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个祖坟里躺着沈家在浆水镇埋葬的列祖列宗,远处北万山和近处浆水河无情对望着,他和祖宗被夹在两者中间。要是媳妇不贤惠,他趁势喊叫着离了娶梅雪,要是沈家长辈里有替他说话主事之人,帮着他去找梅雪提亲,该是件多幸福之事,家庭和睦情况下,他不敢请媒人,沈家族人众目睽睽之下,媒人也不敢来做媒。

    活在沈家长辈伦理道德之中,沈师范断然不敢提要娶梅雪,是很痛苦之事,他转悠到祖坟,跪着想请祖宗拿个主意,闭上眼睛幻想此刻若是未婚,若是白草芝能深明大义,聪慧洞悉先机替他想到丈夫心里所需,妻妾俱能侍奉左右使得他满意,那便是难得贤惠妻子,她俯身到耳畔道“官人此刻只要到家便能心想事成,吉祥如意!”,他爬起来推开家门,果然看到梅雪作为妾室温良如玉站在房前,笑盈盈上前道:“老爷,万福!老爷,俺替你更衣。”他得意的睁开眼,却是孤零零躺在坟前,再闭上眼睛祖坟里躺着的沈家长辈当中没人脸上能带着和颜悦色表情,全部都是板着脸,他们听妻子的都不说话,对梅雪是否能成为沈家妾室,不制止也不默许,他琢磨长辈净把难题踢给下辈。待等到天黑,梅雪提得娶亲要求,从此便放在他心底,对镇里人谁都不能说,而且至死都不能说出去,以免被镇里人嘲笑。

    原来是没人愿意主动站出来诚心实意帮他说话做事,沈师范难过着屈服了,他虚弱地蹲在壕沟里直到太阳落山,直到他媳妇来坟堆里找到她,他在坟前土壕沟里摸着媳妇越来越大的肚子,缓缓而来的喜悦逐渐驱逐走了伤感,他羞耻地跟随在妻子后面,和路人打着招呼,打定主意脚下走得越来越稳。

    媳妇白草芝会绣活计,又是中午吃完饭歇晌的时候,跟着十来个妇女一起坐在刘地主家斜对面詹嫂家门洞里做活,早先她们是聚集在刘地主家门外,那里有个很大闲置门楼子,门楼屋檐伸出墙门足有三尺,坐在下面聊天做活晒不着淋不着,夏天风吹着凉快,冬天排一排墙根下避风晒晒太阳,刘凌志一家常年住在县城里,锁上门后门楼子便是妇女们聊闲话解闷的固定场地,东家长西家短,每天闲扯出好几场嘴仗,待两三天以后婆娘们又都和好如初。后来刘地主从襄城县搬回来,嫌弃她们中午叽叽喳喳在自家门外说话吵得不能安省睡午觉,三番五次撵她们离开。

    十几个妇女“愤怒”地转移阵地到对面詹嫂家,时间久了也不能干坐着,偶尔买点糖和瓜子,给家里多买两瓶酱油醋,因此詹嫂还是很喜欢她们窝在门口拉呱扯闲篇。詹嫂家本来是很阔绰,自从庞敬镰当上镇长自家也开小卖铺,她家过的倒是不怎么好了,再加上戏院场里场外小贩,卖酱油醋豆腐的都有,浆水镇爱热闹的宁肯多绕两趟街,也去那里买东西,看完戏扯一两尺土布,抓上几把花生嗑,惬意的不行。詹家的小卖铺根本争不过前镇长庞敬镰家,虽然货色不同,可是镇里人爱洋货,跟着潮流划根洋火点洋油,穿上洋装吃洋面,庞敬镰家洋货全乎,只要沾“洋”字,除洋汽车、洋轮船诸多大家伙,其余镇里人需要的洋货在他小卖铺里都能找到。

    詹嫂家大门洞小,容不下十来个妇女密密麻麻挤着门口做针线活,她们像群等待大燕归巢的小燕,叽叽喳喳叫着,低着头缝衣裤纳鞋底,尤其是在刘地主中午歇晌的时候,她们吵吵的就越激烈,声音把刘凌志家玻璃窗震得嗡嗡直响,地主怕她们惹事更怕自家玻璃早晚被娘们超强嗓门震得稀碎,撵她们撵几次撵不走,气得叉着腿坐在院里喝凉水解渴,那些看似愚蠢的妇女非常机智,一旦刘地主打开房门,立刻整条街都鸦雀无声,在沉默之中即便是抬头,眼睛里都是不怀好意盯着刘地主家位置,盼着他早些滚回城里去享福。若是不能止住这帮妇女吵闹,刘地主只能气呼呼在院门里喝凉水解气,他逼于无奈扯开门毫不顾忌脸面光脚跑到詹嫂家门前街上又蹦又跳,奈何做针线活的女人们挤成团装作看不见听不见他闹腾,都像被定住般不肯动弹,挤在别人屋檐下的浆水镇妇女觉得刘地主此刻说话像放屁,不顶事。

