烁着亮光很快漆黑一片。她急忙捂住眼睛跪着道：“叔，俺是来找秦姐说话的，俺没做啥坏事，也不想来做啥。”安蹬子从笸箩里扯过一根粗布带把田二妮一只手绑在柜橱上，嘴里恶狠狠骂道：“没找男人？俺不信，你缠着她问□□的事，不就是渴慕那边穿军装精神的男人么，老到俺家来问这种事，被镇长知道俺俩都是要掉脑袋的，她是不是给你说那里男人女人只要喜欢，都能随时睡一起，男男女女一起睡一个被窝，不要脸的东西，她当时就是那么干的，不然怎么肯嫁给俺个残废侏儒，当初她犯错俺打的她满地爬都不跑，抓回浆水镇来的，还腆着脸到处说是心不够诚人家边区不要。”田二妮两只手此刻都被紧紧绑住，动弹不得，田二妮被安镫子突如其来打懵了，等她反映过来，双手双腿已经被牢牢捆住，再挣脱不掉。
安蹬子把她当作秦姐，死命用棒槌般小手捶打她的脸，小侏儒的手像是铜打铁铸，每一下都让田二妮的脸骨差点断裂，田二妮脑袋受到袭击被打晕过去，迷迷糊糊中突然觉得感觉身体一阵刺痛，那一瞬间她像坠入了另一个深渊，继而又被扔进了冰窖，像是混蛋孩子间没轻没重的玩闹。安蹬子把田二妮囚禁在地窖欺辱直到大年三十晚上，二妮不断告饶，一再保证绝对不说出去，安镫子折磨她够了，他割了她舌头扔在县城里窑子门口，黑黑的舌头用布包着，跟随主人田二妮一起被扔在大街上。安蹬子吐口痰驾着马车跑远了，二妮捡起破布看见她的舌头就在布里包着，已经冻成一块黑肉，像是小时候吃的酱羊舌，更像是小时候她吃过的雪地里冻猪肝。
田二妮在县城里怀里揣着她的断舌，漫无目的在襄城县城中游走，她害怕，不，她脑海里已不知道害怕，只感觉混沌麻木，确切说她此刻是根会走路的木头桩子，毫无思想。最后体力不支她晕倒在粮站门外，店里掌柜小心翼翼把她抱进来，打来热水想替她泡脚，发现她病的太重，当请来医生，田二妮嘴里的断舌已经溃烂，不知道来自那里的田二妮暂且在粮站住下，等她伤势好些能下地走动了，便赖在那里装傻，再也不敢回家去，替粮站上的人洗洗涮涮，一直到二月二康复的差不多了，春暖花开时节，田二妮发觉怀了身孕，她从迷惑到暗暗清楚，从痛苦到手脚无措，没事的时候她发着愣，想起了无情无义的爹，想到了脸庞模糊的秦姐，明知安蹬子是恶人还要嫁给她，想到愚蠢好骗的娘，想到好多好多熟悉的人，唯独不敢奢望去想蹲在水塘里害羞微笑的沈禄福。
她觉得她活不下去了，被坏人害了，残害她的人使得她怀了孩子，她从前那么纯洁善良，此刻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是污秽不堪，肮脏的身体永远都洗涮不清了，一闭上眼，就看见安蹬子糟践她的时候那得意的样子，每多活一分钟，就让安蹬子多猖狂一分钟，仿佛坏人每时每刻都在向她示威，仿佛每分每秒都在酝酿着一条条毒计。秦富藏在粮站附近，别人认不识田二妮，他认出来了，秦富变了，他变得五大三粗，每天从火车上往下卸麻袋，麻袋里装的都是颗粒饱满的豆子，从东北运来的，鬼子拿它来换取煤炭，一车皮车皮东北的豆子运过来，一车皮一车皮煤炭运出去。
那里鲜有偏见，鲜有追杀，大家一起做工，一起吃饭，当他发现田二妮神情变得亢奋，觉得要出事，她转悠在粮站里铁轨附近，琢磨之前听人说过火车飞驶速度快，只要三十秒功夫，人就被火车铁轮子碾成碎骨血渣渣，来不及喊疼，就是第一下要痛的昏死过去，活着的她身心的痛苦已经远远超过三十秒，她承受的是一辈子挥之不去的痛苦记忆。她在铁道旁犹豫着，火车冒着蒸汽白烟一列列开走，接着又一列列开来，田二妮终于下定决心，一头要扎进铁轮子下，连同腹中胎儿一了百了，祸患终究是祸患，孽种不能留，他爹是畜生，孩子将来长大是要变成猛兽畜生害人。二妮弯腰低头就要触碰到铁轨了，被秦富一个箭步从铁轮子下扯出来，秦富受过人间太多的苦，流离失所东躲西藏，他知道人活的难处便懂得其他人的不易，老人常说虽然活着难还是得活着，人总得历经风雨。秦富紧紧把想要卧轨自杀田二妮抱在怀里，牙龈咬的紧紧的，脸死死地贴着二妮的头，小声喊着：“二妮，别死，闺女别死。“听见人叫她名字，拿她当亲闺女，田二妮难过地在他怀里哭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