    隔天,闲着没事的沈师范编着芦席听白草芝描述梅雪从浆水镇被绑着嫁去晚誉村,她听说梅雪出嫁时候模样很吓人,嘴里被堵着白布条,怕她乱抓挠,半两金和戏头董熙麟把梅雪双手捆在背后,绳索捆紧,她像个不停挣扎弯曲身体的虾米,紧接着被俊三等人半抬半抱着上轿,戏班里锣鼓手被逼着吹吹打打,送她去晚誉村办婚事。白草芝形容的很夸张,仿佛她跟着去送亲亲眼见梅雪被虐待似的。

    半夜里沈师范坐起披上衣服想着去看看受罪的梅雪,他头回给媳妇扯谎肚子疼,野外周遭到处白雪茫茫一片,头晕目眩转了几圈像是遭遇鬼打墙,思绪凌乱的他已经分辨不出哪里是哪里,最后从浆水镇道旁沟渠中深一脚浅一脚幸运摸到晚誉村外围,再往前走就是户人家破墙头,一只被主人拴着凶猛的饿犬冲他吼叫,他突然觉得广阔银白天地之下他和梅雪俩人都无依无靠,难过和害怕双重令他胆颤,沈师范万般无奈抱着村旁一棵大树哭嚎个痛快,最终还是不甘,搂着树干爬上树梢张望,几十户破败人家掩盖在皑皑白雪之下,哪里是梅雪被囚禁之地?沈师范不停迷离困顿着。

    “深知身在长情在,前尘不共彩云飞”再过两天是腊月十八,那是戏班子一年中最热闹最挣钱的时候,半两金不想梅雪之事破坏戏院既得利益,新戏头担心梅雪破坏戏班秩序,便跟着半两金嘀咕道:“自古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若是任由着她性子,还要其他人怎么活,我这个家难当。”浆水镇戏班听的是大伙意见,即便错,大家一起跟着犯错,梅雪一个人再对,可戏班里大部分人不买账,也只能委屈她,让她受罪。

    腊月十六梅雪被逼着跟张滴普拜堂成亲,红红双喜字贴满屋满院,张家院子不大,歪歪扭扭长着几棵槐树便把院子撑满,东南一角临时挖个茅厕,打算在粪坑里再养头猪,原有土坯旧屋上一排椽子烂掉了,下雨天洇湿南墙土坯,沤烂很多洞,张滴普暂时拿稀泥掺和麦秸草糊上,等晾干透,深深浅浅留着许多手掌印。

    张滴普穿着新黑棉裤和新棉袄,腰里扎条崭新红裤带,那是半两金送的,一圈圈缠在腰里,意图捆住梅雪,新袄是件靛青蓝粗布褂子,纽扣扣得整整齐齐,张滴普虽然瘌痢头,可是洗干净头脸,戴上帽子看上去便不再寒碜,棉裤裤脚扎成尖口,双腿来回倒腾站着,也不怯场,见谁都眉开眼笑。

    正屋两侧椅子上分别坐着半两金、镇长董熙麟、戏头、张家相识长辈,梅雪哥嫂站在两旁,不停当众叱责数落梅雪错处,梅雪被强按着肩膀,跪在地上跟着张滴普拜堂,听见证婚人戏谑高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亲友,双方无父无母,再拜众乡亲,送入洞房。”接着被强按着拜众人,夫妻拜完天地,张滴普起身陪着宾客,梅雪仍旧被按着跪在地上,只要是来参加婚礼的人从面前经过,捉住她头颅的俊三和半两金死命往下摁她脑袋磕头,戏院里那么多人,亲戚朋友看热闹的都算上,一直摁了几百下,这叫杀杀新媳妇威风,让她好好冷静冷静,将来别一时头脑发热给把好端端婚事给离掉,张滴普在一旁作揖笑个不停,任凭大家玩闹。

    邱木匠潦草着把戏院里的活干完,没敢提要工钱的事,却想着叫上小铃铛去晚誉看喜事,俩人到镇里费力借出牲畜总算套上破车,赶到晚誉看俩人婚事便晚了,没看见俩人拜天地,新郎听见牲畜叫唤,亲自从院里端来两碗面,俩人听着院里吵嚷声,蹲在胡同破车上把面拨拉着吃完了,吃完揣着手挤着看着满满一院里的人数落梅雪,心里挺堵得慌,想到晚上管顿隆重的饭食,到时候给添桌子板凳能坐下,便忍了。

    俩人拜完天地,董镇长把梅雪哥嫂悄悄喊到隐蔽小屋里,从肥大衣带里掏出一小袋银元,俩人从董镇长手中接过银钱,乐滋滋喜的很,当场在手上一五一十数起来,一共四十四块,等他哥嫂数完,规规矩矩面带笑容道:“聘礼钱已经给过俺们,再给俺夫妻俩钱,实在是不好意思收,保长替俺妹张罗真不好意思,如此操劳忙活,要不保长拿一半去花销。”

    半两金站一旁道:“既然给就收下吧,梅雪在戏班里这两年积攒几十块银元,不老少呢,可是一下子给她不小心都丢掉了,咱戏班又不是贼窝,都不是贼,都怪她粗心,丢钱谁都怪不着。四十来块银元是俺们戏班子凑的份子钱,看着是当做送的贺礼,其实明说吧,算是你夫妻俩合伙卖妹子的钱,往后可别说漏嘴让咱在镇里人跟前落埋怨,既然钱到手,你俩人也别多留在张家混吃混喝,不是亲妹子根本指望不上她,别以为从她哪里赚了钱便能改弦更张赶着去贴补巴结她,再重复说一遍你夫妻俩拿的是陷害妹妹的钱,钱花完的时候,更别想去击鼓鸣冤告一通咱的刁状,像是说戏班子拐卖人口,私捆滥卖,俺半两金捆绑民女逼婚之类的话,要是再敢赖着不走,惹恼此处地痞流氓硬撵走你夫妻俩,遇到图财害命的当晚要你俩狗命,俺和董镇长可不担责任。”

    梅雪哥嫂从听得从心花怒放到脚底冰凉,都道:“亲嫂子这话从何说起,恩重如山俺俩哪儿能办六畜不认糊涂事?这几天俺俩可是把戏头、保长当成亲爹娘供奉,打根上起不是那号赖人,妹妹确实跟俺俩不是亲的,往后更没半毛钱关系,随便戏班发落处置,害死都没事。”

    半两金拿防贼心瞧着哥嫂在屋里捆包裹,道:“既然如此,钱收好吧,俺和董镇长回去再喜庆喝两盅哩,以前是董戏头此刻荣任镇长,瞧喜事都是前脚挨后脚,想想都是梅雪给带来的好运,你俩人收拾收拾赶紧滚蛋吧,以后你俩没妹妹能卖了,只是你俩得先走,不然没人监视着,你俩难免说出让俺不安心的瞎话。”

    梅雪哥嫂跪地痛快发誓,挽着包裹站在门口弯腰鞠躬送董镇长和半两金,一直等到看不见人影,俩人握着手兴奋地在屋里转圈,小心翼翼拎着钱袋子出屋问周围看热闹的人,道:“喂,晚誉村哪里有卖好吃好喝的,俺夫妻来一趟不容易,想好好玩两天歇歇。”

    村民笑嘻嘻当场指给他夫妻二人道:“往前走有家卖晚誉煮小鸡,听说从南方过来传来的美食,味道嫩香,再不远就是横门板肉,牛羊肉被压得紧实脆嫩好吃,上下两股劲道千斤挤压,村口还有家卖雪花捆蹄,猪蹄又烂又香。”梅雪哥嫂拱手吆喝一声道:“多谢乡亲!”,溜达着离开张家办得晚席,两人走着路絮叨走去吃烧鸡。

    梅雪从早上被堵着嘴捆起来,中午直接给摁地上,直到下午闹完洞房,半两金心头恨算是解去,她在晚誉村也跟着溜达半圈,觉得没啥好看好玩,几处蓬草枯树,破砖烂瓦枯山烂泥,扭动肥胖身子跟着镇长一起坐马车赶回浆水镇。半两金心说梅雪这下非得被闹洞房的暗地里掐的皮开肉绽不可,说不准脸挂着血道子服气认命了,她想留在浆水镇门都没有,只要戏班还在浆水镇敲锣,浆水镇便容不下梅雪那尊菩萨大神。

    董镇长和半两金俩人四目相对坐在车里,半两金心里想着突然笑起来,撂下帘子,多少年俩老相识觉得心依然贴着,便无话不谈。她道:“俺一桩心事总算了解,扳倒个小闺女,心里觉得痛快,若是再晚点怕她搭上省县里重要人物,当新镇长之人便不是你喽。”原戏头董熙麟没言语,他镇长之位来得如此顺当,如今他是炙手可热人物,确实在浆水镇里感到光宗耀祖,沉浸在喜悦当中想起当初起贪念镇中阔地霸占成戏园子,顿时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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